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大勇被明天晴白了一眼,知道自己下手太重,尴尬地抓抓头,气也消了一点。在众人询问的目光下,他才愤愤不平地开口——
“这封信是一个叫李永的官寄来的,说什么现在全国饥荒,我们不能自私独占可以解决饥荒的作物,因此必须无偿把所有作物及种子都交给他,还要把种植技术也全部移转……”
他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椅子也碎了一张,这次却是丛大孝。“哪有这种道理?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种的东西和研究出来的技术,要交给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官?”
“还不只这样。”丛大勇更生气的是下一段。“信里还说,要咱们枯树村的全体村民共体时艰,这段时间的耕作成果要全数上缴,以后就替他李大人种植作物救济苍生。”
“无耻!简直太无耻了!这手法和丛大义那一伙人有什么两样?”丛大孝一生气,又失手劈了另一张椅子,经过几次与丛家大房的恩怨,对于那群人他们已不再以兄弟相称。
“最后他警告咱们若不听从,满门抄斩。”丛大勇终于说完了,表情既愤怒又无奈。“我当过军职,知道京里来的命令一般要透过知县钱大人代转,且会有正式文书,上盖官章,像这种私传的命令信函肯定有鬼,大多是那李永想中饱私囊,我们怎么能答应?”
丛大孝手原本又举了起来,却劈不下去,想不到最后还来个满门抄斩,他们丛家不过是偏乡的小老百姓,怎么跟京官斗?
一旁的林氏及丛敏等人也陷入了愁云惨雾,只有明天晴没好气地道:“李永是谁?他说要斩便斩,当京里都没有其它的官员了吗?”
丛大勇一听就知道明天晴必然有所想法,立刻转怒为喜,“娘子,你又有什么好办法了?”
明天晴微微一笑。“这哪需要什么好办法?我们种植作物的技术已经答应要交给吴大人好因应这次的饥荒。李永就算是京官,但户部郎中只是个五品官,吴大人可是手握军权,结结实实的二品官,我们大可以不必理会那个李永。”
“哇!嫂嫂你连吴大人是二品官,手握军权你都知道啊!”丛敏听得猛点头,她现在可是对明天晴的博学多闻相当祟拜。
不过这话听在丛大勇耳中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明天晴从小在临川城长大,也没去过京城,对官员的品级居然这么有概念,肯定是那个吴良告诉她的,要用他自身的高官厚禄吸引她上京。
他们什么时候走那么近了?还聊了他所不知道的话题?
丛大勇内心十分不舒服,沉着脸道:“我们不必靠吴大人!”
“不靠吴大人,难道你要拿刀去和李永拚?”明天晴好整以暇的反问。
“这……我在朝中也有些朋友,我可以找他们帮忙。”丛大勇一急,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
他这话等于拿针刺了明天晴的心,她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你那些朋友都是军营的吧?”
“是啊!像吕大将军,那可是一品官,远远胜过巡抚的二品官呢……”丛大勇得意地解释着,好像这样他就赢了吴良似的,甚至他在辞去军职以前的军阶,也不是区区五品官能望其项背的。
“丛大勇,你答应过我什么?”明天晴有些生气了,顾不得林氏在场,语气忍不住重了些。“你找了吕大将军,那下一步呢?换你回去做将军?”
丛大勇一时语窒,他方才得意忘形,居然忘了对她的承诺。他答应过她不会联络以前的老长官,不会回到军营,要永远陪在她身边,结果今天因为吃吴良的醋,什么老底都想掏出来比,居然就触了她的逆鳞。
“天晴,我不会回去的。”丛大勇尴尬地道。
明天晴深吸了口气,定定地望着他,“你回不回去不是重点,若你有办法能不必天涯相隔,不会抛弃老母妻儿,那么你爱回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别忘了,当年爹过世,你不但来不及回来,甚至被蒙在鼓里——”
“天晴!”突然,林氏说话了。她一向不太插手儿子与媳妇之间的事,事实上她也不太清楚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媳妇提到了丛老爷,那是她心中的痛。“别再说了,大勇他爹的事每个人都很遗憾,不能只怪大勇,你就别生他的气了。”
“娘,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怪他,大勇他是一家之主,若是他决定了什么,我也没话说。”明天晴自然知道林氏一定是护着丛大勇的,即使她说得再有道理,为的也是整个家里不致因丛大勇重新回军中而分崩离析。
她留了一个话尾,让丛大勇自己去思考,而后便转向林氏和丛敏,微微笑道:“娘,我们该回家了,快到晚膳时间,别让小昊和赵大娘等太久。”
林氏听到孙子的名,儿子的事立刻掉了一个位次,被她抛到九霄云外,拉着女儿便急匆匆地想要回家,而明天晴也连忙跟上,把丛氏兄弟扔在了店里。
丛大勇摸了摸鼻子,知道这次是自己的错,因为吃干醋居然不顾大局,所以也默默低调地跟在明天晴身后,连吱都不敢吱一声。
想不到,刚踏出门的明天晴突然回头淡淡地说道:“店里桌子坏了,记得修好。”
听到这句话,丛大勇如遭雷击般定在当场,欲哭无泪。
有了先前的经验,他知道她的意思绝对不只让他修桌子,最主要的言外之意,是——今晚你丛大勇别想进房了!
