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冷静点啊!”
乔无羁乾笑着夹在两个兄弟之间作和事佬,同样硬睥气的两兄弟犯起倔来,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玄家两兄弟正在不服输的互瞪,忽然几名宫中侍卫大步上前,一下子抓住玄尚之。玄尚德见状顿时变了脸色,到底是骨肉相连,当即本能地伸手阻拦:“你们要做什么?”
“奉太后懿旨,将玄尚之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玄尚德再顾不上与弟弟呕气,更忘了适才还恶狠狠地说绝不替他求饶,急急地向几位侍卫抱拳求情:“望几位兄台手下留情,舍弟年幼未经风浪,恳请几位多多关照一番。”
乔无羁自幼生长军营,人面广泛,当下便拉住为首的头头耳语一番。那人连连点头称是,与手下互使了一下眼色,原本粗暴的动作轻缓了许多,也没再捆绑。玄尚之呆呆地任由士兵架着,下意识地看向玄尚德。玄尚德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当即转身别过脸去。
“放心吧,你哥只是说说气话,他不保你谁还会保你?”乔无羁小声安抚道。
不论玄尚之嘴上说得多么硬气,他毕竟从小娇生惯养,对牢狱之事仅限听闻,难免有些畏惧。虽然嘴上什么也没说,但看向兄长的眼神之中已经流露出几分脆弱,不安乞怜的眼神令人心酸。
玄尚德自知太后正在气头,妄想此刻救下尚之无疑是火上浇油,这场牢狱之灾怕是免不了了。在玄尚之被众人押走后,玄尚德不敢怠慢,当即入殿探视皇上的情况。
皇上虽然脖颈和手部烫伤较为严重,所幸宫中御医医术了得,珍药更是数之不尽,留疤的可能性很小。但皇上受到的惊吓才是御医们最难攻克的难题,现在小守誉哭闹不休,不肯服药,也不肯让人碰,缩作一团躲在被子里哇哇号啕。
太后皱着眉头看着一屋子御医、宫女、太监束手无策,终於起身,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把掀开被子,不由分说便将李守誉硬是拽下床来。
小皇帝哪想到会有人忽然对他动粗,一时茫然地被拽下床,一边哽咽着,一边泪眼婆裟地看着自己的母后。
“很疼吗?”太后冷冷地问。
小守誉怔了片刻,便又开始大哭,拼命挣扎。虽然李守誉的这只手并没有被烫伤,但太后手上暗中使劲,还是疼得小守誉连连惨叫,却怎么也挣不开太后的手。
“若你哭叫就能不疼,你尽管哭吧。”
太后说着,用上了更大的力道,皇上的小手已经被她捏得快失去知觉,急得小皇帝撒泼捶打起来。
众人看得一身冷汗,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这二人对着干,全朝廷都跟着提心吊胆。
小守誉哭得越凶,太后便越用力,直到小守誉哭得快没力气而渐渐降低声音时,太后才缓缓松了力道。李守誉倒也聪明,立刻明白过来,当即止住了哭声。
太后这才满意的一笑,松开了手。
她徐徐蹲下身来,爱怜地抚抚小守誉的脸颊,擦去了他脸上的泪水:“你是皇帝,是宗元国的权威,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这个国家,所以,任何怯懦示弱的言行都不可以出现在你身上。哭,是凡人的特权,但绝不是你的。”
小守誉用力擦擦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嘟着小嘴有点委屈:“可朕经常哭嘛……”
大有“干嘛现在才找我麻烦”的意思。
“你的那些干号假哭,只要别把脸丢到邻国去,哀家才懒得理你。”太后语峰一转,口吻变得凛冽起来:“但是,你一旦流露出半分身为皇帝不应有的胆怯和懦弱,不论是宫里宫外,对着下人还是敌人,哀家都绝不姑息!”
小守誉似懂非懂,但慑於太后的威仪,还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太后萧敏,与宗元历史上极负盛名的王怜卓皇后并称“双后”,以其辅佐夫君廉德帝李惊鸿实施变革、教导出明君正德帝李守誉而闻名於世、流芳千古。她确实有着教导出一代名君的手腕和城府,只是……虽然李守誉也真的名垂青史,可萧敏对於这个儿子的教育成果却总是闭口不谈,这其中缘由实在耐人寻味。
而在百年以后,宗元野史对於李守誉的评价与正史大相迳庭,将他的伟岸政绩一一归功於各大朝臣官员,对他本人的描述更是荒诞离奇,令人咋舌。有史学家嗤之以鼻,对此反驳:若李守誉真是空有其表、徒有其名,为何赫赫有名的几大名臣玄尚德、武青肃、乔无羁、李守贤等人无一谋反?这些人各个有着惊世之才,却肯屈居李守誉之下,若说李守誉毫无本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对此,野史也有批注,多少带有几分不可思议的自嘲:李守誉,真乃天生皇命也。
而这些,此刻的太后还不知道,所以,她还在努力地试图将李守誉教导成货真价实的千古一帝。
“可是……朕好疼啊……”小守誉依然委屈,明明很疼却不许哭,好过分哦。
太后的脸上浮起一丝略显残忍的微笑:“那皇上想不想不再痛呢?”
