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必每件事都告诉你。”她的语气平铺直叙,刻意掩饰每次和他对峙时一件件细微的转折都无比在乎的心情。
对眼前这个用仇恨记忆的男人,有时连她自己都会暗斥过分在意了。
“主上是不用,那就是有人未尽职责了。”仲骸露出俊雅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像个人畜无害的有为青年。
太仪勉强自己维持从容镇定,不被这抹笑容欺骗。
对了,仲骸不过二十有四,在非世袭的诸侯里,算是非常年轻的了。
“左右史何在?”
“臣在。”捧着史册不断记录的左史和右史从太仪的身后冒出来。
“主簿,拟旨。”仲骸徐徐踱步。
太仪的双眼眯了起来。
在她面前拟旨,已经不是第一次,可每次都令人备感屈辱。
仲骸总不放过任何羞辱她无能的机会。
手腕好疼,太仪忍不住看了一眼,发现是自己紧紧握着,接着她听见仲骸的声音。
“左史、右史未尽其责,降至史班,在他们学会正确记录该记的东西之前,左右史的职位由房术和温罗暂代。”
听见熟悉的名字,太仪心中一突,隐忍着没表现出来。
曾为她的替身且忠心不二的阉人温罗,可以说是最先被赶离她身边的,如今仲骸真要他回来?
太仪紧盯着主簿拟旨,没有开口替左右史求情。
仲骸毫不意外在她眼中窥见亮丽的神采,几乎足以点亮那张因病而委顿的秀容。
女人是花,用水灌溉是次等的,必须施以肥料,才会养成一株华丽硕大的花蕾。
在还没见到花朵盛开之前,他自然不希望花苞早夭。
既狂又柔的目光慵懒的睐着眼前这朵用黄金灌溉,自己都不会心疼的花儿,仲骸轻启薄唇,笑问:“现在,可以请主上决定是要翻修什么了吗?”
太仪眼眸一沉,瞪着他。
在他作了把温罗调回她身边的决定后,再把问题转回翻修一事上,她如何能拒绝?
“随你决定。”即便痛恨看见他志在必得的表情,她只能走在他铺好的抉择上。
“那么全都换吧!”仲骸揩着下颚,沉吟的说:“仅主上能走的通道,两旁的殿柱全贴赤金花,建材都用黑檀木。”
太仪别开眼。
这只是暂时的。她如此告诉自己。
仲骸踱离雕像几步后,突然发问,“至于这雕像,主上认为如何处理?”
太仪浑身僵硬。
他当真连这历代传承的雕像都要毁去?
刹那间,殿内静到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她脸上的热红更深,双眼也慢慢聚红,怒火在体内燃烧,流窜向四肢百骸。
倘若这里是寝殿,她可能会像昨夜那般疯狂。
但……疯狂能有好结果吗?
换来的不过是染上风寒的病痛和断手的危机,这个男人压根儿不在乎,甚至连假意的嘘寒问暖都没有,她的反抗不过是变相的自取其辱而已。
观察那双千回百转的墨眸,仲骸在等,等她想清楚是要讨好他,还是在群臣面前反抗他。
无论结果如何……
“朕想……就雕个新的。仲骸诛杀乱党九侍,平乱有功,为宫内带来一股清流,是大功臣,该雕什么就随他决定吧!”
太仪定定的目光看似不为所动,正对着她的仲骸却能看穿里头一片虚无。
他总是猜不透她的想法,这也是在驯服这个内心高傲的女人的过程中,最有趣的地方。
是的,不过是一场游戏。
她可以是颗棋子,是娇贵的花朵,是只毛色漂亮的宠物,但不会是个影响他的女人。
“孙丑,你说呢?”仲骸侧首,询问头戴斗笠,披风包围住整个身形的军师。
“天朝的象征是朱鸾,也被誉为圣洁的神兽,代表皇族。但民间传说着一种罕见的灵兽,形似鹿,可体积较大,头上有独角,还有牛尾和马蹄,背上覆盖着五彩毛纹,腹部则有金黄色的毛,此灵兽雄者称‘麒’,雌者称‘麟’,统称‘麒麟’,据说性情温和,不伤人畜,不践踏花草,所以称为仁兽。相传世有圣人时,此兽方出。如今有主公这等平定乱党的功臣在,我看就雕麒麟,不知主公意下如何?”孙丑一番话全是对着仲骸说的,眼中毫无太仪的存在。
以麒麟取代朱鸾,以贤明的圣者取代无能的帝王,孙丑欲将仲骸这个挟天子的角色合理化的野心,谁都看见了。
但,谁人能开口?
连他们的帝王都闷不吭声了。
“交给你办吧!”像是想证明自己不在乎伤了她,仲骸把太仪慎重其事作出来的决定,用轻浮的态度随意交给了部将。
太仪缓缓的敛下眼。
到底还能被伤到多深?
登基那天,她听见了大地的悲鸣,泣诉帝王立位的名不正言不顺,而今日,悲鸣的是自己的心。
这男人究竟要伤害她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肯罢休?