于是丛大勇转头对着丛大孝苦笑道:“那个……大孝,今晚能不能再和你挤挤?”
丛大孝自然明白明天晴那修桌子是什么意思,要是换成之前,他可能会因为同情哥哥,很干脆的答应,然而今日情况却是不同……
“大哥!你才一张桌子,我还有两张椅子呢!你说我回去会不会也只剩柴房能睡?”
“大胆刁民!居然敢不把我李永当回事?”李永看完了丛大勇回的信,后者断然拒绝,令他很是愤怒。
根据丛大忠那两兄弟的说法,还有他们带来的异族点心,李永知道枯树村的作物就是这次饥荒的关键,如果能掌握在手上,那可是天大的利益!原本以为该是手到擒来,居然就这么飞了,叫他如何能接受?
不过信里因为丛大勇的坚持,明天晴并没有把作物以后要交给巡抚大人的事给写上去,虽然以她的想法,拿吴良的官威来压是最快的方式,但考虑到丛大勇那男子汉的颜面,她也只能顺了他这回。
所以当李永发现丛大勇身为平民,居然敢驳了他的意思,自然想把对方赶尽杀绝。他李永愿意妤尊降贵把目光放到枯树村那鸟地方,姓丛的一家人就该感激涕零了,可他要的是那些作物可以长久生产,让他的利益源源不绝,所以丛大勇那一家人暂时还不能杀。
何况李永也不是笨蛋,丛大忠丛大义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私底下他己派人查过,证明确实有种植异族作物成功一事,同时,丛大勇的背景他也查明白了,居然曾经官至副将,比他李永还要高一级,因此要对付丛大勇只能来软的,不能来硬的。
最终,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叫九姨太来!”他挥了挥手,叫下人去通传那个不知几百年没临幸过的小妾。
李永是个色胚,兴趣除了赚钱就是搜罗美女。如今得宠的是十五姨太,那九姨太早就被他扔到天边去,连叫什么名字都忘了,要不是丛大忠兄弟借着九姨太的名号来找他,他对这号人物还真是兴趣缺缺。
不久,一个纤细身影走入大厅,此人琼鼻朱唇,加上一双勾人的丹凤眼,在小家碧玉的气质之外,又多了一份诱惑的神韵。
李永一见到她,双眼微眯,忆起当初他就是被她这份神韵吸引,才会收了她做小妾,如今再见到她,居然又有新鲜感了。
“妾身慧心参见大人。”曹慧心恭敬地施了一个礼。
李永挥了挥手要她免礼,开门见山地道:“你的前夫是丛大勇吧?”
听到这个名字,曹慧心柳眉几不可见地一皱,但仍是温柔地回道:“是,大人。”
“现在正值荒年,你那前夫居然种出了可以生存的作物,还因此发家致富……”李永详细地把丛大勇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拒绝了本官的请求,不过考虑到他曾有军中的背景,来硬的可能不成。”
他定定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曹慧心,“所以这次我要你出马接近丛大勇,骗他答应本官的条件,还要签下文书。”
曹慧心内心百般不愿再接近丛大勇,除了瞧不起他,更多的却是愧疚。
当年她与丛大勇成亲后也过过一段好日子,还生了一个儿子丛小昊。然而小昊还没三岁时,丛大勇便从了军,从此夫妻天涯相隔,久久才能见一次面,让她逐渐对这桩婚姻心灰意冷。
直到丛家老爷死去的那一年,事情有了转机,她以为丛大勇会回来,想不到丛大忠兄弟吞没了二房的财产,还把他们一家赶到枯树村去,一见到枯树村那破败的屋宇和荒凉的景象,她当下就崩溃了,暗忖绝对不要过这种穷苦的日子!
