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绿小鞋轻轻点地,竟是半点声响也没有。
藉着大石的遮掩,盈盈水眸掠过雕栏边的皇甫韬,笔直望向另一名长相俊美的男子。
他应该就是皇甫嗥月了。
她才人府,就听说他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因此没能见得到他,隔日一早,当今皇上便领着御医入府替他治病。
看来那御医的医术不错,不到三日,他这个病人就能出来吹风赏月,脸色红润得就像是这辈子没生过病。
此刻,他端坐在雕花紫檀椅上,手拿书卷,专注阅读,而他身边的皇甫韬则是凭栏赏月,两人一身尊贵,身边却没有任何人服侍,显然是有意独处,掬欢亭里,皇甫韬忽然打破沈默——「皇叔,难道连你也认为我该御驾亲征?」
皇上对他的称呼,证实了她的猜测无误。
「对于此事,微臣没有任何想法。」
「骗人!你明明就站在那群老贼那一边,今日还让母后的婢女将我带走!」握着拳头,他气冲冲地来到石桌边。
「皇上,此情此景,您不以为无声更胜有声?」只手拿着书卷,皇甫嗥月目光不移,只是淡淡劝言。
「不,我偏要说!如果不跟你说,当今世上,我还能跟谁去说?我早发现班鲁那群老贼见不得我好,自我登基以来,就屡屡找我麻烦,如今又要这我御驾亲征!我才几岁,他们就巴不得我英年早逝,我究竟哪里得罪他们了?」
「您多虑了,班大人纯粹只是为我朝着想。」
「着想个屁!那群老贼吃饱没事干,成天用计阴我!那苍狼国土地才多大?光是一个金铉王朝,我就治理不完了,再来个苍狼国,岂不是要我短命!」
「短命就短命吧。」夜风中,皇甫嗥月的声音,竟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短命总比后悔好。」
「我早就后悔了啊,这皇帝根本不是人当的,呜……皇叔,你是不是早就晓得当皇帝的,注定要被人玩到死,所以当初才会死活不肯接这皇位?你说啊,你说啊!」
哇的一声,皇甫韬竟无预警地哭趴到地上,见状,皇甫嗥月这才放下手中书卷,轻轻抬眸。
「哭吧,您就一次哭个够,待会儿保证您哭不出来。」他话中有话的感慨,可惜某人却没听出来,反倒哭得更伤心了。
「皇叔,连你也听烦我的抱怨了吗?不要啊……呜,我也是很可怜的,为了治理王朝,我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还得天天应付那群老贼,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他们说什么就什么,我这个当皇帝的要是反对,就得被他们骂得猪狗不如,我却只能一笑置之,为什么我非得这么委曲求全不可啊,呜……」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将来您总会习惯的。」语毕,皇甫嗥月忽然转首看向印欢隐身的大石。
在亭中灯火的照映下,玄幽黑眸精锐如刀,竟透过浓浓夜色,精准对上一双水眸。
刹那,印欢只觉心弦重重一颤,连忙下意识地屏住气息,欲转身离去,却不慎踩到一截枯枝。
喀喳!清脆的柴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响亮。
「是谁?」亭里,皇甫韬不禁惊慌大叫了起来。
附近的侍卫听见他的呼喊,立刻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其中有人眼尖,很快就发现印欢,连忙提刀砍去,其他人也纷纷加入战局。
刀光剑影中,即使以一挡十,手无寸铁的印欢却不见任何惊慌,反倒气定神闲的施展出一套巧诡的步伐,从容躲过那一道道锋冷刀光,并在一盏茶的时间内,突破所有攻围。
一个提气,眼看就能顺利离去,可黑夜中,一块小石却忽然破空而来,正中她的穴道,瞬间竞震得她全身瘫麻,登时跌落在地,动弹不得。
八方侍卫见机不可失,迅速拿着武器挥向她的颈子——「王爷?」没察觉到皇甫嗥月已来到身边,所有人全都怔愣了下,但想起印身手不弱,又连忙戒备。「王爷,此人身手不弱,您千万别靠——」
他举起手,阻断所有声音。
「这个婢女没有伤人之意,全都退到一旁。」他淡淡指示,所有人虽然都为他担心,却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威严,因此全咚咚咚的退到了一旁。
不过即使如此,一行人却没卸下武器,反倒屏气凝神的严阵以待,就怕印欢会来个绝地反扑。
可就在此时,一阵夜风却忽然拂过,淡薄云层轻轻退去,月儿再度露脸。柔亮的月光将大地映上一层光辉,连带的,也将印欢那张清艳无双的小脸照耀得更加绝美出尘了。
