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一箭射出,距离靶心稍微偏了一些。
黑羽龙盈摇摇头,「虽然力度够了,但是准心太偏,若是上了战场,只怕你射不到敌人反而会射到自己人。」
她亲自动手为士兵纠正握弓箭的姿势要领,「你的双肩太过僵硬,必须放松,心与眼要在同一个位置。」
忽然,她一顿,回过头看向令狐九,「听说令狐一族善于使用精巧的武器,不知道令狐使的弓箭使得如何?可否为我国士兵演练一下?」
他手背放身后,「在下是令狐族中很不争气的一个,不精于兵器,只怕会让女王失望,若是这一箭射出,也会丢了我令狐一族的颜面。」
对于他的回答,她好像已在预料之中,「既然令狐使不肯赐教,那就不勉强了。」
她走向令狐九这边,并对身边人吩咐,「你们继续练习。」
走到他身旁,她看了一眼他怀抱的书册,问道:「都已经看完了?」
「是的,女王给小臣看的营运报告非常的详细,看得出不仅是众幕僚,就是女王自己也下了不少的工夫。女王日理万机,每天除了处理公务,还要操练士兵,能将大小事情处理得这样周到实在是不容易。」
「和你们的令狐丞相相比,本王算不了什么。」
黑羽龙盈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校场旁边慢慢前行,令狐九跟随在她的身边,保持一步之距的同行。
「丞相的确忙碌,平日里如非有事商议,我很难看到他,不过昨晚女王深夜还在批阅公文,清晨一早又来到校场,这份辛苦让在下看了也不免感动。女王能够统治黑羽这样一个军力强大的国家,定然是付出了旁人看不到的心血。」
她的嘴角挑了挑,「想不到令狐使这么会说话,难道令狐丞相除了委派你调查营运之事外,还给了你一个对本王歌功颂德的任务吗?」
他一笑,「那倒没有。原来女王不喜欢听别人说真话,既然如此,小臣可以换个话题。」
「你刚才说关于公文有些不大明白的地方,是什么?」
「是去年黑羽与玉阳以兵器换粮的事情。如果小臣没有记错的话,圣朝早有规定,以三斤粮食可换一斤铁器,若更换的铁器超过三千斤须上报圣朝,不过……」
「不过我国去年一口气跟玉阳一笔超过三千斤的交易多达四、五次,是吗?」她倏地站住,猛转身盯着他,「看来你是久居皇城的大少,不知道民间的疾苦。」
令狐九怔住,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变得如此生气。
「去年我国遭遇天灾,仅有的一点自产粮食也损失了大半,百姓食不果腹,生活困苦者多不胜数,如果我再去和圣朝商议换粮之事,只怕饿死的人会更多。百般无奈之下,我只有求助于玉阳,即刻换粮。这就是你所质疑的叛举背后的隐情!」
他苦笑道:「这件事我的确不知情,不过女王用『叛举』一词也过于言重了。小臣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想来丞相一定知道,为了百姓做些违例的事情,情有可原。小臣只是负责调查,而不是来质问的,请女王不要误会。」
她微吸口气,「本王刚才口气重了,也请令狐使见谅。」
「女王客气。」令狐九话音方落,忽觉脑后一阵锐风破空而来,他本能地反手去挡,没想到那道锐风竟是来自一支飞箭。飞箭擦过他的手掌,直奔黑羽龙盈的面部。
近在毫厘之间,令狐九全部心神都悬于一线,身形快过飞箭,猛地抓住箭尾,向旁一甩,脱口惊问:「伤到没有?」
黑羽龙盈用手背擦了一下被箭镞擦破的伤口,并不在意地回答,「没事。」
忽然间,她的手被他拉住,一只手托住她的面额,那双与她惊讶的眸子相对视的眼睛中,浓浓的心疼之情几乎要满溢出来,让她蓦地愣住。
「伤到没有?疼不疼?怎么这么不留意?我们回去,我帮你擦药膏……」
谁在说话?是令狐九?不对,他的嘴巴并没有动,但这分明是他的声音!
