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这是她此时空白一片脑子里的唯一念头──无止境地跑,把所有发生的难堪记忆全都远远抛诸于脑后,最好什么痕迹都不留!她只希望,跑离了这一片黑暗的树林,就能够当作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她不曾见过母亲的怒目横眉和姊姊眼底强烈的鄙夷轻视。那些她藏在心里如蚁般啃啮着她的犹豫和不安也随着她的脚步统统消失,不曾占据她的心──
只要跑出父亲栽种的这片树林,她依旧是那个平凡得让人过目即忘的女孩……那些曾经泛起的涟漪全都成为幻想中的波纹,她的生活马上就可以回复原来的清淡……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可怕的恶梦罢了,等她醒了,就会全部消失……
思及此,她的脚步再度加快,咻咻的磨擦声成为林子里最奇异的声响。
“别再跑了!”突地,幽黯的森林里传来一声急促的男声,寂静应声划破。
他追上她,用力扯住她柔细的手腕,让她的步伐因他的力量而停止。
“你到底要跑去哪儿?”紧紧攫住她的手加重了力道,像是想透过这个动作宣告她别想从他手掌心逃走。
但她却没有转过身,让他始终只能盯着她倔强的背影;那清瘦的翦影他始终牢牢印在眼底,以为该是绵绵密密地被他生生世世看护着,从来也没想过那道背影竟会成为往后十年里,盘据在他脑海中最长最深的回忆。
“我知道你难受,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不论你母亲对你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全都没有意义。你再不需要唯命是从了!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去服从?那不过是一种愚孝罢了!她们真的在乎过你吗?她们真的懂你吗?把话说得重是希望你清醒、是希望你看清!”暗夜里,明明该细心呵护她,他却忍不住地朝那道始终背对着他的身影咆哮怒吼。她的逃开证明了她对他的不信任。
银色的月光从树叶间筛落洒进树林,在他气恼的脸庞上形成晦涩黝讻的阴影。
“说话啊!”盛怒之中,他猛力拉着她的手用力甩了甩,就是要弄痛她,最好能藉此把她的愚昧给甩开。“说话啊!”咆哮声更大。
“你……到底以为你是谁?是神吗?谁给予你这种权力说这些话?你凭什么去评判我和我母亲的对错……”半晌后,她总算是开口了,声音却像是从冰里凿出,字字句句透着寒意。
“凭什么?我凭什么?我喜欢你、我爱你!这样的答案你满意吗?”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剖开自己的心,即使他早知会有这一天;但盛怒却仍教他气红了眼,听见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语,更加炽他已燃烧的怒火。
她摇摇头,唇边逸出一丝冷笑。听见他的答案并没有让她比较好过。“恕我愚昧。我不懂,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毁了我的生活就是你表现爱的方式吗?那么恕我无法接受……如果不是因为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难堪的局面?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我的家人又怎么会对我不谅解……”
“够了,闭嘴!”他嘶吼,用力扳过她的身,不让她逃避。她的言语和动作明确传达出她对他的抗拒,那让他感觉愤怒。“为什么到现在还在抗拒现实?你的家人对你不谅解?无论你是谁的孩子,这样子的对待叫做不谅解?根本是唾弃、是视若无睹、是视如敝屣──”
啪!不让他有把话说完的机会,她扬起的手在他脸上印下一个火辣辣的愤怒印记。
“我允许你管过这些事吗?他们怎么对待我到底与你何干?我就算再怎么看不清想不透,也毋需你多管闲事。”沉着声音,陌生而寒冷的表情僵持着。
“多管闲事?对,我就是该死的多管闲事!”心底闪过一丝窒息般的绞痛;他这辈子活到现在还不曾为了谁出卖过自己的情绪,对其他人,他从来无欲无求,即使是他的家人都难以让他分割出一丝情绪。唯独她,自始至终闪避他的她。
面对他的坦白,程宁却选择撇开脸。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一味逃避不能为你解决任何事!我不要什么多余的答案,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你才可以为自己而活。看着我说话,不要再转过身了好不好”再次用力扳过她的身体,紧紧抓住她的双臂,口气激动。
她还是不看他,宁愿低下头。
却也因为这一低头,她看见了他赤裸的双脚。为了追逐她,他匆忙得连鞋都来不及穿回,尊贵的少爷身份也顾不得了,竟然愿意为了她……一个不值得的她……一阵鼻酸如海潮般席卷而来。她知道如果他再逼迫下去,她就要弃甲投降、在他面前软弱落泪,再次投入他的怀抱了。
他爱她……他竟然说他爱她……她怎么有资格接受这一份爱……像他这么高贵的人,竟然会爱上这么平凡懦弱的她……到现在,她终于明白他对她的侵略原来是一种她从来不曾得到过的关注……而她只知一味地抗拒,从来没想过藏在背后的意义……
不,她不要这样的结果;她不想、也不要再这样痛苦了。
母亲和姊姊责怪、轻蔑的神情不停地在她脑海中放大,那严苛的字字句句几乎教她支撑不住……是吗?她们对她……从来都是视若无睹、视如敝屣吗?为什么要这么见血地告诉她?她从来都是什么都不求的啊,只是想……一直平凡安稳的藏在不起眼的角落过每一天,为什么他连她这个小小的愿望也要戳破?