小守誉用力地点点头,但马上又摇摇头:“朕不要喝药!好苦哦!”
“放心,这个法子一点都不苦。”
太后握着李守誉的手,冷声下令道:“将玄尚之押到前殿。”
玄尚德闻言一惊,正欲开口,太后已经看向他这一方,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玄爱卿和乔爱卿便不必跟随了。”
其意再明显不过,便是不容他们二人插手。换言之,太后这次是铁了心要治玄尚之。
玄尚德深知太后此次是真的动了怒,只得硬着头皮乞求道:“还望太后留下尚之一命……”
已不敢奢望原谅,只求太后大发慈悲饶玄尚之不死。
太后并没有回答,而是牵着一脸迷惘的李守誉走了出去。
第八章
祟阳殿的殿前架起了一口巨型大缸,盛满清水,下方置好柴堆。太后施施然坐在不远处,桌上摆置着精美的点心、香郁的花茶,若非被押来的玄尚之一脸惶恐地瞪着那口大缸,只怕旁人还以为太后只是闲暇赏花而已。
“孟子在《告天下》中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听闻若是将一只青蛙放入热水之中,它会立刻感觉到危险而跳出来;但若将它置于冷水之中,慢慢加热,它则到烫死前都感觉不到半分危机。”太后悠悠地饮了一口香茗,不紧不慢地说:“哀家一直好奇到底是不是真的,今日,终於有机会试验一下了。”
说罢,几名侍卫便将玄尚之掷於缸中。玄尚之茫然地游出水面,呆若木鸡地看着太监们开始燃火,难以置信自己竟会落得被人生煮的下场;再望向太后一成不变的面孔,怎么看也不像吓唬人,而且柴火已经燃起,虽然不致立刻煮沸厚缸内的冷水,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下意识地寻找哥哥和乔大哥的身影,却意外地发现他们不知所踪,也模模糊糊地明白能救自己的人都被阻拦了。这就是说……太后是铁了心要严办我?
本能地扑腾了几下,面临生死关头的玄尚之连哭泣都忘记了,完全木然地看着太后,呆滞地等待着令人心悸的结果。
小皇帝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虽然不明白会出什么事,但看着缸中的尚之哥哥,还有缸下的熊熊烈火,小守誉本能地害怕起来。
“好好看着,如何让那些令你痛的人更加的痛。”
太后冷漠的声音对玄尚之来说无疑是地狱勾魂使,虽然无法感觉到水温是否在上升,但玄尚之的呼吸已经变得明显急促起来。并没有“烫”的感觉,却能感觉到一丝闷热的窒息感,玄尚之已经放弃了挣扎,安静地站立在缸中,微闭眼睛努力地调整着呼吸。
别怕……别怕……至少死前不要让别人看笑话……
柴火渐渐燃尽,太监们又开始添置新柴。棕色的大缸底部已经变黑,灼烧的热度让人无法靠近,缸内的水虽未沸腾,但已微冒热气,玄尚之的额头布满水珠,却已经不单纯只是水迹而已了。
周围的人开始陆续露出了害怕或同情的目光,大家之前都以为太后只是吓唬一下点到即止,但眼见水温明显上升太后却仍未有所动作,几个与玄尚之同殿的小宫女已经害怕地低声哭泣起来。
李守誉也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看着越来越大的火焰、缓缓上升的缕缕烟雾,他终於意识到尚之哥哥会有危险,不由胆怯地扯扯太后的长袖:“母后……让尚之哥哥出来吧……”
“为何让他出来?”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淡淡问道。
“好像很烫的样子……”
“皇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道理你应该听太傅讲过吧?”
