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说一个他都摇头,到最后她根本就傻眼了。
「因为我的罪名是篡位,所以皇上并未派太多驻军在这里,就怕有一日我又起了那不轨之心。朝廷或许会派兵平乱,但是只怕来得也不会早。」
她望着他,眼里满是担心,「如果朝廷不派兵,这里也乱了,城中百姓怎么办?王府的人该怎么办?」这座王府地方虽大,其实没什么士兵护卫,平日守门的其实都只是一般的小厮或老头而已,若真的有乱民来袭……这座王府只怕守不了一日。
「到时候我送你们先走。」夜嶑南斩钉截铁的道。
钱多多一听就觉得哪里不对,「你说送我们先走,那你呢?你怎么办?」
他笑了,轻拍她的头,「我只能在这里,藩王无事不能出藩地超过三日,我送你们走之后还得回来。」
「回来?你疯了?你明明知道有民乱——」钱多多急促的扯着他的手,「你又没有护卫,没有兵士,你怎么能留在这里?」
夜嶑南低头,眼里有着她从未见过的神色,语气虽柔却也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必须要留下,这次,我想留下,为我过去所做的事情做一个总结。」
「总结?总结什么?!」钱多多快抓狂了,「你以为那些暴民会听你说大道理,会听你说我们要和平,然后大家就痛哭流涕、改邪归正啊!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天真了!」
「不是那样的,我曾经谋朝篡位,即使那并非我的本心,但我还是做了,而这次我却不想做一个擅离藩地之王,我要留守在这里,不只是尽我身为藩王的责任,也是尽我对皇兄的君臣之义——即使是死。」
因为遇见她,他才有了活下去的力量,也才能正视过去的错误,他想成为更好的人,与她一起走到白头,所以他必须做一些事,好比赎罪、好比守护这个地方。
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明亮,钱多多忽然想,或许这件事情他早已经做了决定,却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口告诉她。
钱多多退后了几步,眼前这个男人明明还是那样邪肆俊美,但是却又显得不同了,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在在说明了他的认真程度,让她想要反驳,想要说不可以,但在她刚开口的瞬间,他就像是早已经知道了她要说什么,抢先开了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为君解忧,乃我身为臣子的应尽之责。」
钱多多闭上了嘴,然后深吸了口气忍住泪,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她知道他希望自己支持他,可她没有响应,就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她冷着脸,直直的往外走去,没有再给他一个眼神,只留下一句极轻的回答——
「随便你。」
钱多多提着两份点心,脑子一片空白,左逛右晃的走到了钱富贵学手艺的地方,就站在小院子门口发楞,直到小院子里的其他学徒注意到了不正常的她,喊了钱富贵一声,她才回过神来,顺从的让钱富贵牵到他暂住的小屋子里坐下。
「富贵啊,这是给你的,一份给你师傅,然后……」然后什么?钱多多脑子一片混乱,连原本想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然后什么?」钱富贵是个乖孩子,看她楞了半天都没说话,忍不住开口问。
钱多多被这一声给唤回了神,犹豫了半天后,才悄悄问:「富贵,你有没有听说过洛西府的消息?」
「有啊!不是听说洛西府乱了吗?」钱富贵毕竟住在街上,听往来的人说两句,或听客人的交谈,消息也算灵通。
「你都知道了,那怎么不跑?」钱多多疑惑的看着他。难道那民乱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严重?
「要跑去哪?」钱富贵无奈的说着,「姊,你别忘了,这西南三州府以洛西府的兵力最强,若是那里都抵挡不了,我们其他两府就更难应对了。得到消息的人,尤其是大户人家倒是都已经准备好要走了,可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舍了家乡还能够去哪里?就怕到时候没死在家乡却死在外头了,到时候连落叶归根都做不到,那才可怜呢!」钱富贵成熟的说着,这也是这时代的老百姓们最普遍的想法。
钱多多明白他的想法,却不能同意,她忍不住着急的说:「可是不走,等那些乱民来了,谁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历史上有一堆血淋淋的篇章,就算她不是文组的,也知道民乱发生首当其冲的是那些大户人家,一般的百姓却未必能够逃过一劫,她可不敢指望那些乱民全都是罗宾汉,每个都只会劫富济贫,却不做其他的坏事。
「姊,你担心得太早了,事情还远着,到时候再说吧。」钱富贵没把这事情看得太重,一来是现在也只是听到消息,洛西府到底乱成什么样也不知道,小老百姓可没办法整天为了那些事情而担忧。
钱多多知道这件事不能再讨论下去了,毕竟她也只是听夜嶑南提了一句,若是把消息传得太夸张,反而造成动乱,那就不好了。
她苦笑了下,起身要走,离开之前,她看着已经快跟她一般高的钱富贵,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只简单的说了一句,「你自个儿多保重。」
离开了钱富贵的住处,她没有马上回王府,而是在街上乱走,抬头看着有些阴沉的天,心情也压抑得不知道该怎么抒发。
那该死的君臣论,该死的落叶归根!这一切都太让人讨厌了!