深吸口气,她抬起头,这一次,没有再避开他写满怒气和焦灼的眼眸。
“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好,那我明白的告诉你──像你这种拥有完美人生的人,不曾靠自己的努力去生活,一辈子也没资格爱我。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宁愿不曾遇见你;如果不能选择……我希望,你彻底消失在我生命中。”
墨夜中,世上一切仿佛都冻结在这句话里。
他的表情就像蜡像一般瞬间不再有情绪,这一次没有再开口。
扯住她的手彻底僵硬。
半晌之后,指尖不再有力,一吋吋松开……
第一章
午风徐徐,总是──让人特别好睡。
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支撑在右边太阳穴的位置,程宁侧身背对讲台正打着盹;每天午休完的第一节课是她的罩门,脑子老不受控制地进入混沌状态,惹得她的眼皮总随着轻柔的风而颤颤欲阖。
尤其下午第一堂课如果又是数学、理化之类对程宁来说好比天文字课程,更让她摇头晃脑的指数达到最高,只差没口水流淌一桌。
但其实在“渥堂中学”里,老师们莫不把学生捧在手心呵护,加上渥堂的学生是出了名的高贵又自爱,打个小盹其实无伤大雅的,但偏偏她的个性拘谨得紧,既不敢光明正大地趴在桌上睡,又着实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乎每天下午的第一堂课总是上演这出戏码──程宁与周公的瞌睡拉锯战。
一个不小心,手一滑,程宁就像突然被人恶整似地惊醒,只差没有弹跳起身。她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口水,这下精神全回来了,敛敛神色,故作镇静地正襟危坐。坐在最左排倒数第二张椅子的她,也像是她不起眼位子一样其实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只除了坐在她身后的同学发现了她每天下午必来一次的拔河。
“程宁?”身后的人轻轻唤了声。
“嗯?”程宁半侧身,总算是清醒了点。
背后坐的女同学名叫沈芯恬,人如其名,甜甜地,大概是程宁在“渥堂”唯一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了。不过,说是朋友又有点牵强,她们一天中的交谈不出十句,内容大多与课程有关,大抵不脱不小心出神的程宁转头过去询问沈芯恬:老师教到了哪一段?下一节课是什么课?到哪间教室上课……诸如此类的问题。如果这样的关系可以称之为朋友,那么程宁想,沈芯恬的“朋友”恐怕可以绕校园一周了。
“你放错课本了。”沈芯恬维持一贯的优雅,倾身附向程宁耳后轻声说着。
“啊?喔……谢谢。”从二年级开学后,程宁就和沈芯恬抽签分到前后座位,这对程宁来说恐怕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沈芯恬无疑是众人注目的焦点,而她处在最危险的地方反而变成最安全的角落,当大家把焦点放在沈芯恬身上时,程宁感觉自己就像站在聚光灯之外,等到聚光灯被移开了,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她。
所以,她一直很满意目前的座位,完全不希望换位置,如果可以一直照这样的安排坐到毕业更好。
赶忙从书包里拿出正确的课本,程宁摊开后才意识到都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了,级任导师好像还没进来。
“那个……沈同学……”程宁微微向后倾,小幅度的姿势和口气显得有些局促。
“怎么了?”
“这节课改成自修课了吗?还是……怎么不见老师?”如果真是自修课那就太好了。自修在“渥堂”里代表着放牛吃草,老师给学生全然的空间让自律性高的渥堂学生们自行运用时间。
“不是。刚才你打瞌睡的时候老师有进来招呼一下,今天有转学生来,老师去带他进教室。”沈芯恬再次倾身向前,语气依旧轻柔。
“喔,原来是这样。”脸蛋不自觉地红了红,程宁再次坐正,低下头猛盯着课本上头的天文字码,不再和沈芯恬交谈。
午风又徐徐从窗口吹进教室,没有用手把课本压住的程宁,就这么放任课本在风中啪啪地翻着,转过脸微仰起头,贪婪地吸取夏日午后的微风滋味。
窗外远远的操场上有学生步伐整齐划一地在跑步,粉蓝色、粉红色男女划分清楚的渥堂运动服在蓝天白日下显得耀眼……再把视线往上抬,程宁忍不住想,如果台湾的天空都可以蓝得这么迷人,那么西班牙马德里的天空呢?义大利罗马的天空呢?法国巴黎的天空呢?英国伦敦的天空呢?想必只会更美得不可思议吧?
