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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香(下) page 10 作者:黑洁明

  抚着她的发,他正欲合眼入眠,却看见他搁在床头的手机,闪着光。

  他迟疑了一下,担心欧洲那边仍有问题,悄悄下了床,将它拿到阳台,打开。

  有一封简讯,是他请的征信社,告知他,调查员已经查到了,那块空地在谁的名下。

  看见那地主的姓名,他一愣。

  恩索半晌,回了简讯,要求对方明天,直接把详细的调查结果,用电子邮件寄给他。

  关掉了手机,他微拧着眉。

  几年前,他曾听过那人的名声,但不曾交过手。

  那个男人,早在他接手父亲的公司前,就已经离开了这一行。

  如果他没记错,那个地主,曾经在商界,显赫一时,但后来,却突然消失了。

  江山换人,钱财易手。

  商界谣传,那人得罪了养父,所以才被逐出家门。

  在这之前,他不曾多加注意,现在想起来,才觉不对,那男人手段非常,当年也还在巅峰时期,就算他和养父闹翻,该也会继续留在商界,翻云覆雨。

  但他就从那一年完全消失不见,无影无踪,国内国外,都再不曾听说,那男人涉足商界。

  抽手抽得这么干净,反而显得异常。

  那块在市中心的地,是那男人的?

  不知怎,有些不安。

  瞧着夏夜星空,他唇微抿,眼角忽瞥动静,转头看去,却只见一只通体乌黑的大鸟,展翅从檐上飞离,横过月夜。

  不祥的感觉,更深。

  应该,只是他想太多了。

  摇了摇头,他挥去心中不安,回到她的房间,紧拥那已熟睡的女人,慢慢的,进入深眠。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女人,身穿白色深衣长裙,端坐在云头桌案之后。

  她有着一头鸟黑柔亮的长发,小巧的鼻,秀丽的眉,还有唇形优美但略显苍白的小嘴。

  她在说话,对一位在她桌案前跪坐的男子,吩咐交代。

  人来,人又走,人再来,再走。

  她垂眸听取每一位来人的话,再给予指示。

  从白天,到夜晚。

  “夫人,夜深了。”一位男子来到,开口提醒,“您该休息了。”

  “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男子说。

  “是吗?天黑了啊.”她有些怔怔,喃喃着:“原来……又过了一天……”

  那悄悄的话,不知怎,在心底萦回,引起伤悲。

  然后,她回神,轻问:“点灯了吗?”

  “点了。”

  她起身,抬起瘦弱苍白的手,一旁侍女立刻上前,伸手搀扶。

  不知怎,忽觉不对。

  这女人,从不让人伺候的。

  他上前,来到她面前,才发现,她那双原该明亮的翦水秋瞳,如今却迷迷茫茫的,没有焦距,对身前一切,视而不见。

  心,忽痛如绞。

  怎么会?怎么会?

  他伸手想触摸她,却触碰不到,他的手,穿过了她的脸,她的人,越过了他的身。

  碰不着、摸不到,连丁点感觉也没有。

  浑身,凉透,如冰,只有心,狠狠烧疼。

  他匆匆转身,想再试,却蓦然坠入,无边的黑暗虚空——

  从梦中惊醒,睁眼,只看见曦光微照。

  女人,在他怀中,吐气如兰。

  但,那个梦,如此真。

  心,依然紧痛;冷汗,仍涔涔。

  他梦见过那个女人,在渺渺和他说那个梦的那天晚上,但他以为,只是听了她的梦,只是因为太想成为那个男人,受了她影响,才会做同样的梦。

  但这一段,她没说过。

  他清楚记得,她说过关于那场梦的每句话——

  可是,没有这一段,没有之后!

  那这梦,是从何而来?梦里的心痛,又是谁的?

  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忍不住将怀里的女人紧拥,却吵醒了她。

  “怎么了?”她咕哝,睡眼惺忪,“要上班了吗?”

