“阿华,妳很热吗?怎么面红耳赤的?要不要把空调开冷一点?”小助理抱着一盒上过夹的正片走过去,随口问。
“呵呵,没事……”光看照片就胡思乱想成这样,她也真是够了。
一张张看下去,一面打着键盘,她一面放任自己甜蜜蜜地神游着。
突然,像是晴空中打了个闷雷,她被其中一张照片给震住。
取景的地点是大饭店的咖啡厅,喝一杯咖啡就要三百台币那种。里面高朋满座,显然有部分是临演,因为充斥着赏心悦目的俊男美女,正以极度优雅的姿态谈笑风生中。
其中,有一个美丽人影立刻抓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何敏华的心跳猛然不规则了几下,重重撞击胸口,隐隐作痛。
巧合吧?一定是巧合。毕竟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大小姐,在这儿喝咖啡再自然不过了。
点着鼠标的手微微颤抖,她一张张点过去。每张都有这位美女,每张都出现在显眼的地方。何敏华甚至放大照片局部,细看那张精致完美的脸蛋。
错不了,是赵湘柔。她们十二岁时就认识了,国中同班了三年。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和赵湘柔形影不离。
彼时,她曾经幻想着赵伯伯会成为她的继父,她跟美丽的湘柔就可以变成真正的姊妹了。年少的她用尽一切力量讨好赵伯伯、讨好湘柔,就算身为她们老师的母亲跟家长会长赵伯伯形迹太近引来谣言四起,让其它老师、同学都对她投以奇异的眼光,何敏华还是专心一意地在讨好赵家父女。
结果当然是个巨大的失败。赵伯伯只是逢场作戏,而湘柔痛恨一切跟花心父亲扯上关系的人。其中自然包括她何敏华。
一剎那,惨淡尴尬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她呆坐计算机前,无法动弹。
“阿华,阿华!”小助理本来要走过来拿签字笔,看到她脸色骤变、神情呆滞,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妳怎么了?妳今天真的好奇怪,没事吗?”
“我没事。”她深呼吸一口,双眼直直盯着屏幕说:“这照片──”
“咦!这是罗老师的妹妹嘛。妳们认识吗?见过面没?”小助理指着美女身边的健康阳光女子说。“这次拍摄我也有去帮忙,老师还特别找他妹妹跟好朋友来充场面。妳看妳看,罗妹妹的朋友超漂亮的对不对?当天好多工作人员都想去跟她要电话……”
小助理说得兴高采烈,何敏华越听,心就越沈,像是一路从天堂沈到了地狱似的。一股熟悉的寒冷又慢慢的蔓延到全身。
这世界竟然这么小,绕来绕去,居然都是认识的,关系还这么亲近。
她黑暗的过去说不定早就被揭露、被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或八卦讲完了。
不管几岁、不管到哪里,她是不是都难逃成为笑话的宿命?
默默把资料整理好,她起身收拾一下,提起包包,准备离开。
“妳不等老师吗?”小助理诧异极了。今晚阿华真的好奇怪喔。
“没关系,我……我先走好了。”她沮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真的很难解释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她如此努力地要摆脱、隐瞒过去,在他面前只想表露崭新、美好的一面,结果居然全是白搭。
好累喔。她连回家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勉强拖着疲惫身体回到住处,随便洗过澡就窝回小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密密包住,像是缩在茧里面。
她该努力想想该怎么自圆其说,如何解释她以前的愚蠢事迹,好让罗品丰不要对她失望或改观。这件事应该不困难,因为她擅长自欺欺人。
可是她也擅长忍受失望才对。为何这次会如此绝望?
脑筋整个打结,想不出来。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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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造访佳人香闺,这是多么香艳的事,罗品丰神情却不甚轻松。因为听小助理加油添醋的描述之后,他开始担心了。
早些时打手机她没接,刚在巷子里抬头看,房间里没有灯光,应该是睡了。照说他该转头回去,别打扰她才是。有什么事,明天再联络也不迟。
可他就是放心不下。这个傻女超爱逞强,死命要讨好迎合旁人,偏偏能力又不足,搞得事情很多,让人没办法不管。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就算她是留美回来的、中英日语都流利,还有专长、有工作,应该算得上独立、能力强,但还是会担心她被欺负、受委屈、舍不得她不开心。
光想到她的傻劲,他的心就软了。今天又在哪里受挫了?还是又跟她母亲有什么争执?