原本杀气腾腾的侍卫,一见到那张精致娇容,不禁全丢了神魂,只有皇甫嗥月一人不受影响,眼神依旧不变。
「果然是你。」他低着头,直视那双无垢水眸。
「你认得我?」印欢讶异扬眉,不以为彼此见过面。
他不答反问:「你以丫鬟的身分混入我的府邸,究竟意欲为何?」
「奉家师之命,前来执行任务。」她毫不迟疑,说出实话。
本来,她的计划是暗中保护他,不过这会儿既然被发现了,她也索性将天窗打开,把话说明,不过,皇甫皡月却无法轻信她的片面之词。
稍早,当他发现她身分可疑后,便调来总管询问她的来历。
根据总管说法,她是一名七旬老翁所托,该名老翁在几年之前有恩于他,他铭感五内,因此破例收了她当丫环,才入府三天。
不过就是多了个丫环,自然不是件大事,可她身怀武功,入府时间恰巧又与皇上造访时间相叠,让人不得不戒备小心。
他谨慎又问:「令师是?」
「印峰。」她淡淡回答,直视着他的目光,澄澈如水。「他让我来保护你。」「我?」皇甫嗥月一愣。
他出身贵胄,自小在宫廷长大,虽然十八岁搬出宫外,但往来之人多是皇亲贵族、工商文人,从未与江湖有任何牵扯,更不曾听过印峰此人。
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竟派徒儿保护他,岂不怪哉?「家师算出你流年不利,今岁有劫,必有死祸。」她将事情说得更加详细,却瞧见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什么?!」就连姗姗来迟的皇甫韬也变了脸色,可他不敢露脸,只敢站在皇甫皡月的身后,露出一截圈着玉戒的食指,气呼呼的叫骂:「大胆婢女,我皇叔什么身分,我又是什么身分,你竟敢在这胡言乱语,咒他早死?!你不想活了吗?」「我并非胡言乱语。」印欢看着那截指头,语气坚定。「家师精卜卦、通玄黄,他卜出来的卦,从未出错。」
「你还敢说谎!」
「我说的都是事实,信不信由你。」她蹙起眉头,不想争辩太多。「倒是堂堂一国之君,只敢躲在他人背后叫嚣,难道是不敢见人?」望着那躲藏在宽阔臂膀后头的身影,她不像他人一般恭敬,更不谦卑,而是直接用你、我相称。
不少人皆为她不敬的态度倒抽一口气,不敢相信她的胆子会大到这种程度,却坚信,她绝对活不过今晚。
又是诅咒王爷早死,又是对皇上不敬,根本是死罪啊!皇上一定会叫人砍了她的头,更甚者,还会诛了她九族!所有人不禁望向皇上,就等着看他会怎么处置印欢,谁知后者,却是半晌不吭一声,而且还一寸一寸的将食指收了回去。
众人不禁眼露困惑,就只有皇甫嗥月噙着淡淡笑意,出声打破沉默。
「皇上,您还是先回去沐浴歇息吧。」
「这……」
皇甫韬实在气不过,可一想起自己适才丑态百出,而且极有可能——其实应该是根本已经被这美人儿瞧去,他就好想一头撞死!要是她将此事传了出去,往后他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啊?「夜深了,明日一早您还得回宫早朝。」他继续提醒,同时示意贴身侍卫站到皇甫韬身边,用高大的身影将他完全遮掩。「这事交给微臣处理就好。」「也好,就这么办。」皇甫韬也认为自己不适合留下,却忍不住再三强调。「不过你可得好好看住这丫环,千万别让她逃走了,待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后,定要向朕好好禀告。」
「那是当然。」皇甫嗥月含笑点头。
得到保证,皇甫韬这才甘愿藉由侍卫身影的遮掩,迅速离开。
看着他们的身影隐没在长廊的另一头,皇甫嗥月才缓缓转过头,谁知却对上一双晶莹水眸。
她盯着他,眼神无比认真,却带着些许深究。
他不动声色地问:「你还想说些什么?」
她点头,果然直接说出心底的疑惑——「你有相好的女人吗?」
喝!没料到印欢再开口,还是那般胆大包天、语出惊人,一旁侍卫下禁纷纷倒抽了口气,满脸怒容。手里的刀枪剑戟、斧钣鈎叉,铿铿锵锵地响,就像是等着皇甫嗥月一声令下,就要抹上她的颈子。
「在下尚未娶妻,自然是没有。」皇甫皡月却丝毫不受影响,表情似笑非笑。「是吗?」印欢失望敛眉,却不死心。「那有相好的男子吗?」她又问,眼神充满期盼,像是巴不得他能用力点头。
这一次,所有人连下巴都掉下来了。
他们不敢置信地瞪着印欢,就像是她头上忽然生出了一对尖角,手里的武器抖动得更厉害,脸色也更铁青了。
「为何如此问?」皇甫嗥月还是不动怒,可藏在眼底的笑意,却是愈堆愈浓。双手负后,他朝她靠近了一些,却闻到一股柔馥雅郁的淡香。
「因为我想知道,我该防的,究竟是女人,还是男子。」她还是一脸认真。「根据家师的说法,男子的对象并不是非女子不可,因此桃花劫自然也不限于女人,我总得弄清楚对象才行。」