默默的在仲骸的指示下前行,她几乎感觉得到自己身上被牵绑了看不见的细线,而那个位居人臣之首的人,不是崇敬的走在她背后,是藏在背后操纵着她。
她不过是仲骸的傀儡王。
一口闷意冲上脑门,太仪在转弯处踉跄了几步,并没有跌倒。
厚实的臂膀绕过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托起,仲骸清冷的嗓音说道:“主上,脸色似乎不太好。”
他不是明知如此,还故意要她妆点整齐,陪他巡视极阳宫?
想要甩开眼前强烈的白光,又不敢太大力甩头,泄漏自己的无助,太仪只好这么挂在他的手臂上,好半晌说不出话。
仲骸的视线落在她搭上自己手臂的小手,从力道感觉她是想把他推开的,可又紧紧抓着。
此刻的她犹如不堪一折的花儿,需要人细心的呵护和怜惜。
偏偏这朵花带刺,教人不知从何下手,才不会先被伤了手。
仲骸眼尖的注意到她头上有根花簪快掉了,调转目光,空着的手似乎动了动,一阵诡异的劲风迅速掠过,花簪随即落地。
他屏退上前欲拾起花簪的内侍,趁着弯腰时,在她耳边撂下一句,“难道你柔弱得连承担自己招来的恶果都办不到?”
霎时,太仪的双颊染上不堪的赧红。
他话里的羞辱太明显,她无话可说。
待仲骸捡起花簪,重新站直身后,她立刻躲开他,不愿被这个敌人瞧不起。
“如果主上说凤体欠安,孤可以立刻派人护送主上回寝殿。”替她戴回花簪,仲骸状似顺口提起。
她正在发烧,而他决定给她一个公然示弱的机会,就看她是否能放下身段,承认自己需要休息。
他何苦先挖苦,再替她找台阶下?
太仪不解的望着他。
从来也弄不清他的用意,她越跟这个男人相处,只是越深陷迷雾中。
“主上?”仲骸好不容易将花簪戴了回去,她仍愣着。
“朕……”被催促,太仪不经考虑的武装起自己,拒绝的话尚未出口,头上复杂的发髻一松,花簪步摇掉了一地。
天朝虽然男女平权,但风气并非开放,女子在人前是不得披头散发的,那等同在众人面前赤裸着身子。
熟知礼教的太仪当场傻了。
他绝对是故意的!
既然不给她拒绝的余地,何不一开始直接命令算了?
“这下麻烦了,孤对女人家的玩意儿向来不上手,拆还拿手些。”仲骸意有所指的说。
亲近的部将听到,都笑了。
其它排在后头的群臣互觑了几眼,只得跟着笑。
帝王懦弱至斯,天朝的未来在哪里?
恐怕要不了多久,帝家将有姓仲。
她瞪着他,他则满不在乎的模样。
没听过胜者需要在乎手下俘虏的心情的。
“内侍,护送主上回寝殿。”仲骸一声令下。
内侍上前,簇拥在太仪身边,迅速收拾满地的钗簪。
太仪一整天红潮不退的脸,此刻恼羞成怒,提起厚重的裙摆,勉强维持皇族的骄傲,转身离去。
捧着发簪金钗的内侍连忙朝仲骸敛礼,追了过去。
“主公何不把话说清楚?”目送太仪怒发冲冠的背影,向来仁慈的房术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也知道,他这个满肚子心计,有话不会明说的主子,不过是希望主上能回寝殿好好的休息。
仲骸勾起嘴角,不答反问,“难道你忘了是孤要她寸步不离,逼她即使抱病带伤也得跟来?”
即使被道中心思,他也不愿承认。
“主公想惩罚主上昨夜的失态,应该在主上对雕像的事退让时,便适可而止。”房术不赞同的摇头。
“主上是需要被强势对待的那种女人。”声音沙哑难听的孙丑倒有不同见地。
仲骸帐下的两大军师中,一屯田安内,一用计征外。前者房术宅心仁厚,擅长游说,带兵善守;后者孙丑完全相反,工于心计,用兵善攻。
他们是仲骸帐下的两大制衡势力。
“太强势,她又会反咬你一口。”仲骸莞尔的揶揄。
“昨夜的事我听说了,主公吃鳖了吧!”仲骸手下部将伏悉嘻笑的说。
他看起来和仲骸差不多年纪,背上背着双刀,而非一般骑马的将领那样用攻击范围较长远的武器,额上戴了一圈简单的环,上头铸了“佑主”两个字。
仲骸瞥了他一眼,“果真是坏事传千里。”
“也没到千里啦!昨夜守寝殿的侍卫刚好是我的手下,他们总得向我回报情况。”
“看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还分辨不清。”
仲骸重新迈开步伐,群臣又跟着他移动。
“我只告诉他们,有危主公性命的事一定要告诉我。”
“孤在你心中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那真是侮辱。”仲骸失笑,不怎么认真的指责伏悉。
“主公不是对付不了女人,是特别偏爱麻烦而已。”孙丑暗笑。
“我以为主公偏爱的是美女。”伏悉不以为然,却赞同部分的话,“但主上确实是个麻烦。”
仲骸知道,某些部下和孙丑一样,认定留下太仪会是个麻烦。
“房术,你说呢?”他转问另一名尚未表态的军师。
“主公没有偏爱,而是爱天下男人都爱的东西而已。”房术神态轻松,说出来的话却扑朔迷离。
被道中心思,仲骸不住的颔首。
“还是你了解孤。”
“什么意思?”伏悉有听没有懂。
孙丑则是想了一下,便了解真意。
房术但笑不语。
伏悉只好看向孙丑。
“等你有权有势的时候,就会知道了。”孙丑的声音沙哑。
权倾一时的男人最想掌握的两样东西为何?