她的心神突地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迅速拨开他的手退开一大步,怒道:「大胆!你居然敢对本王如此放肆!」
瞬间场内无数士兵卒都手持兵器冲了过来,将令狐九团团围住。
但是周围的惊险没有让令狐九的眼有任何的波动,他依然是淡淡地微笑,望她,仿佛他的眼中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王,即使他是圣朝使者,对王无礼也罪无可赦!」黑羽言武看到令狐九居然对他们尊贵的女王动手动脚脸色都气紫了。
黑羽龙盈手抚胸口,努力平复了心绪,挥手道:「请令狐使回宫休息。」
「王!」黑羽言武还要说话,她的声音陡地提高,「难道你没听到本王的话吗?」
「是。」他从牙根深处迸出这个字,恶狠狠地瞪了令狐九一眼,「大使,请吧!」
令狐九深深看着她,慢声道:「箭镞会有铁锈,记得擦药。」
她转过身,当作没听到他的话。
但是,他的脚步声明明远去,却好像越来越近,近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上。
「记得擦药……伤到没有……疼不疼……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同一个声音,都是来自令狐九,却分不清是过去是现在,是刚才,还是很久之前?她的脑筋怎么会这么混乱?难道令狐九会妖法吗?
她的心跳如擂鼓,头疼如欲裂。
什么都想不起来,混乱的记忆无法串联在一起。
不,她不要想,不要想……
一股心底深处的力量在不停地警告着她:要忘记,不要记起,要忘记!忘得一干二净!永远不要记起!
不要记起那个人,不要记起许多年前的那段日子。
不记得,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三章
不记得了,又不记得了!怎么会这样?
令狐九瞪著书本上的字,拍了拍脑袋,「奇怪,明明刚背好的,怎么会忘得这么快?」
「九哥的脑袋是漏斗,这边装了那边漏。」十三弟令狐琪趴在窗台上,笑嘻嘻地说。
令狐九手中的书本突然飞出,砸中了他的脑袋,令狐琪「哎哟」一声摔到窗户下面去,大声喊道:「七哥!九哥欺负我!」
有个声音淡淡地问:「昨天先生让你背的『兵车行』,背下了吗?」
令狐琪吐了吐舌头,垂首道:「没有。」
「那还不快去。」
他像是接到圣旨,撒腿就跑。
令狐九笑着摇头,「还是七哥说话管用,十三弟最怕你了。」
窗外没有声音回应,像是人已经离开。
令狐九又将目光转回到书本上,那一行行旖旎得仿佛连春色都可以透纸而出的诗句让他的头更大了。
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选的,居然给他安排了一个与他的性情南辕北辙的夫子教书。令狐家的家教甚严,从不允许晚辈对长辈的决定有任何的异议,他虽然学得辛苦,却也只能勉力为之。
比起来,他不免羡慕十三弟,每天听他在隔壁诵读「兵车行」、「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一类词风雄浑的作品时,总是让他心潮澎湃。
唉,看来今天的功课又不能完成了。
他推开书本,走到窗前,下意识地向外看去。
这里是书斋,令狐一族的子孙都在这里读书识字,只不过每个人各有一个房间,互不相通。他的房间正对着一个府门,此时就见几个家丁在门口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睛像是看着脚边的什么东西。
他走出书房,信步走过去,随着那些人的视线看过去,没想到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低垂着头跪在大门口。
「我和你说了,要想进我们令狐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你一个哑巴,能做什么?快走吧,要想卖身,喏,从这里往东,过两条街,那里有家丽香院,包你能把自己卖出去。」
听那名家丁说话实在刻薄,令狐九忍不住开口道:「你们在胡说什么?」
家丁一见是少主子出来,急忙低头行礼,「九少,这个丫头不知好歹,在府门外跪了一天,非要进府当丫头,偏偏她又是个哑巴。」
令狐九居高临下,只能看到那女孩柔细的脖颈和梳得光滑的头发,他放低声音,问:「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那女孩盈盈抬起头,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庞,清秀中含着浓浓的哀愁,点了点头。
令狐九柔声说:「小姑娘,不管你是为什么要卖身,这里都不是能够容纳你的地方,还是赶快回家去吧!」早熟的口吻完全屎像出自十岁少年的口中。
大概是他的微笑让女孩感觉到了一丝希望,猛地拉住他的衣摆,哀怨的眼神笔直地望着他,「啊啊」了两声,让令狐九心生不忍。
家丁不耐烦地上去拉她,「他是我们九少,衣服是你能随便拉的吗?你要是拉坏了,你的卖身钱都不够还这身衣服钱的,快走快走!」
令狐九瞥了那家丁一眼,「人家是女孩子,不是你家的奴才,难道府里没有教你礼节吗?」
家丁唯唯诺诺地应着松开手,但又趁机瞪了女孩一眼。
女孩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交到了令狐九的手里。
他打开那张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
我父亲于三个月前病逝,我家田地被亲戚霸占,我娘带我来投亲,但是对方不知道搬到哪里去,娘病死了,我如今无处可去,只有卖身大户之家,望以后能有个安身之所,希望大善人能够施以援手,救我一命。