罗品丰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响。他又敲一次。
几分钟后,里头出现蹒跚的脚步声。门打开了,她瞇着眼望向他。那肿肿眼睛绝不是只因为睡意而睁不开。一定是哭过了。
“怎么了?听威光说妳今天怪怪的,有什么事?为何不等我?”大掌轻轻捧住她的脸颊,他温柔地问。
黯淡光线中,他的轮廓好好看,他的关心溢于言表。何敏华的心突然辣辣的疼起来。
多么希望自己是配得上他的人。那种鲜明的渴望如此熟悉,就像她自小到大的种种希望,为自己画了一张又一张幸福蓝图时,会整个人盲目的烧起来一样。
可是,以前都失败了──
“没什么……”
“连对我也不能说实话吗?”他的问句还是好温和。
当然可以,什么都可以。她想把一切都对他坦白说出来,说清楚自己有多么糟糕,是遇到他之后,才慢慢改变的。
“我──”才一个字,就哽住了。
他叹了口无声的气,拥着她的肩走进房间,把门关上,锁好。今夜他是不打算离开了。
在床沿落坐之后,把她拉进怀里。他清楚感觉到她的僵硬紧绷。
这段时间以来,何敏华已经能在他身边放松了,今晚又变回这样,实在令人感到挫败。罗品丰缓缓按摩着她的后颈,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我今天,帮你整理资料的时候,看到你帮饭店拍的照片。”她的声音好陌生,紧绷得像是别人在说话。何敏华要好努力才能把字句逼出来。“里面,咖啡厅的那一组……我看到、看到认识的人。”
“哦?”罗品丰浓眉一扬,计算机般的记忆一笔笔闪过,抽出相对应的数据。“那天的客人,其实有一半以上是因为拍照安排的──”
“我知道。威光有讲。”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威光……还特别指出你妹妹给我看。”
他想起来了,“是,那天我妹刚好跟朋友聚会,我就连她们一起拍进去。说到这个,我确实该介绍妳们认识一下了。”
谈起他唯一的妹妹,罗品丰的嗓音又多了几分温暖。他应该很疼爱妹妹。感觉上,他们家人还满亲的。
何敏华窒了窒,然后,困难地说:“我想……她应该知道我。”
“为什么?”罗品丰真的没头绪。他妹妹与何敏华的求学历程、工作范畴都没有交集,何敏华也不是名人,她为何会这样说?
谜底揭晓。“那天跟你妹妹聚会的,是她的好朋友赵湘柔,对吧?”
“原来妳跟湘柔认识?啊,对了,妳们都在美国读过书──”罗品丰恍然。“我回去会问问我妹。这还真巧。看来,我们很有缘分哪。”
一抹愉悦的微笑染上他眉眼。可惜,她没能感染到那份轻快心情。
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困难的部分。
她略略后仰,乌黑的眼眸幽幽望着他。“你从没听过你妹妹提起我?”
“没有。”他摇头,对她的反应有些不解。“她应该要提起吗?妳们因为湘柔的关系所以认识?”
“不,因为我抢过湘柔的男朋友。”
罗品丰望着她,不大相信的样子。“抢?”
她点头。“就是横刀夺爱。明知道学长跟湘柔是一对,我还跟学长私下有联络,主动打电话,制造机会巧遇,在他系馆、宿舍附近、常去的超市闲晃……”
“妳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这么喜欢那位学长吗?”
“因为是湘柔的东西,我就想要。我羡慕她、嫉妒她,渴望跟她做朋友,又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所以才不择手段要抢到学长。”
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何敏华自虐般地用最直接、最残忍的形容词,赤裸描述出当时的行为。
“我真的不择手段。当时,自己的课都不上了,休学跑到麻州剑桥跟学长一起住,每天帮他洗衣服、整理房问、煮饭、烧菜;他爱吃的菜色,再难我也能学到会,一样一样亲手作给他吃。他的文献资料我帮忙整理,影印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帮他压书……”
没有几个男人承受得了这样的殷勤体贴。学长移情别恋了。然后,她整整做了一年半心甘情愿的伴读、女佣。
但作牛作马,不代表会换来完美的结局。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她后来因修业期限的关系、必须回旧金山完成学业,忙毕业作品忙得焦头烂额、天昏地暗之际,学长跟另一个新进的,更可爱更聪明,还有地利之便的同系学妹擦出火花。
“所以,那就是我的报应。我从湘柔那儿抢来的,最后也被人抢走。”她说着,根本没办法直视他,只盯着他胸口的扣子。
“可是,你们不是还订了婚──”
“那是谎言。我故意把风声放出去,希望让大家都知道,也算是宣示主权。不过没有用,学长还是选择了他的小学妹。”
黑暗,而且幼稚。这些年来、她已经被挫败、羞耻跟罪恶感压得喘不过气。
“像我这样的人,你还要吗?”最后,她疲惫地这样问。
罗品丰哑口无言。
小小房间里陷入死寂。他们被黑暗包围。
第8章
很多人都说,把创伤好好说出来,有治疗的效果,之后会感觉好很多。那,为什么何敏华没有这样的感受?