此刻的程宁早已把瞌睡虫给抛得远远的,思绪几乎破窗飞出去……
就在程宁以为自己要长出翅膀的那一刹,却硬生生地被一连串鼓掌的声音给拉回了现实,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还坐在教室里,而她一向合群而安分,听到鼓掌声,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便盲目地跟着鼓起掌来。
“……好的,因为邵同学才刚从义大利回国,国语恐怕还说得不太流利,就请同学多多关照他了。那么,这一堂课,就先让邵同学坐到沈芯恬旁边的空位吧。”
沈芯恬旁边?那不就是她的斜后方吗?察觉全班同学的视线已经集中到她身后,程宁还来不及消化新同学在她刚才发呆时已经介绍完毕的事实,猝不及防地,她发现自己的方向已经成了众人的焦点。不过她不担心,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轻轻悄悄地拿起课本挡住视线,程宁甚至连新同学的样貌都来不及见到,藏在课本后面的眼睛只看见新同学的脚步越过她身边、从旁边的走道步去;低着头,她看见的是一双擦拭得干净光亮的鞋面,还有熨烫得线条分明的制服长裤。
又是一个高贵的渥堂学生吧,中规中矩,就跟她一样,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的。
“你好,我是沈芯恬,叫我芯恬就好,这堂课我们暂时共用一本课本吧。”沈芯恬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从身后传来。
看来,沈芯恬又交了一个朋友了。
没再多注意身后传来的任何细琐交谈声,程宁规矩地把课本摊平,视线重新移回讲台上的老师身上。
渥堂中学,目前全台湾首屈一指的贵族学校。
首屈一指指的除了二十年来优良的传统、无人能出其右的高贵校风外,最令人瞠目结舌的莫过于它昂贵的天价学费。以每学期计算之,至少动辄数十万元,有时候碰上校园活动或是家长会赞助时间,额外的费用甚至让一个学生一学期就必须花费跟送出国留学相同的金额,是一笔为数不小的数目。
但即使所费不赀,可别以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事实上,趋之若鹜的人比比皆是,每年捧着现金,只为帮子女求得一学籍的豪门世家多如过江之鲗。似乎只要在渥堂过过水之后,每家的公子千金就像再镀上一层金身似,闪闪发光。
而谈起渥堂里的学生,那又是另一则传奇了。论身家、论背景,个个皆在伯仲之间──例如某议员之女、某企业家第三代、某权贵之后,系出名门早已成了渥堂最平凡的风景。每到下课时间,校门口更是媲美年度汽车大展,长长的名贵车阵俨然成为渥堂最高权力和富有的表征。
不过,每天看着这种炫耀似的排场,对程宁来说反而显得无味了,尤其她必须绕过长长的车阵才能够顺利步行走出校门外那条唯一连接家里的小路──
当然,她没有司机。每天,程宁都靠着“11”号公车往返,两年如一日。
没有让谁知道,只有程宁明白自己是渥堂里的异类;没有烜赫的家世背景、没有名贵进口车接送、没有镶金的外衣,有的只是父母过度的期盼。
其实程宁不止一次向父亲提出转学的要求,甚至在进渥堂之前就曾经抗议过──当然,是那种会让人置若罔闻的抗议,一如她低调不争取的个性,最后父亲怎么坚持她便怎么做;于是她还是靠着父母费心的打点,为她取得一个学籍进入了渥堂,这一待都已经进入第二年,只是想到这,她还是会为那天价的学费心疼。
程宁开始时其实不太了解这种心态,后来她才想通那不过是一种虚荣罢了。她的父母宁愿操劳过度、倾尽家产也要送孩子进“渥堂”,尽管程家仅能称得上是小康之家,还有一些上一代留下来的轻薄祖产作为后盾,如此罢了。
更何况,除了程宁之外,程家还有另一个女儿──程静,目前也在渥堂就读中。这又是另一个不为人知、她必须保守的秘密了。程静是她的姊姊,因为她们出生的时间相差不到一年,所以目前同时就读“渥堂”同一个年级,但分属不同班级。
程宁一直明白自己和程静有多么不同。程静是全年级里成绩最优秀的女孩,让许多千金望其项背,她的同班同学沈芯恬便是其中之一,沈芯恬怎么样也无法打破程静的第一传奇,成绩总在全年级的二、三名之间游走。
而她和姊姊程静则差得远了。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程静在学校里根本不认程宁这个妹妹,不仅仅是视若无睹而已,程静甚至没有告诉别人她还有一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