不就是江山和美人而已。
伏悉却还弄不清,兀自喃喃自语。
“主公,孙丑必须提醒您,越漂亮的花,若不是生在难采的孤岭绝境,就是含有剧毒尖刺,都会伤人。”孙丑确实认为太仪是个麻烦,但不认为是个无法解决的麻烦,困难些罢了。
“采花这种工作,向来是见猎心喜的人会做的事,孤喜欢的是种花。”仲骸慢条斯理的开口。
“而种花是别有所图的人会做的事。”房术接着说。
深邃的眼敛起,仲骸露出若有似无的笑容,拿定主意。
“主簿,拟旨。”
第2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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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仪回房后,气得喘不过气。
内侍匆忙宣来医官,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缓下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毛病,却安抚不了她心头狂炽的愤怒。
几乎咬碎一口白牙,她还是极为沉着的屏退宫女,更让人弄熄所有烛火,独留一盏小灯在床边。
生平第一次,她发现了凌驾在病痛上的,是对一个人的愤怒和怨怼。
主上,仲骸来接您了……
宫破那天,她在深夜惊醒,被平常随侍的宫女披上过大的黑色披风,希望能藉由天色的掩护,帮助她顺利逃过此劫。
她不知道自己在极阳宫里乱窜了多久,只知道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直到面对那个扮相极为寻常,连兵器都没带的男人时,她的身边已经没有半个能够保护她的人。
还记得当时她紧紧握着揣在胸口的匕首,盯着那个看似寻常,在战场上却是异常的人。
只要他一有动静,就给他一刀。
他也看着她。
左脸被头发覆盖,可右眼清亮澄澈,不知是否远处的火光烧进了他的眼底,她见到了耀眼的光芒在里头跳跃。
虽然不应该,她却被他的眼吸引了。
一生中,头一次产生好奇的对象,是砍下父皇的脑袋,对着她喊“主上”的挟持者。
那天起,她把“仲骸”这两个字深深的刻在心头,没敢忘。
即使有人说他是代天行道,除去乱朝纲的九侍和昏庸无道的软弱先帝,即使民心的向背落在他身上……不能忘,她怎么能忘记手刃父母的仇人?
微弱的烛火摇曳,投射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
突然,一只手探上太仪饱满的额头,专注到没发现有人的她因为惊讶,浑身颤了一下。
“风寒。”仲骸坐在蓬松的羽被上,替她拨开微湿的发丝,换了块降温用的布巾,“料想中的事。”
太仪没有白费工夫去拭泪,直接当作没看见他,用力转身,任由新换上的布巾掉落在枕边。
“唔……”没想到脑袋还很重、很顿,这么一个动作,就让她头昏眼花,反胃了起来。
太仪捂住嘴巴,怕在他面前露出丑态,但已经隐忍不住。
似乎看出她的难受,仲骸想也不想的伸出手,放在她的面前。
她来不及表现惊讶,压不下的反胃已经烧向口腔。
一时之间,安静的寝殿内,只有她喘息呻吟的声音。
她吐了,而且吐了他一身。
仲骸没有闪躲,让她吐完不舒服的感觉,才慢条斯理的整理起两人的混乱。
他替太仪换下衣袍,擦拭狼狈,仿佛理所当然,没有嫌恶。
她却哭了,咬紧牙根的低泣,几乎只剩鼻息。
在最恨的敌人面前如此羞愧和难堪,逼得她忍不住羞愤的眼泪。
手上的动作一顿,仲骸当作没有看到,继续擦拭,顺着白皙的腹部向上。
她的手捏成拳,捶了一下床。
仲骸的手又向上。
她又捶了一下,比前一次还用力,屈辱的泪水不断的滑下。
他敛下眼眉,用旁边备着的清水洗净布巾,装作未被她的眼泪影响,却无法欺骗自己不断涌上的抑郁。
难道让他窥见她不堪一击的一面真有如此难堪?
当他的手重新回到她身上时,太仪早已闭上双眼,感觉耻辱,不愿再去看自己有多狼狈。
她越哭,他的手劲越轻。
“哭什么?”他不懂自己明明不想听,却又逼她说的心思。
面对这个女人的眼泪,他常常乱了套。
她咬着牙,不肯言语,怕泄漏了哭声。
他的手已然来到少女浑圆的软丘,稍微停驻,最后还是向上。
“难道孤待你不好?”他的手不带挑逗的意思,眼底却燃烧着暗火。
“难道朕还有选择?”她哑着声音,死也不肯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