她甚至有些后悔。也许该像以前一样,想尽办法编谎言骗过一时,掩盖自己的行为动机,让她跟罗品丰都好过一点。
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了。对他,她无法自欺欺人。
那掏心掏肺的一场长谈之后,罗品丰什么都没有多说,安静地离去,然后就失去联络。她好像真的把心跟肺都掏了出来,自此,胸腔里空荡荡的,有时还忘了要呼吸。
据小助理说,罗品丰出国拍照去了,要十天才回来。这样也好,双方都可以冷静地想想。
“阿华,妳很忙吗?为什么好久没来了?”小助理岑威光在电话里简直像是酒家女在招呼恩客似的。“老师不在,妳就不来了吗?我也会想妳啊。”
是想念她的任劳任怨吧?不过,何敏华还是笑了,很有点苦中作乐的味道。
“今天有人送蛋糕来,我一个人吃不完,妳快点来帮忙嘛。”
只要听到“帮忙”两个字,就像巴弗洛夫的狗听见铃声一样,被制约得很成功的何敏华本来已经往车站走,准备回家了,却不由自主地转了方向,往罗品丰的工作室走去。
她是如此卑微地渴望“被需要”的感觉。即使是打杂、当跟班、当女佣、当厨余处理机、当代买、当冤大头、当笨蛋……她都愿意。
到了工作室,果然看见桌上有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蛋糕一个,还有一束已经插在水晶花瓶里的鲜花,让简洁阳刚的工作室内多了几分色彩。
“为什么有蛋糕跟花?”她忍不住好奇地摸了摸花瓣,还是昂贵的郁金香跟百合,一股幽香在空气中荡漾。
“老师生日呀。”小助理笑咪咪说,已经把刀叉跟纸盘子拿出来桌上摆好。“老师还要几天才回来,蛋糕放到那时就坏了,我们先来吃吧。”
啊,是他过生日。何敏华心里又隐约刺痛起来。什么礼物也没准备。连张卡片也没送,而现在,她连主动拿起电话说声生日快乐都不敢。她好失败。
真的很想他。他一定忙得连庆祝都没时间,说不定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水烧开了,两杯热红茶随即泡好。面对面坐下,何敏华忍不住要问:“这些是谁送来的?”
小助理的神情突然变得有点诡异,拖长了声音说:“一个大美女。而且人家她每年都送花跟蛋糕来。阿华,妳要不要检讨一下?”
何敏华被说得抬不起头来。美味蛋糕也吃不出味道了。
看她这样,小助理也有点不忍心,转而安慰她:“没关系啦,老师回来妳再帮他补庆祝就好了。那妳等一下要不要帮我整理资料?老师的助理传回来一大堆的档案,我今天非加班不可了。”
“助理,不就是你?”
“怎么可能只有我。”他翻个白眼。“我是内动助理,老师的摄影助理有好多个,这次出国拍照就带了两个去。拜托,妳难道不知道老师是业界名人吗?”
“那为什么……每次都要我来帮忙?”照理说,他们有很多人手才是。
“因为我喜欢妳。”小助理也很会狗腿,清秀脸上堆满讨好笑容。
“而且老师信任妳。他拍出来的作品是不让人随便看的,连摄影助理都未必看得到。”
巧克力蛋糕突然变酸,酸味直呛到鼻梁,何敏华被一瞬间的感动逼出眼泪。
“啊,妳不要哭嘛!我帮妳拿面纸──”小助理手忙脚乱起来。刚好电话又响了,他丢了一盒面纸过来之后又扑到办公桌上接电话。“罗品丰工作室您好,请问……啊,老师!你打来得正好,敏华在哭啦!”
泪眼模糊中,何敏华一手多了面纸,一手被塞了电话话筒。他好听的嗓音从那边传来,何敏华的鼻子更酸了。
“为什么哭呢?威光又指使妳做事了?”他似乎在叹气。“妳别理他,累了就回家休息──”
她眼泪落得更凶,只是猛摇头,努力装出正常声音。“我没、没事。”
“这样还叫没事?”他的周围奇异地安静,嗓音异常的清晰,就像是人在她旁边一样。
“我真的没关系。你……我要祝你……生日快乐。”
“啊。”他真的忘了,到此刻才想起来。“谢谢。”
“你想要什么礼物?”她鼻音重重地问。“工作还顺利吗?是不是很累?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罗品丰迟疑了一下,才说:“有。妳能帮我开个门吗?”
她傻住,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开器材室的门?还是暗房的门?要帮你拿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