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青肃受宠若惊,有些惶恐起来;倒是小皇帝大大方方地伸出双臂,一脸期待地甜笑着。武青肃小心翼翼地抱起皇上,谨慎的避过了李守誉缠裹纱布的伤口,小皇帝舒舒服服地抱着武青肃的脖子,乐得直晃腿。
武青肃虽背部灼痛难忍,但看着怀中小皇帝无邪水灵的笑容,也不由无意识地随之一笑。
太后摆驾回宫,众人跟随在太后身后有条不紊地离开了前殿,片刻间走了个乾乾净净。
玄尚之茫然地看看空荡荡的四周,怔怔地觉得他跟大家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是什么呢?
啊啊啊啊~~~太后您先把我放出来啊!
***
玄尚之终於缸口脱险,在煮得半熟时被太后大发慈悲地放了出来。虽然没有如小皇帝那般烫伤,但全身火辣辣碰不得的痛楚也不是好受的,所幸牢里比较阴凉,倒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玄尚之的痛苦。
浑浑噩噩地睡了不知多久,隐隐约约中,听到远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玄尚之勉强睁开双眼,牢门被人推开,一双金黄色的小龙靴出现在眼前。
皇上?
茫然地抬起头,一团温热忽然扑了过来,虽然身体的伤口随之一痛,但在他怀中哽咽的小小九五之尊却令玄尚之的心头一暖。
玄尚之深知自己这些年对小皇帝并不算好,多有敷衍之意,但李守誉却异常依赖於他。
一向被玄尚之认为“好烦”的亲昵举动,这次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柔软温暖的小小身躯紧紧地窝进自己怀中时,那种充实和安慰感令玄尚之鼻间一酸,下意识地紧紧回抱住他。
“尚之哥哥!朕不要其他人代替你!”
玄尚之一怔:“其他人?”
“是我。”
“其他人”武青肃有些悻悻地答道。
玄尚之这才发现武青肃站在牢门外,原本的侍卫服已经换成书生服,令他俊朗的英容中多了一份温文儒雅的书卷气,崭露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玄尚之不合时宜地觉得武青肃将来穿上文官朝服时,一定英姿飒爽,引得无数宫女为之尖叫。而且……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很适合站在一个身着皇袍的男子身旁。
李守誉满含敌意地看着武青肃,紧扒着玄尚之不肯松手,大有一种“他是坏人,尚之哥哥保护我”的感觉。
说武青肃不郁闷是不可能的。之前因护驾有功而得到了小皇帝的友好对待,但那张笑意盈盈的可爱小脸在听到太后将玄尚之卸任、令武青肃待任的那一刻起就敌意十足,令他严重怀疑太后是故意如此安排。
虽然还没当上御前伴读,但大尾巴的功效已经开始发挥,武青肃不得不随小皇帝来拜会前任御前伴读。眼见小皇帝紧抱玄尚之、怒视自己的模样,武青肃没来由地想到“王母娘娘棒打鸳鸯”的戏码。
问题是,我又不是王母娘娘,干嘛迁怒给我?
李守誉怒瞪了武青肃半晌,便又带着几分撒娇意味嗲嗲地说:“尚之哥哥,朕一定会救你出去,就算跟母后吵架也要救!所以你要等朕哦!”
那叫一个情意绵绵,厚地高天情不绝啊……
武青肃的眉毛轻轻一挑,眼神中多了一层意味难明的复杂光芒。
“皇上,千万不要激怒了太后啊。”玄尚之心有余悸地说道:“尚之罪有应得,太后小示惩戒无可厚非,若皇上因此与太后有了嫌隙,尚之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其实是怕皇上得罪了太后,太后又来迁怒他这个可怜的伴读……前任的。
小皇帝想了想,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乖乖地点点头:“嗯,那朕听尚之哥哥的,绝不跟母后争吵。”
玄尚之欣慰一笑,第一次觉得这般听话的李守誉异常可爱,不由抱着他坐在地上,下意识地避过潮湿的草堆,以免玷污了皇上的小龙袍。
小皇帝搂着玄尚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武青肃却好似被罚站般呆在一旁无人理会。虽然玄尚之觉得武青肃有点可怜,但也下意识的因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不同地位而暗自得意,多少有些怜悯武青肃的尴尬处境。
二人聊着聊着,玄尚之忽然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皇上觉得欧阳大人如何……?”
“谁?”
“欧阳宇轩。”
“谁?”
“……”玄尚之有点难以置信的看着小皇帝:“欧阳宇轩啊,常给你拿好吃好玩的东西的那个人!”
“?”
“上次把你关笼子里的那个!”
“?”
“亲玄尚之的那个。”武青肃不紧不慢地插嘴道。
“哦!他啊!”小皇帝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无言的玄尚之实在不知该如何介面。
“原来他叫欧阳宇轩。”
见李守誉煞是认真地默记着这个名字,玄尚之有点难以置信。欧阳宇轩如此努力的接近皇上,结果却连名字都没说过?