  “没有,还没有。”他抱歉的摸摸她的头,“还早,你睡吧。”

  她合上眼,把脑袋塞到他颈窝,磨蹭,叹息。

  小小的手,滑上了他汗湿的背,来回轻摸。

  “对不起……是不是太热?”她沙哑咕哝:“我今天会叫修冷气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开口,轻抚她的睡脸,但她皱起鼻子,继续啰嗦,“你应该……回你房里睡,那里有冷气……不用陪我挤在这里……”

  “我比较喜欢,和你挤在这张小小的床,让你这样光溜溜的,在我身上挤压磨蹭。”

  如此真实而贴切的形容,让她僵住了动作,羞窘的红着脸,翻身欲逃下床,但他伸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贴身紧抱,亲吻她光裸的肩颈。

  “别走。”他悄声开口:“再陪我一下。”

  这男人,难得要求,让她心一软,乖乖留。

  话说回来,只是就这样,窝在他怀中,感觉也很好,她其实也不是真的想溜。她喜欢这样被他珍惜轻拥,好像他真的舍不得,好像他确实说过那句话。

  他将脸埋在她颈边,收紧长臂,深深吸了口气,将她的气息,吸进心肺里。

  曦光,微暖,悄悄移动。

  夏日清晨微风,袭来,拂过。

  身后的男人,眷恋的轻拥着她,和她一起,窝在床上,赖床。

  这样的早上,如此温暖、如此宜人,她舒服的几乎就要,再次睡着,却听到他,哑声开了口,轻唤她的名。

  “渺渺?”

  “嗯?”

  “你说过,这阵子开始慢慢记得,其他没有梦到过的事?”

  她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嗯。”她张开眼,回答:“我是说过。”

  他的心,沉沉的跳,大手无意识的,来回轻抚着她的肩臂。

  然后,她感觉到,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问。

  “刀荼靡.后来怎么了?”他没有明说,但她晓得,他问的后来,是铁子正死后。

  “瞎了……”渺渺偎在他怀里,轻握着他搁在她腰上的大手,哑声说:“她瞎了……哭瞎了”

  瞎了?

  他喉紧,声哑,再问:“不是,已答应许诺,再不哭了?”

  “她只哭了那一次,但一次,就够了……”

  就哭瞎了。

  他闭上眼,身微震。

  “奇云?”担心的,她在他怀里转身,却只见,他绷着脸,额上青筋皆冒,像是在忍着什么痛。

  “你还好吗?”她抚着他的心口,摸着他胡碴渗冒的脸庞。

  他张开眼,黑瞳幽幽,隐隐有痛。

  “怎么回事?”她再问。

  他没有回答,只瞧着她,哑声又问:“瞎了眼,荼靡,难道不恨?”

  “恨谁?”

  “铁子正。”

  沙哑的声,回荡在早晨寂静冰凉的空气中。

  凝望着眼前的男人,渺渺心头一动。

  他,为什么问?只是好奇吗?可只是单纯的好奇?

  不由自主的,小手轻轻抚过他微拧的眉心,画过他绷紧的眼角。

  她张嘴,轻言。

  “不恨。”

  黑瞳收缩,他抓握住她描绘他轮廓的小手,嘶哑开口:“为什么?”

  渺渺瞧着他,只觉心悄悄疼,忽然间,将他的情绪,看得更加清楚,她屏息,道:“她一生,到死,就只为那男人而活,宁为寡,不再嫁,又怎么……会恨?”