“可是……”小皇帝的脸上露出几分惧意:“尚之哥哥不是故意的啊……”
“有时候,某些过错不是单凭有意无意便可减免罪责。皇上请谨记,你的龙体、威严都是不容亵渎与损伤的绝对存在,不论任何人、任何理由都不能有半分危及皇上的言行,一旦触犯……”太后意有所指地看向玄尚之:“那人就该有必死的觉悟。”
玄尚之昏昏沉沉,勉强睁开灌铅般的眼睛,虽能模糊地听到太后说了些什么,却木然地无法理解。
李守誉人小嘴拙,不知道该怎么替玄尚之求情才好,不安地看看太后又看看玄尚之,急得泪珠子直转圈。太后依然一副百年不变的淡然表情,对小皇帝的反应置若罔闻,更对玄尚之的处境视若无睹,继续自顾自地闲闲品茗。
时间一分一刻的慢慢流走,缸内开始升起缕缕白烟,玄尚之浸於水中的肤色开始渐渐转红,脸色也随着上升的温度开始呈现出不正常的绯红。但玄尚之本人却没有明显反应,他甚至感觉不到缸水开始趋向危险的热度,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浑噩,却又止不住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比如此刻,他甚至还能自嘲地想着青蛙不知不觉中被烫死的故事肯定是真的。
“太后……”金儿小声地唤了一声。
虽然金儿与玄尚之一直不和,但毕竟同殿共事多年,而且一直以欺负玄尚之为乐,多少有些感情。眼见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共事者要活活被烫死,饶是金儿也忍不住开口求情起来。
“金儿,莫非你现在还分不清何时该开口,何时该闭嘴?”太后冷冷道。
“……”
金儿不敢再多言,乖乖噤声,但投向太后的目光中已经满是乞求之色。太后完全没有理会,金儿只得看向小守誉。
金儿泪眼婆娑的模样更令小皇帝深觉玄尚之的处境不妙,顿时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跳下椅子奔到太后腿边,可怜兮兮地说:“母后,你原谅尚之哥哥好不好?”
“哀家为何要原谅他?”太后煞是认真的反问小守誉。
“因为……因为……”李守誉词穷,大眼睛转来转去,却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理由。
“既然皇上无法劝服哀家,那就陪哀家一同欣赏下去吧。”太后雍容的笑容之中带着几分恶意。
小守誉见太后不理会他,又见玄尚之的神色越来越差,终於哇一声哭了出来:“母后好坏!”
谁也没料到,小皇帝竟会当即扑向大缸!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众人一时呆愣住,眼见小皇帝就要碰到炽热的大缸时,忽然一个人影扑出,挡在了李守誉前方,他整个人却因此重重地撞上缸面,顿时一阵恐怖的“滋滋”声传来,分不清是衣物还是皮肤被大缸灼烧的焦糊味溢出。那人搂着李守誉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那人,便是唤作武青肃的侍卫。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小宫女的尖叫此起浮伏,没被烫到的小皇帝有些懵懂,一时分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本能地再度大哭起来,太后重重一击案:“肃静!”
顷刻间鸦雀无声……
太后好似闲庭信步般慢悠悠走到哭泣的李守誉身边,无视已经面无血色的武青肃,直直地看着李守誉问道:“皇上为何要哭?”
“他……他……”李守誉指着武青肃,哽咽不止。
“他是不是妨碍了皇上,所以皇上才哭?”太后淡淡道:“那哀家替皇上惩罚他如何?”
李守誉一听吓得急忙摇头:“不是!他是为了保护朕受伤了!”
“那就是该赏不该罚喽?”
李守誉用力点点头。
太后这才满意一笑:“皇上,现在你知道身为皇帝为何要清晰表达自己的所感所想了吧?因为就算你不开金口,也会有很多人因你的言行举止而揣摩圣意,若有所误解,便会造成很多无法挽回的遗憾。所以,不论事情有多显而易见,皇上依然要清楚地讲出来,明白吗?”
太后……人家武青肃的烧伤还没处理呢,您老人家就开始就地教育了,太会挑时间了吧。李守誉哪敢怠慢,急忙再度点头。
“那现在,请皇上下旨吧。”
“下旨?”李守誉一怔:“下什么旨。”
“皇上,有你在的场合,任何事都应该由你发号施令,无人可以越权。若皇上不知应该如何下旨……”太后云淡风轻地说道:“那就意味着所有人都不可妄动,就算有人血流不止,只要皇上多耽误一刻,那人便得多流一刻的血,无人能有异议。此时此刻,皇上打算考虑多久呢?”
李守誉怔了怔,似乎忽然明白了过来,立刻擦擦眼泪,大声道:“传朕口谕,立刻宣太医晋见!”
真乃孺子可教也。
太后哪知,这番让皇上有应急之智的教诲,造就了李守誉不论梦呓、号啕都能清晰吐字的本事,当然,吃东西时除外。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若皇上能有巧言善辩的机智,适才为玄尚之求情之时便能反驳哀家了。”
不仅太后这样想,李守誉自己也若有感悟。所以,待他成人后,他是否有能言善辩的本事虽有待商榷,但诡言狡辩的本事却绝对一等一。
玄尚之昏昏沉沉之中,看着太后与皇上有条不紊的对谈,不由对护驾有功、身负重伤的武青肃抱以十二万分的同情……
太后训话完毕,这才慢慢地看向武青肃。武青肃汗流浃背,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呼吸有些急促,背部的灼伤十分严重,衣料已经烧融,与皮肤黏在一起乌黑一片。
但太后却不为所动,安静地凝视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武青肃,就算你为皇上付出生命,那也是你份内之事,绝不是什么功劳,这点你需谨记。”
武青肃艰难地爬起,颤巍巍地恭敬叩拜:“卑职铭记於心。”
太后用令人费解的目光再次注视着武青肃,久久、久久,才徐徐开口:“你抱着圣上随哀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