这可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典型反面教材……
玄尚之不知怎地心头一松,莫名地轻快起来,搂着小皇帝继续试探道:“那皇上觉得欧阳宇轩这个人如何?”
“朕不知道。”小守誉摇头。
“那……皇上对他的印象呢?”
小守誉托着小下巴,想了半晌,忽然欢愉地说:“糖葫芦!”
“……除了这个呢?”
“小风车!”
“还有呢?”
“小木马!”
“……其他呢?”
“小陀螺!”
“……”
“对了!还有兔兔糕!”
“皇上……除了他手上的东西,您还记得什么……?”
李守誉认真地想了片刻:“他的手!”
“……”玄尚之硬憋着一股快要爆发的情绪,勉强吐出正常的语调:“皇上,他长什么样子?”
小守誉看着玄尚之,二人目光对视,一片寂静……
然后小皇帝一脸迷惘地摇摇头:“不记得。”
玄尚之再也忍不住了,当场笑趴在地!全身好像抽搐般颤抖不已,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捶打着地面,肚里的肠子全部搅到一起,笑得只有呼出的气没有吸进的气,真是又痛快又难受。
可怜的欧阳宇轩,辛苦了这么久,终於让皇帝记住了他的手!哇哈哈哈!
於是,阴森沉寂的天牢内不断传出一个少年快岔气的哈哈大笑声,久久回荡不散。
***
待小皇帝走后,没过多久,玄尚德便通过乔无羁的关系偷偷前来探望玄尚之,见面第一句话:“亲属私会朝廷钦犯是大罪,被人逮到会拖累玄家,到时还是你的错!”
玄尚之哑然,我又没拜托你来……
玄尚德先是恶狠狠地将玄尚之训斥了一番,无外乎“没长脑”、“欠修理”、“天理难容”、“大快人心”、“砍了算了”……真让玄尚之不知道这个哥哥到底是来打气还是泄气的。
骂过了瘾,玄尚德才正色道:“此事你虽万死难辞其咎,但太后一向顾念玄氏一族的多番贡献,此次这般毫不留情反而有些蹊跷。她虽看似对你的生死不闻不问,但死到临头还是将你救下,似欲网开一面。可是我与父亲多番求情,太后却置若罔闻,又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玄尚之听后心中有些感动,虽然兄长多次恶言斥责,声称绝不求情,却还是在看不到的地方为了他而不断奔波。
“我与父亲大胆揣测了一下。此时太后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皇上身上,对皇上成为明君的教导丝毫不敢松懈,就连对你用刑和武青肃救驾时,都不忘藉机循诱皇上做出决断。”
“……”玄尚之再度为自己和武青肃成为教育题材而默哀。
“这次你被打入天牢,太后虽然震怒却迟迟未判,所以我想,太后应该是在等皇上。”
玄尚之一怔:“但太后不是态度强硬,一定要严办我吗?难道她只是想让皇上服软求情?”
“正好相反,”玄尚德淡淡一笑,“太后是在等皇上拥有自主的判断力,而且要有不被人左右的魄力,勇於反抗太后的懿旨。”
“太后让自己的儿子反抗她?”玄尚之呆若木鸡,张口结舌。
“太后行事雷厉风行,朝廷内外无不钦佩,但她目光深远,深知自己到底只是一介女流,再出色将来也需皇上亲政。若皇上事事依赖於她毫无主见,绝非明君所为。若有朝一日太后年迈思滞,下了迷糊旨意,皇上必须要有宁可背负不孝之名也要坚守原则的魄力,敢於逆旨才行。”
“所以……她坚持要杀我,是因为她知道皇上不愿杀我,想看皇上敢不敢反抗她?”
“正是。”
玄尚之不由咋舌:“那她不怕皇上从此不再听她的?”
玄尚德面露惊异,口吻中甚是责备:“你以为太后娘娘只是一个嫁给先帝的女人吗?太后娘娘敢於培养皇上在将来违抗她,便是有信心能让皇上现在无法反抗她。”
“……好深奥……”
“皇上应该已经来过了,你有没有按我的嘱咐叮嘱皇上?”玄尚德问道。
“什么嘱咐?”玄街之一怔。
“我不是让武青肃提醒你,一定要告诉皇上力争此事到底,不要畏惧太后吗?”
“……”玄尚之停了半晌才呐呐地说:“现在有两个问题……”
“怎讲?”
“问题一,武青肃虽然来过,但没有说过这番话……问题二,我已经告诉皇上千万不要与太后发生冲突……”
一想到自己弄巧成拙,玄尚之就有股想撞墙的冲动。
玄尚德吃了一惊,皱眉思忖了片刻,沉声问道:“你曾得罪过武青肃?”
玄尚之茫然地摇摇头:“跟他只有几面之缘,何来得罪之说?”
“适才你言词间对他有所不敬?”
“哪有的事!”玄尚之急忙说道:“皇上一直与我闲聊,几乎片刻未停,就算我想得罪武青肃也没机会啊。”
没想到这番话倒令玄尚德露出了了然的表情,轻叹一口气:“原来如此……不知道该不该说你比较命背,再次作了炮灰……”
“啊?”