  “刀荼靡,深爱着,铁子正。”她凝望着这个男人,悄悄说,替当年那个女人,开口:“很深很深……”

  他无言,被深深撼动。

  只能伸手,将她缓缓拥入怀中,紧拥。

  她听着他的心跳,闭上了眼。

  男人,没再多问;女人,没再开口。

  晨光悄悄,再上墙头,越过了门,穿过了窗,爬上了床,在两人身上,洒下金黄的光。

  前世今生,太过虚妄。

  可她是真实的,华渺渺很真,而且相信前世今生。

  他知道她信,已经相信,连他都想信了。

  他想要成为铁子正,日思夜想,极度渴望。

  他心知肚明,铁子正对渺渺有多大影响,或许因为如此,才有了那个梦。

  坐在办公室中,孔奇云伸手巴着口鼻,撑着脸,双眼盯着电子信箱里那封“调查报告”的信件,久久无法移动滑鼠,将其点开。

  那一天晚上,他不该说那句话的,太快了。

  但话就这样溜出了口,如此自然、流畅,该死的正确,可她曾经因为一个吻,就匆匆逃走。

  当她昏沉开口询问,他迅速将话收回,几乎飙出一身冷汗。

  幸好她没追问,他还有时间,慢慢来,按部就班,别让她因此惊慌失措,做出连夜搬家的傻事。

  无法想像,自己竟然会对一个女人,这般在乎,如此忐忑。

  他的得失心,从来不曾这么重。

  眼前萤幕里的那封信,像根刺,极扎眼。

  如果他是铁子正,一切就很合理了,那个梦不是梦,或许是他的记忆,死后的记忆。

  深深吸了口气,他眯眼瞪着那封信,眉头紧蹙。

  他可能是铁子正,但也有可能,不是那个人。

  若他不是,若那只是他太过渴望……若铁子正另有其人……

  有那么一瞬,他不想打开这封信,不想继续追查下去,现在这样,已经很好,渺渺和他在一起,她终会爱上他。

  他可以告诉她,那块地一直空着,不曾有过任何建筑;他可以说服她,那间咖啡店也只是梦,是她太累才有的幻觉;他可以转移她的往意力,让她专注在他身上,不再去想过往前尘,不再去强求,什么答案。

  他可以让她,只看今生未来,不再往后回首。

  铁子正,已经死了;孔奇云,还活着。

  可是,有个人把那盒香卖她,故意的。

  他知道是故意的,那个人要让她记得,记得那段情,想起那份爱。

  那么深的情,如此真的爱,谁不贪恋?

  连他也想。

  如果这一切,只是那个姓仇的,所设下的局,布下的阵,要她想起,让她自行记得,然后费尽心思,自行找去,比他突然冒出来,和渺渺说,他是她前世的情人,当然更加可信。

  该死的,他在胡思乱想。

  他知道,却无法不去想,或许他可以偷偷的查,自己去见姓仇的,不让她知道。

  她一生,到死,就只为那男人而活,宁为寡,不再嫁,又怎么会恨?

  她的话,悄悄,溜过。

  他深深再吸一口气,却压不住心痛。

  刀荼靡,深爱着,铁子正。

  她说。

  很深很深……

  心,悄悄瑟缩,疼痛。

  为那段未了的情,为那份未尽的爱,为那个哭瞎了眼,一生哀伤、一世寂寞的女人。

  很深很深……

  第16章(2)

  那个男人,站在窗边,看着远方。

  渺渺提着一整壶的咖啡走进来时,他就已经站在那里了,双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一脸阴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瞧他那样,应该不是公事上又出了问题,不然他不会傻站在那里浪费时间,而是会坐在桌前,召唤他公司那些精英人才,解决问题。

  今早起床后,他就变得怪怪的。

  她猜,他开始相信,所谓的前世今生了,否则不会问她,那些问题。

  渺渺将咖啡壶,放到他桌上,走到他身边,轻触他的手臂。

  “你还好吗?”

  “嗯。”

  他应了一声,却仍看着前方外头。

  城市,在两人眼前,展开。

  夏日蓝天,已被乌云淹没。

  豆大的雨滴,从灰重的云层里,急急直落,随风走。

  “台风,快来了。”她说。

  “嗯。”

  这间办公室,比附近的大楼高了一些,可以看得比较远。

  她陪他站着,看夏雨飞,看风满楼。

  “渺渺。”

  “嗯?”