钱多多想尖叫,把胸口那一股烦闷的气息全用尖叫来抒发,但是最后她还是只能一下又一下的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顶着冷风一步步的走回王府。
第6章(2)
在她准备走回自己的院子时,在相隔一条回廊的地方,看到了他站在那里等她。
此时,天空已经开始下起雨,细密的雨丝如缠绵不断的愁绪,急促的落下,她站在原地看着他,却没有开口也没有往他走去。
他们离得不远,但是对于钱多多来说,这一条回廊的距离或许比银河还要宽。
夜嶑南想要她活着,他自己却为了成全他唯一一次的忠义而赌上性命。
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他置身险境?
偏偏她明白他的懊悔,明白他曾经为过去的错想要去死,知道赎罪这件事对他有多重要,所以不知道她该如何让他不去做这样的傻事。
他们站在极端的两方,永远都无法去说服另外一个人。
钱多多脸色平静的转过身,不去看他依然在原处的身影。
她想,她对他果然是真爱,如果不是真爱,她怎能接纳一个有自杀倾向的男人,接纳一个独占欲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还要强的男人,一心一意希望他能走出阴霾开心的活下去,并一直为此努力。
可是,最后她能为他做的却是让他达成心愿——光明的赎罪,即使可能要放弃他的生命?
哈!多么可笑!多么的可悲!钱多多嘴角勾起一个微笑,却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如果可以,她想说服自己,她其实没有很爱那个男人,就像很早之前她告诉自己的一样,她只是被那半边的帅脸吸引住了,只是同情他包容他的低情商,只是……想要在这世界上找一个强烈需要她的人,而那一个人刚好是他。
如果能够这样成功的说服自己,是不是心就再也不会痛了……
夜嶑南第一次看着钱多多的背影离开却没有追上去,他只是看着她消失进了房里,然后转身朝着后院走去。
踏进了后院,他站在厅里,没有进去也没有喊人,他知道一路上遇到的下人会去禀报,很快的,他要见的人自己就会出来见他。
杨太妃听见儿子过来了,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但在玉环有些颤抖的愉悦声音下,她还是起身往外走去,然后看见了他——
那个曾经让她抱着最大希望的儿子,却也是给了她最致命一击的儿子。
「你居然还会来这里?我还以为死之前都不会再见到你了。」杨太妃冷着脸坐在上首,说话的声音甚至没有对杨芷言那样的温柔,冷冷的不带一丝情感。
夜嶑南对于她的话没有任何的反应,伤心难过都是太久之前的情绪了,对于这个母亲,他早就没了期待,自然也不会因为这样的冷言相对而有任何的失望。
「我来有两件事,一个是您的好侄女,别再让我看见她到前面去晃。」夜嶑南也不废话,直接就说出来意。
「言姐儿也是你的表妹。」杨太妃愤怒的站起身,忽地冷笑着开口,「怎么?你养的那小蹄子对你说了什么?我早就猜到了,山野女子整日能够想什么,还不是争宠。
「那样的女子眼界不够宽,也无教养,宠着玩玩也就罢了,若是要娶妻,还是得要名门贵女,杨家虽然没落了,但是教养却比西南地方任何一家闺秀都要来得出色,你若是不喜欢,就先把侧妃位给言姐儿,以后等回了京,我再给你寻一门家世上等的,但你那玩意儿可别宠过头了……」
夜嶑南真不明白杨太妃怎么到此时还有脸说这些。
她是他的亲生母亲,但对于他从来没有关怀,从以前到现在,她只会督促他认真努力,早晚要坐上那个位置,其他的一切也要依照她的意思来做。
就像是他曾经心爱最后却被打死的小京巴,只因为他多和它玩了会儿,她就让人在他眼前将狗活生生打死,只为了告诉他,没有权力,他永远都护不住他想要和所爱的东西。
他曾经想过,这个身份是他母亲的女人,其实放在心上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娘家的兴盛,一件是他最后是否能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所以在对她没有任何期望后、在她逼着他双手染上第一滴血时,他就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两件事都给毁了,即使在过程之中,他已经满手鲜血,说出口的都是谎言。
「若我在前院再看见她一次,那么她被送回的就不是这里而是大牢,我想皇上会很想知道为什么应该在西北的杨家人还会出现在西南。」他不理会她说的那些美梦,只告知他的决定。