皇上跟我聊天就能得罪武青肃?这是什么道理?
玄尚德怜悯地拍拍玄尚之的肩,意味不明地提醒了一句:“以后你要提防着武青肃,现在你俩只怕非友是敌了。”
“啊?”
“若皇上真照你所说的来做,只怕短期内你别想从天牢出来了,做好加冠礼之前要在这里度过的准备吧。”
“啊?”
“你先好生待着,不要再自作主张出什么主意了,我回去与父亲重新商讨一下对策。”
说罢,玄尚德又多此一举地加了一句:“最迟在你而立之年就能救你出去了。”
“啊?!”
望着完全僵化的弟弟,玄尚德若无其事地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好似闲庭慢步一般走出了天牢。
很明显,这位兄长有点腹黑。
第九章
郁郁寡欢的玄尚之在天牢消极地等待着,但是其后几天一直无人来访,皇上、哥哥、太后好似集体将他遗忘一般久无动静,闲来无事的玄尚之只能靠视窗的光线玩手影戏来消磨时间。
大约又过了三日,一日深夜,正在昏昏欲睡的玄尚之忽然听到天牢远处传来了铁门开启的声响。此刻已是丑时,万物俱寂、雀鸟无声,是普通人早已进入梦乡的时辰,却有人在此刻来到了敏感要地的天牢,玄尚之当即一个激灵竖起了耳朵。
绝非是因他谨慎警觉,完全是因为他闲得发慌,真心期盼有事发生。
很快,细碎的脚步便渐渐向玄尚之这边靠近。
玄尚之虽身处天牢,但这里的牢房却分三六九等,朝廷钦犯大多被关在另一侧,这边则多用於关押犯事未审的达官显贵,不论膳食住宿都较为精良,也因此鲜少会有犯人被关押在此地。
玄尚之见过送饭的狱卒所拿饭盒仅有一份,换言之,这边关押的犯人仅有玄尚之一人。
三更半夜,有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正向自己靠近,玄尚之不禁有些恐惧起来。虽然太过清闲的他很期望这里会发生尽显官场阴暗的暗杀、毒杀、劫狱、逼供等等丑事来调剂一下他枯燥的牢狱生活,但若被害人是他,那就另当别论了。
玄尚之在心中暗暗叫苦,若这些人是哥哥或父亲派来的,不可能不事先知会一声。而现在唯一的避风港未有所动,那么,不论这伙人是否是太后所派,都将意味着无法预计的危机。
果然是现世报……一定是老天爷为了惩罚我想排遗无聊而心怀恶念的现世报……
还没来得及忏悔,脚步声已至牢门前。数名黑衣蒙面人一字排开,明晃晃的刀剑藉着朦胧的月光闪动着慑人的寒芒。接着,一名斗篷遮面的男子来到牢门前,玄尚之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瞪大了眼睛惶恐地望着那人。
男子俯下身来,脱掉了斗篷,剑眉人鬓,双目有神,好一个英俊的美男子。
玄尚之却好似看鬼一样看着他:“欧阳宇轩?!”
玄尚之的震惊可想而知,闲暇之时,他连先帝魂魄会来看他这个凶手的无聊想法都有过,就是没想过欧阳宇轩会来!此刻,玄尚之的嘴巴张得足以吞下一个馒头。
原本眉头轻皱的欧阳宇轩一见玄尚之傻傻的小脸,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心情不由大好。
“你依然把我的名字记得如此清楚嘛。”欧阳宇轩有意打趣道。
玄尚之窘红了脸,太过意外的惊诧和蓦然失控的心跳令他有些混乱起来:“你怎么……为什么……我……你……”
欧阳宇轩对他可爱的反应倍感有趣,笑着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有话出去再说,咱们先离开。”
“离开?”玄尚之凌乱的思绪立刻清晰起来,他看看欧阳宇轩身后的蒙面黑衣人,再想想自己的处境,下意识地说:“如无圣旨就此离开,形同越狱啊……”
“等明日太后的砍头懿旨下来,你倒真不用越狱了。”欧阳宇轩的脸一沉,冷冷道。
玄尚之惊得一颤:“太后要杀我?怎么可能!哥哥他说……”
“玄尚德?他头几日倒是频频前往慈宁宫,近几日却足不出户,连你父亲也对你闭口不谈,只怕是死了心了!”
欧阳宇轩的话中隐含怒意,愤愤不平。若今日是欧阳宇文被关押在天牢,自己一定会竭尽所能倾力救助,哪怕散尽千金亦不会有半分犹豫。但反观玄家父子,竟如此轻易放弃,连他这个旁观者都看不过眼,玄氏真是枉称宗元第一世家!
自昨日听说太后要杀玄尚之后,欧阳宇轩便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再也坐不住,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事不关己的他反而急得团团转。接连派人察看玄府动向,时刻紧盯慈宁宫,翻来覆去寝食难安,倒好像是他的弟弟大祸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