他看着这封信,不由得叹口气,问道:「你是圣朝人吗?」
女孩摇摇头,用手指了指颈上一块玉佩。
令狐九了然了,「是玉阳人?」
女孩再点点头。
「叫什么?」
伸出手指,她在土地上写出两个字:小情。
「小情,很好的名字,不过你不能说话,在这里做事会有所不便。」
听出他话中已有松动,小情连连叩头,眼泪几乎都流出来了,比手画脚地,似乎急于表示自己能够吃苦,什么都可以做。
令狐九捏着那张纸,下了个决定,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帮你问问看。」
小情在他身后将头磕得咚咚直响。
但是事情却并不顺利,令狐九在管家那里直接碰了个软钉子。
「九少,这件事不是我不帮你。你应该知道,咱们府里人手的安插向来非常严谨,小人说话不管用。」
令狐九说:「这件事也算是救人一命,能帮就帮一把,不要害人家走上绝路。既然你不能帮忙,那我去问大夫人。」
管家悄悄拉他到一旁,低声说:「九少,这件事如果你坚定要做,我劝你去找一个人,找他肯定管用,否则你就是找上大夫人也没用。」
令狐九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你是说七哥?」
「你大概还不知道,现在府内大权几乎由七少掌握。七少如果说这个人可以进府,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如果他说不可以,那谁也不敢让她进来。」
令狐九笑道:「多谢提醒,我这就去找七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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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一族子孙众多,十几位公子虽然以年纪论排行,但并不见得是同父同母所生,因为如此,大家感情也就有亲有疏。
令狐九和家人的感情向来很淡,所以即使是跟同父同母的兄弟也很少往来。
令狐一族中年轻的一辈里,声望最高的是七少,而他也就是日后手握圣朝大权,睥睨一朝三国的令狐笑。
如今,刚满十八岁的他除了拥有一张优于同族任何人的俊颜之外,那灵动诡谲的气质和阴柔内敛的笑容,更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永远波澜不兴,深不可测。
当令狐九把小情的那封求助信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看完信上的字,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笑容斜睨着弟弟,「你想让我帮她?」
「七哥应该可以帮到她的,她已经无家可归,为什么不帮?」
「你真的相信她的话?」
「嗯?」令狐九不明白他的话。为什么不信?
令狐笑慢慢道出其中蹊跷,「她的字写得这么难看,措词也很粗俗,但是文中却偶尔会有讲究的词汇出现,这说明她可能是在拚命掩饰自己原来的笔迹和文笔。」
「有吗?」令狐九又把那张纸看了一遍,「我不觉得啊!」
令狐笑继续说道:「你说她是玉阳人氏,因为田地遭亲戚霸占才来到圣朝?这个理由也显得牵强。」
「为什么?」
「玉阳王处事向来公道,若有冤情,可以直接到当地官衙申诉,加上她虽然死了父母,难道身旁连一个可以帮助的亲友都没有了吗?何必要卖身在圣朝,甘愿卖身为奴为婢?」
令狐九并不以为意,「你想得太多了吧,她说了她跟她娘是来这里投亲的,只是对方下落不明,加上无法表达,在这里走投无路,除了卖身别也无法。」
令狐笑勾起唇角的一条弧线,「很难得听到你为外人说项,我倒是好奇这女孩是有什么本事勾动你的心。」
「无非是一点恻隐之心,你不要想太多了。」
他低垂下眼,「我并没有想什么,只怕是你想多了。」
「七哥,你……」
令狐笑轻抬右手,「从小到大,你也从不曾开口要过什么,我知道家人欠你不少,这个人情,今天我卖给你。」
令狐九惊喜道:「你是说,同意她入府?」
「我会和管家说,让她留在厨房帮忙。」
他连声说:「多谢七哥。」然后飞快地跑了出去。
大门外,小情还笔直地跪着,令狐九将她拉起,亲自帮她掸去膝盖上的尘土,笑道:「七哥已经答应了,你可以入府做事。」
小情原本苍白得已经开始发青的脸色,顿时扬起一层红晕,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个感谢的字,只是将他的手拉起,抵在自己的唇边。
当冰凉的唇贴到他温暖的手背时,令狐九的身子一颤,她清亮含泪的眼骤然如明月映进了他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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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小情因为自己的帮忙而得以进府,但是此后令狐九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过她。偶尔向管家问起她的近况,也只是点头说好,渐渐地,他开始遗忘了这个女孩。
直到三个月后,入秋时分。
令狐家每到秋天就会举行一场规模盛大的家族祭祀活动,所有令狐家族的人都要出席。因为事务繁多,就是小辈也被要求分摊工作。
在令狐笑的指派下,令狐九分配到管理膳食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