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晓得二十多年前的潘老爹是怎么想的,只是「奈娜」这两个会让她联想到性感尤物的字,用在一个高瘦、阴森、又无厘头的女人身上,只会增加她诡怪的程度。
「是!吗?妳——这——是——在——嫉——妒——我——的——名——字——比——妳——好——听——吗?」应该性感的潘奈娜偏着头,无心机地看着她。
如果是白湘凝想象的潘奈娜做这个动作,应该是娇憨可爱的。但现实的潘奈娜做起来,只会让人竖起鸡皮疙瘩。
「妳……」她无言以对。「唉……我没力气跟妳这条变种香蕉计较了。」最后,她再次把所有怨气发泄在对方的名字上。
潘奈娜,banana,一条发音不准的变种香蕉。
身心受创,加上现在的惊吓过度,白湘凝完全失去实地取材的兴致。她垂丧着肩膀,拖着脚步,往电梯迈去。现在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
「妳——的——东——西——忘——了——拿。」走没几步,背后传来潘奈娜平调的呼喊。
「喔。」看到即将被遗弃的作品被高高举起,她益加无力了。
「妳——在——画——什——么?交——配——的——蛆——吗?」稍微瞄到一点纸上的图样,潘奈娜又无邪地歪头发问。
这一句话彻底击垮了她摇摇欲坠的作者之魂。
她赶紧扶着柜台,止住自己跌坠的身躯,巍颤颤地盯住潘奈娜。
「妳刚说什么?妳觉得这是什么?哪一点让妳觉得这对浓情蜜意、密不可分、缠绵难舍的情人像虫了?」她越问越大声,到最后简直是用吼的了。
潘奈娜无辜地蹙起眉头,指着纸上的线条说;「歪——歪——扭——扭——的——很——像——虫。」
「我是不是该庆幸,至少妳还看得出来他们在做传宗接代的工作?」自尊已经被打击到丝毫不剩的她,开始安慰自己。
「上——面——的——性——征——符——号,我——看——得——懂,以——前——生——物——课——有——教——过。」
白湘凝又闭上眼睛,吞了口口水,她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在心里不断为自己建设。
现在至少是从低俗的保险套包装,进步到生物课本了。
可惜心理建设失败,她开始自爆。
「我完了!我已经枯竭了,画不出好东西了。」她抓着早已惨不忍睹的乱发,在柜台前扭曲身子。
看她摊倒在地上,潘奈娜好心地建议:「突——破——不——了——瓶——颈,可——以——重——新——学——习。」
「妳告诉我,灵感这种东西可以去哪里学咧?」软在地上,白湘凝开始耍起无赖。
「任——何——学——习——都——可——以——从——模——仿——开——始。」潘奈娜很务实地说。
听到这种答案,她又垂下眼睑,不耐地用鼻子喷气。
如果有地方可以盗版灵感,当作者的不用这么辛苦,更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了。
更惨的是,就算她想学习,也找不到可以效法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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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途,一片空白。
面对着空白的纸张,白湘凝的脑袋也是一片空白。自从那天被楼允湛退稿后,她已经江郎才尽三天了。
眼角小心翼翼瞄过身后那尊优美雕像,强大的心理压力让她的冷汗从眉尾滑下,在空白的纸上晕出一朵水花。
「需要我提醒妳,蓄意拖稿视同违约吗?」
冷不防传来的平静嗓音让她脆弱的身子大大震了一下,脸皮不自然地抽搐。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转身面对大牢头。
眼神一接触到沙发上的楼允湛,她先愣了一下,接着挤出很勉强的微笑。
「我的原则是,只要是接下的工作,一定会尽力完成。只是偶尔会有遇到瓶颈的时候。」
「所以呢?」楼允湛放下交叠的长腿,目光灼灼直视她。
被这么犀利的眼神扫射,弱小又气虚的白湘凝差点被击毙。
她紧靠桌沿,用仅余的力量撑住自己,绝对不能让他看出她已经肠思枯竭了。
天晓得,这个严酷的典狱长会用什么手段逼她生出作品来!
她努力在僵硬的嘴巴压出一点弧线,蹩脚地粉饰太平。「所以我现在想试试别的素材,做不一样的效果。」
说完,她立刻转身避开楼允湛的视线,手脚无措地翻弄桌上的东西。
「妳在找什么?」看穿她差劲的演技,他不说破,顺着她的剧本演下去。
听到他的声音,她惯例地抖了一下。「呃……我在找……在找……粉彩,对就是粉彩。怎么会找不到呢?」一有了目标,她翻得更起劲。
见状,楼允湛轻轻勾起唇角,靠回沙发,捉回看到一半的杂志,轻松淡然地说:「粉彩在妳右手边数来第三张桌子,左边第二个抽屉里。」
「喔,谢谢。」
白湘凝依言在右边第三个桌子的左边第二个抽屉找到粉彩。她转过身子望向沙发上那个安适的人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啊!」过了几分钟,她终于发现不对的地方,惊愕地大叫出声。
她的房间里什么时候有沙发了……
张着合不上的嘴,她迟钝地环视室内一圈。每多转一个角度,她垂掉的下巴就趋向脱臼边缘一点。
整齐排列的桌子、柜子,井然有序的书本、纸张和画具。没有可怕的垃圾山,没有被淹没的走道与床铺。屋里的一切洁净舒爽得像是预售屋,甚至连她忽略已久的床,都被换上全新的粉橘床罩组。
这……应该不是她的房间吧?