而李永就在这时出现,原来当年他南下临川城游玩,意外见到曹慧心,当下惊为天人、色性大发,打听之下也不顾佳人罗敷有夫,径自找上丛家大院,了解曹慧心的去向。
之后李永数次出现在枯树村,明示暗示曹慧心若跟了他必可享荣华富贵。于是曹慧心为了自己的未来,心一横抛弃了家庭和儿子,和李永私奔了。
事后她才知道,李永能和她搭上,根本是丛大忠兄弟从中牵线,只为了讨好这个京官;而当她失宠后,她也开始怀疑当初自己做的决定究竟对不对。
毕竟她来到了京城,只是换一种方式寂寞,她的男人即使在身边,却彻底的将她遗忘,还不如当年那个远在天涯的郎君,久久还会捎封信来给她,以往对她也算尊重,不会呼来喝去。
以李永的城府,自然晓得那些被他弃置一旁的小妾们对他有怨,既然这曹慧心这么多心思,那么他不妨先顺了她的意,反正他现在又开始对她感兴趣了,等到丛大勇的事一了,再扔回后院晾着也不迟。
“慧心,如果这件事办成了,那可是大功一件,我就让你的位置升一升,升到正妻之下第一人你觉得如何?”他笑得猥琐,勾着她的纤腰搂到怀里。
曹慧心的水眸里终于有了光亮。“大人,你说真的?”
“那当然!”
李永一边与她调情,一边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今晚要她侍寝之类的甜言蜜语,听得曹慧心媚笑不止。
“那丛大勇就交给妾身了。大人你放心,那家伙老实巴交的,是个呆子,只有几分蛮力,要骗过他还不容易吗……”
第8章(1)
李永造成的漩涡并没有因为丛大勇那封拒绝的信函而散去,反而把丛家所有人都卷入了,让家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古怪,彷佛有片乌云在顶上似的。
时序进入了夏天,明天晴的肚子已经像塞了颗小枕头那么大,而天冷时成天窝在屋子里的丛小昊终于可以摆脱厚重的衣物,带着包子在屋前跑跑跳跳。
“人之初,性本善……”
“汪!”
“性相近,习相远……”
“汪汪!”
“哎呀!包子,你怎么都听不懂,只会汪汪叫!难怪三字经里说‘狗不叫,性乃迁’,就是在说你这小狗若是不叫,个性就会变了!”
丛小昊上了一阵子的学堂,三字经都背完半本了,这还是因为他谨记着只要教会包子念三字经,就可以带它上学堂,才有办法认真的背书,否则依他好玩的性子,到现在可能连“三字经”三个字都看不懂。
丛家的人知道明天晴开这个玩笑的苦心,也依着丛小昊去了,而听着他童言童语与包子说话,也替这阵子气氛低迷的家里增添了几分笑料。
“……娘?”突然间,院子里传来丛小昊的惊叫。“你……你是娘对不对?我记得你!”
今日茶栈公休,基本上所有成员都在屋子里,听到丛小昊的话,大伙儿先是莫名其妙地望了眼明明在屋里的明天晴,之后狐疑地出来查看,见到站在门口的居然是曹慧心时,全都僵成了石头。
尤其是丛大勇,那紧绷僵硬的身躯更是瞬间散发出一种凌厉之气,代表曹慧心的出现影响了他的心情,而这个认知,令他身旁的明天晴十分不舒服。
记得之前她问过他,她与曹慧心比起来如何?得到的是他沉默的响应,如今看来他还是很在意曹慧心。
“慧心?”林氏先回过神来,震惊不解地道:“你怎么回来了?”
“嫂……不,你不配做我嫂子!”丛大孝也很快反应过来。“你不是跟京城的高官跑了吗?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你们都误会我了。”曹慧心眼眶一红,可怜兮兮地哭诉起来。“当年我不是自己离开,而是被逼的!”
“被逼的?”丛大孝眯起眼,第一个不信。
“当年爹死后,一位京城的大官看上了我,丛大忠为了逼迫我从了那个大官,才会把二房一家逼到了枯树村。他还说……还说若我不从,就要逼死我们全家!”
曹慧心哭得很激动,泪眼婆娑地望向丛大勇。“大勇,当年你远驻南方,家里没有一个主事的男人,你要我如何是好?只能从了那个人,结果居然被你们认为我是那种抛家弃子的坏女人……”
丛敏本是个心软的女孩,但因为对曹慧心成见已深,加上曹慧心以前对她也是爱理不理,并没有什么姑嫂间的感情,所以反而觉得她很做作。“你既然从了那人,现在也该是锦衣玉食了,现在又出现在咱们家,总不会是要回来吧?”
“你们不能收留我吗?因为我心系大勇和小昊,那大官见我镇日愁眉苦脸,心生不满,时常动辄打骂,最近还说要杀了我,我怕得不行,这才逃出来的。”曹慧心哭得几乎停不下来,她蹲下身,颤抖地摸了摸丛小昊的脸,后者因为好几年没见过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娘很想你啊,小昊。”
那如杜鹃泣血的声调打动了善良的林氏,连丛大勇都有些动容,凌厉的气势去了不少。如果曹慧心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为二房所受的苦非同小可,他们若不收留她实在说不过去,也太过不近人情。
曹慧心美目一扫,自然知道谁被她说动了,谁又不为所动,眼光在经过明天晴时微微泛冷,但她非常巧妙地掩饰过去,换成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相。“大勇,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当年真的是不得已,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