  她转头瞧去,身旁的男人,依然瞧着前方,两手仍插在裤口袋里。

  他没有立刻说,有什么事,但下颚微微紧绷。

  她将视线拉回窗外,耐心等着,静静候。

  雨水,很快的,浸湿了大地,将高楼、马路,将整个城市,都湿透。

  几间办公大楼,在灰蒙蒙的雨中,亮起了灯。

  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若我不是铁子正,你会爱我吗?”

  这个问题,缺乏他膨胀的自信,隐隐有不安蠢动。

  疼惜,上心头。

  她转身面对他,看着他的侧脸,柔声道:“你本来就不是铁子正,你是孔奇云。”

  男人心一紧,微痛,大手在口袋中紧握,却听她的话,轻飘飘的,继续上涌。

  “铁子正是大笨蛋,只会一忍再忍,强装斯文。孔奇云是胆小鬼,爱华渺渺却不敢承认。而华渺渺…”

  她歪着头,瞧着他,柔声道:“华渺渺满脑子,只想当某人的嗜好……”

  心跳,蓦然一停。

  他回首,只见她,眼朦胧,唇微扬,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轻声说:“就不知道,那个人,愿不愿意收,想不想要?”

  原来,她有听到。

  都有听到。

  喉紧,心暖,眼涩涩。

  他将手抽出口袋,珍惜的,将她轻拥。

  这样也好,这样就好。

  有她这么一句话,他甘愿了。

  不舍,也甘愿。

  轻轻的,他吻着她的发,她的额,收紧长臂,最后一次拥抱她,然后贴在她额际,强迫自己开口。

  “我查到地主是谁了。”

  她愣住了,抬首看他。

  “你查到了?”

  他转头避开她的视线,伸手指着桌上的电脑萤幕,开口:“他的身家姓名和电话,所有台面上的资料,都在上头。”

  不出所料,她转身,离开了他,匆匆上前查看。

  他收回手,重新插到口袋里,看着她熟练的操作电脑,浏览一页又一页,关于那个男人,过去的丰功伟业。

  那男人,是个商界传奇。

  连他,都不得不承认,那人的商业天分。铁子正,也是少见大商。这两个男人,有太多共通点……

  渺渺不敢相信,但他真的查到了。

  不只地主的姓名、年龄,还有户籍地址,手机号码、电子信箱,甚至现在住在哪儿的地址都有。

  “这个地址,是正确的吗?”

  “应该是。”

  “但这地址在山上。”她咕哝,“很深山。”

  “我问过了,台风不会往北走,只会从南部扫过,那里的路,还是通的,你要是现在就想去,我可以载你过去。”

  “不用了,你还要上班。”她摆摆手。

  “我可以载你过去。”

  他坚持的声音太过平静,完全没有火气,太过没有火气了,反而让她察觉到,其下的波涛汹涌。

  渺渺松开滑鼠,转身回首。

  那个男人背对着外面的风雨,看着她,双手又回到了裤口袋中。

  忽然间,领悟了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她脸微白,轻问。

  “只是个提议。”他看着她,道:“一个人的记忆,不可信。两个人,比较不会出问题。”

  她不信,他的坚持,单单只是为了这个原因。

  渺渺缓步,走到他面前,仰望着他,直指问题中心。

  “你觉得,他是铁子正?”

  他抿唇,脸更阴沉,但声仍平静,淡淡开口:“那个男人,曾经权倾一时,身家亿万,为了不明原因,才急流勇退。”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不可能是那个不明原因。”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苦涩垂眼,道:“也许他到今年,才找到那盒香,才能找人卖给你。”

  “若他真是铁子正呢?”她恼怒的问:“你想把我让给他?”

  “不,我不想。”他一僵,全身紧绷,抬眼看她,道:“如果我想,我就不会载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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