「楼先生,我可以请教您一下吗?」犹处在震惊状态的她,愣愣地举手发问。
「请说。」楼允湛再度放下杂志,有礼地等着。
「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她手指颤颤地在空中比划一圈,赶紧退回她在窗前的位置,那是这房间内唯一仍脏乱的地方,也是她唯一仅存的熟悉角落。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他云淡风轻地说。
白湘凝眼珠子再绕过这房间一回,手指不死心地擦过最近的窗框,没沾上一粒灰尘的食指又教她傻了一阵子。
能做到这种程度,真的只是稍微而已吗?
她斜歪着嘴角,不敢置信地再看回那个优雅、潇洒、总是高高在上的楼大老板,心中的震撼渐渐被一个疑问取代。
「你刚刚的意思是,这些都是你亲自动手完成的?」她问得很不肯定。
如果这真的是事实,那就太耸动了!
楼允湛从沙发上站起,走向她刚刚翻弄过的桌子,随手几下子,桌面又回复成一片清爽。
「妳觉得还有第三个人愿意进入之前那个垃圾堆吗?」他轻轻瞟过她一眼,像是警告她不该破坏他的辛苦成果。
「你……你你……你太奇怪了!」亲眼目睹他利落的收拾手法,白湘凝诧异得抖着手指点向他。
「奇怪的是妳。妳居然可以在那座顽强的垃圾山里安然生活好几年。我从没花过这么多时间去整理一个房间。如果妳创作的能力可以跟制造脏乱的能力一样惊人,妳现在应该是漫画界的传奇了。」他讽刺人的方式非常冷静又犀利。
「你是什么时候动手的,我怎么都不知道?」自动略过他的冷言冷语,她只想知道他到底是花了多久的时间,完成连专业清洁公司都拒绝的不可能任务。
楼允湛又看了她一眼,这次眼神中多了一丝怜悯。
「从我第一天踏进这个房间就开始了,妳居然到今天才发觉,该说妳工作得太认真,还是妳实在放空得太过分了?」
再度删除他话里的嘲讽,她又被他所创造的事实吓呆了。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居然可以利用每段不到四小时的时间,将一座垃圾堆变成样品屋。
这也是名设计师该具备的天赋异禀吗?
「楼允湛,原来你也是怪人一枚。」消化完所有奇迹,她只有这个结论。
她不禁开始怀疑这栋房子的风水了,不然怎么会聚集来这么多异于常人的家伙呢?
相对于她的茅塞顿开,楼允湛依旧是平着一张俊脸。
「如果妳休息够了,东西也找到了,可以请妳开始工作了吗?」铁面牢头十分尽责地提醒。
一被人提醒自己的刑期,白湘凝脑袋再度刷成雪白一片,痴痴地望着手中不晓得用途的粉彩。
「如果……我说的只是如果,一切都是假设的喔。」她低着头不敢看大老板将有的脸色。「如果无论我怎么挣扎,怎么辗转扭曲,再也挤不出任何创意,画不出任何图案。你会怎么办?」
「没有什么如果,是妳的工作,妳就该好好做,没有任何借口。」他毫不考虑,专制冷血地道出他的原则。
这个决绝的回答像一记直拳,狠狠将她击退好几步,狼狈地倒在椅子。
「你这个惨无人道没血没眼泪、没心没肝没肺没肾没脾的暴君!你知道你的要求有多不合理吗?什么含蓄内敛又要浓情炽热!现代哪有这种东西啊……你去楼下看看,那一对对进门来消费的客人,哪个有你要的感觉?如果有,请你带上来,我一定三天三夜不睡,每一秒都盯着他们素描取材兼学习。」空白的脑袋没有太多顾虑,她只想抒发她的郁闷。
现在的快餐爱情里,怎么找得到楼老板的高规格情感?就算找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新人类能理解吗?