杨太妃被他这样傲然的态度惹恼了。
在她的眼中,这个儿子就是她的傀儡,她说什么他只要去做就行了,不需要有太多的意见,甚至不需要有太多余的想法。
在她的记忆中,夜嶑南也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所以当她看到他摆出冷傲的姿态,眼神不驯,就让她忍不住发火。
她把手中的杯子扔向他,破口大骂,「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以为你是谁?如果没有我,你以为你当初怎能掌握那些权力?我告诉你,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夜嶑南任由那个杯子碎裂在他的脚边,茶水沾湿了地面,他冰冷的回望着她,「这句话我现在也能还给你,如果不是我,你也什么都不是,如果不是我,你非但不能以太妃的身份享福,甚至还会跟着那群愚蠢得看不清楚自己能力的杨家人一起去死!」
「你——孽子!」杨太妃捂着胸口,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双眼燃烧着怒火,死死的盯着他不放。
他点头,对于她的评价没有任何的意见,继续说着自己要说的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洛西府发生民乱,这里可能也会遭殃,你可以选择走或不走,若要走的话,你现在就收拾东西,我会安排好安全的地方让你们过去躲一阵子。」
杨太妃和钱多多不一样,她经历后宫生活,甚至也对朝廷事务知晓一二,对于民乱除了恐惧外,还看见了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她儿子东山再起,也是让她的野心再次实现的机会。
杨太妃没有回答自己走不走,而是一脸认真又高傲的对他说:「这是一个机会,你不应该看不出来,若把握住,你甚至可以重新掌握兵力,然后以西南三州府为据点,以求北进,你……你笑什么?」
夜嶑南看着杨太妃自说自话,嘴角轻勾,「我笑你不自量力。」
「你说什么?」她轻皱着眉,狭长的眼和他的相似得惊人,但容貌虽像,想法却永远不在同一条路上。
「我说你不自量力,你以为我为何会让你们走?洛西府,那是西南三州府里兵力最强的地方,但是那里的守备并不是我的人,如果他守不住了,第一个有麻烦的必然是这里,而我是一个被流放的王爷,手中无兵,甚至没有太多的银两,你以为乱民真的进城,这座王府能够守得了多久?」夜嶑南把对钱多多所说的话说给她听,没在她的眼里看出害怕、担忧,只看出满满的不屑。
「一群山村野夫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到时候紧锁大门,让府里的人全都在外头守着就行……」
「延州民乱,城内大户一百八十户,其中百户全府被屠,金银被抢,妇孺甚至有被凌辱而死,五十户死伤惨重,中有三十七户绝户……还要我再说下去吗?」夜嶑南嘲讽的看着她。
杨太妃在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那些残忍的数字时便脸色刷白,然后想起自己现在可不是在有禁军守卫的宫中,延州也不过就在离西南三州府两州县远的地方而已。
「我就知道夜弼中哪里有那么好心,把你流放还给了你这个府邸,外头甚至没有士兵守着……那民乱、那民乱说不定也是他安排的,就是要让我们死得没有可议之处……一定是!一定是这样!」杨太妃越说越恨,只恨着当初为何不是自己成了王他人成了寇,才会落得如今这样的地步。
她的想法和杨芷言曾有的极其相似,所有的事情永远都是别人的错误。
夜嶑南把话给说完了,对于她的反应没有兴趣,而且他也大约可以猜到她的想法,所以也不耽搁时间,转身就要离开。
他进来的时候只是毛毛细雨,走的时候却已经成了倾盆大雨,但是他就这么走了出去,没有人,包括他的母亲,她依然只顾着愤恨怒吼,全然没有人在乎他会淋湿。
他面无表情的任由冰冷的雨落在身上,走得没有半分犹豫,背影却透着萧瑟。
这世间,人和人的往来总是要讲究缘分,她和他虽是母子,却没有母子的缘分,排除了利益的纠葛,他和她就无言以对。
所以就这样吧!他的另外一个决定不必和她说,因为她永远不会像钱多多那样为他心疼。
第7章(1)
夜嶑南本来想要走回钱多多的院子里,但是他的护卫却突然传来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