「桃花劫?」他挑眉,同时辨别出她的体香,竟是醉人的桃花香。
她点头,几缯丝缎般柔软的黑发垂落胸前,将她娟秀的小脸勾勒得更加楚楚动人。
天际间,云层飘栘,夜风又起,灼艳桃花纷纷洒落,竟乘着风,飞落到她的发间、裙边,以及——他的胸口上。
拈起那正巧贴躺在心窝处、过分灼艳的桃花瓣,他听见她用极为圆润清脆的声音,道:「没错,今年你犯桃花啊!」
第3章
结果,她竟成了他的贴身丫环。
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印欢一脸平静的沈思着。
她晓得,他不相信她。
也晓得,他之所以会收她为贴身丫环,是为了就近监视她。
更晓得,因为昨夜那一场风波,所有人都将她当成了刺客。
可她无所谓。
昨夜,她本可以顺利逃脱,但偏偏有人只用了一枚小石,就点住了她的穴道,那深厚的内力,证明了这王府绝对是卧虎藏龙、人才济济,就算昨夜她逃得了一时,也绝对逃不了下一次。
能以贴身丫环的身分就近保护他,她求之不得,只是贴身丫环究竟都该做些什么?柴房的活,有雷大娘指示,可这会儿她突然被调到颐品楼,只晓得该寸步不离皇甫嗥月,其余实在是一无所知。
「你该去打水了。」淡淡的声嗓,忽然截断印欢的思绪。皇甫嗥月的贴身侍卫楼西,如鬼魅似的突然出现在印欢身边。
「为什么?」她还是一脸淡定,似乎没被吓到。
楼西先是瞥了她一眼,然后才面无表情的回答:「王爷起床了。」
「我晓得。」她听见房里的动静了。「不过他有手有脚,为什么要我去打水?」她就事论事地问,不明白如此简单的事,为什么还要别人代劳?看着一脸认真的印欢,楼西绷着脸,冷声又道:「因为你是丫环。」
「是吗?」她不禁蹙眉,实在下懂富贵人家的规矩。「那除了打水,我还得做些什么?」她不耻下问,决定把自己的工作内容问清楚。
「……你还得伺候王爷更衣。」好一会儿,楼西才又回答,只是语气有些勉强。
「为什么要帮他更衣,他的病不是好了吗?」她又不明白了。她以为只有小孩、病人、老人和死人需要旁人帮忙更衣,怎么当王爷的却连这四种人都不如?这一次,楼西脸色直接下沉,并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因为他是王爷,王爷就该被伺候!」一顿,忍不住又道:「你做事向来都要问原因的吗?」
印欢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串低醇朗笑却突然插入。
紧闭的房门无预警的被人推开,皇甫嗥月精神奕奕的出现在门后,早已整装完毕。
「王爷!」原本凝着脸的楼西,立刻忏悔低头。「卑职该死,竟吵醒王爷。」「早醒了。」他不以为意的淡笑。「楼西,难得见你动怒,怎么回事?」话虽是这么说,他却是笔直地看向印欢,发现她也正看着他,眼神仍是如昨晚那么专注澄澈,他不禁加深唇边的笑意。
他压低声音、委婉地说:「王爷,这丫头需要训练。」
王爷不爱人伺候,因此一直以来,身边就只有他这个侍卫,可谁知昨夜,王爷却忽然决定将这来路不明的丫头收为贴身婢女。
关于此事,他虽认为不妥,却也不敢拂逆王爷的意思,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什么都不懂,甚至言语之间也不见尊卑。
王爷贵为皇族,又是当朝大臣,来往之人尽是达官显要,带着什么也不懂的丫环在身边,迟早要闹出笑话来。
「是吗?」他还是笑,让人读不出他的心思。
一旁,印欢没有水盆,无法打水,只好抽出袖间的素白粗绢,走到不远处的水池边,沾了些清水,然后迅速回到两人身边。
递出手绢,她直勾勾地看着皇甫嗥月。「这会儿是赶不上了,明日我会准备好,你就将就一下吧。」
「大胆,你竟敢——」
皇甫皡月举手,瞬间阻止楼西的怒咆。
他先是凝视那双澄澈的水眸好一会儿,接着才微哂地接过手绢。
湿冷的手绢凝着三月的凛寒,握在手中,让人不禁有些颤抖,可他却脸色不变的将冰冷的手绢直接拂上脸。
「你的家乡在哪里?」他闲聊似地问起,感觉到手绢的质地不如惯用的白巾柔软滑腻,却透着一股淡雅诱人的桃花香。
那是她的味道。
虽然同是桃花香,可真正的桃花深馥浓郁,远远不及她身上的香味来得隽永清雅。
素绢下,丰润的唇角不禁缓缓勾起,他不着痕迹的将手绢画过鼻尖,继续擦拭着脸。
「笑笑谷。」她有问有答,不带一丝隐瞒。
「这谷名倒是奇异,不过似乎没听说过。」抹完了脸,他继续擦拭双手,动作不疾不徐、优雅清贵,看得印欢目不转睛。
「笑笑谷乃家师所取,正确来说,那座山该叫飞石峰。」她一本正经的又道,一双眼仍是盯着他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