「因为不切实际与遥不可及,稀有的事物才引人憧憬。妳漫画里贩卖的,不也是这种梦幻情境吗?」
她总是无法反驳他的话,不只是气势输人,他说的也是事实。
「你这个人真的怪得很可恶!」她的新结论。
「我的为人不是妳工作的重点。」他一板一眼地说。
「好好好,工作是吧!我也很想立刻动笔画啊,偏偏就是一点灵感都没有呀!」她举白旗坦承,要杀要剐随便楼大老板决定了。
不意外她的低潮,楼允湛仍是面不改色。「妳需要什么能激发妳思绪的事物吗?」
「我现在连什么东西可以帮助我都不知道。」她干渴得很彻底。「我觉得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里,根本没有可以拯救我的人事物。你干脆把我丢到外层空间,搞不好哪些大眼睛的外星人,很会这种猛火闷烧的纯爱咧。」
「抱歉,时间上恐怕安排不来。」他很务实地考虑可行度。
白湘凝抬头覰了一眼无表情的楼老板。「我可以请问一下,刚刚是你的幽默感发作下所开的玩笑,还是认真的?」
大老板回她一个深不可测的眼神。「妳现在可以这么轻松吗?」
收到牢头的威胁,她很认分地窝回桌上,继续沮丧。「好啦,我知道去太空是太夸张了,可是你的理想,应该已经在数千年来的演化下被淘汰了。寻找古迹是考古学家的工作,不关漫画创作者的事啊。」
「考古是吗?」
她的话让楼允湛若有所思,一个想法慢慢成形。
两天后,同样的房间内,同样的作者,发出不一样的灵光。
「楼老板,我可以叫您神吗?」缓缓抬起头来的白湘凝眼泛着闪亮的波光,感激地望住眼前的男人。
突然间,她觉得楼允湛好伟大,冷俊的脸庞散发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的光晕,平板的表情有一种傲然。
总之,是一种神样般的存在。
「我只要图稿。」丝毫不稀罕她的感动,楼允湛只要他要的。
就算是被泼冷水,依旧无法浇熄白湘凝激昂的情绪。
她生平第一次感谢老天爷,让她认识了楼允湛。
如果没有他,她不会有这种撼动心弦的感受。
弯下脖子,她再次充满感情地看着紧抱在胸前的东西,眼神里有着爱怜狂热与不知名的兴奋。
「如果那东西对妳的创作有帮助,请妳开工。如果没有益处,麻烦妳还给我。」看不下她激动的独脚戏,楼允湛冷酷地说。
一听到他要收回她千载难逢的秘宝,她紧张地缠抱住怀中的物品,讨好地笑着。「有帮助,大大的有帮助。有了这样东西,我保证明天一定会生出好作品。」
小心打量他的脸色,她加把劲地说:「只是,今天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好好研究一下,多做一些功课,也许会多一些灵感,你说对不对?」
楼允湛半瞇着眼,扫向她因亢奋而粉红的脸颊。
他发现他无法看透她。
是因为她的一言一行总是脱离常理,所以他才掌握不住她吗?
今天带那东西来只是想给她一点不同的思考,没想到她居然会兴奋到差点跪下来膜拜他。
他不懂,那种东西真的值得让一个女人失去理智吗?
找不出结论,他只能由她去了。
「妳最好记住妳现在的承诺。」他冷冷地丢下话,消失在门的那一头。
门的这一边,白湘凝依旧漾着痴愚的笑容,着迷地抱着新宝贝,什么都记不住了。
第五章
「真是本好书。」
安静冷僻的楼梯间突然冒出一句男声,专心作画的白湘凝先是一愣,接着露出兴奋的微笑回头寻找同好。
「你也这么觉得吗?这本书实在是太棒了。」她将书摊向对方,急着表达自己对它的热爱。
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灿烂的笑容,听到如此轻快的嗓音,楼允泱受到不少惊吓,差点摔掉手中的灯管。
他拉出一朵略显僵硬的笑容,将视线从白湘凝红润的笑颜,移到她手上色彩缤纷的书页,仔细浏览一遍。
「这本看起来很有历史的书,虽然纸页泛黄,不过上头的图画保存得不错,不仅颜色饱满,线条也很清晰。」他客观说出他的感想。
像是受不了与那本书册分离太久,一旦楼允泱的视线离开书页,她马上收起,将书本再紧紧揽回怀中。
「这本书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是个人私藏的手绘笔记本,世上仅有这唯一的一本,我们能亲眼翻阅它,真的是三生有幸啊。」抱著书,她闭起眼睛,十分感激惜福地说。
楼允泱瞄瞄她陶醉的脸,又一次被她反常的表现吓出几滴冷汗,当下决定对于任何诡异的事情,先闪为妙。
「雅茉等着我拿灯管去替换,先走一步了。」他一边说一边提脚准备离开。
「但,这本书的好不在于它的历史悠久。」
他前脚才提了上来,就被白湘凝突然张开的眼睛钉个正着,两颗晶亮的眼珠子牢牢地锁住他,教他寸步难行。最后,他只能乖乖地收回脚,陪她一起坐在阶梯上,分享她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