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时候饿得跟非洲难民差不多,胃出血、肠穿孔,又因为盲肠炎延迟治疗并发腹膜炎,差点没救。那次从鬼门关回来,我千交代万交代他最好少量多餐,吃口味清淡的食物,结果这个不听话的死小孩竟然吃辣!活该又胃出血。”张医生骂虽骂,但徐瑀玲看见他眼里真实的关心。
为什么他会饿得跟非洲难民一样?又怎么会挨饿呢?
“小时候是多小的时候?为什么他会挨饿?”
“我想想……大概他十岁左右吧。至于为什么挨饿?我只能告诉你,他不是一直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剩下的,你自己问他,如果他肯说的话。”“所以,他是真的挨饿过?没东西吃,饿到胃出血?”
“是,没东西吃,饿到胃出血也没人管,小小的盲肠炎恶化成腹膜炎。”张医生笑了笑,又花了点时间写病历,写完,看呆在病床边的徐瑀玲几眼,问:“请问小姐怎么称呼?如果你能说服他住院四天,我送你一份礼物。”
“我姓徐,徐瑀玲。”她赶忙从皮包内翻出名片,递向前。
张医生接过,看得很仔细,“徐瑀玲,好听的名字。记得喔,他若住院四天,我就送一份好礼物给你。”
“礼物不用了,但我一定想办法让他乖乖住上四天,而且不骂哭护士。”张医生听了哈哈大笑,觉得她很有趣。
有可能吗?谁的话都不听的男人,会听这位小姐的话?说不定呢!
“医生,他的胃出血治不好吗?”
“治得好,但比较难,因为他不听话。小时候的腹膜炎造成肠沾黏,他消化功能不好,只能少量多餐,偏偏他大老板忙着赚钱,没时间少量多餐,我常劝他,他不爱惜自己,到头来钱在银行,人在天堂,一场空,划得来吗?”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有钱人家的小孩?”望向床上苍白脸的古维瀚,又想起他说“没有人爱真正的我”,她不禁心疼。
童浩说,古维瀚是天之骄子,父亲是百大企业董事长,八成从小娇生惯养,才养出他对美食的口味刁钻。
可是张医生说他挨饿……挨饿不该是他这种天之骄子会受的苦啊!
因为肠胃不好,所以他参加餐宴才会先询问菜色,是吧?他不能吃口味太重的东西……她误解他了,以为他是个只关心自己的自大狂。
如果他是自大狂,不会吃完她做的晚餐,不会用寂寞的口吻说没有人爱真正的他。她摸摸他的脸,无法想象这张脸瘦如槁木的模样。
他真的挨饿过吗?又是谁让他挨饿的呢?
看着她的举措,张医生默默微笑。这小子,总算要走运了吗?这个徐瑀玲小姐善良又温柔,看起来真的关心他。
“他考上建中才被他父亲接回家。他不是元配的孩子,当有钱人家的小孩后,除了不用再挨饿外,其他的,没好到哪里去。”他突然开口说。
徐瑀玲原来停在古维瀚身上的目光,倏地转向他,眼里有惊讶,但更多是了悟,终于明白古维瀚说没人爱他的意思了。
本想说点什么,但想了想,她只对张医生说:“我帮他拿换洗用品过来,如果有什么状况,麻烦拨我的手机。”
“没问题。再说一次,希望你说服他住院四天,我会给你一份大礼。”
“他能恢复健康,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不知为何,她想也不想就这么说了。张医生没再说话,朝她点点头,等她离开急诊室后,才拍拍床上应该还昏迷的男人,高兴地说:“你的好运来了,千万别不懂得珍惜啊。”
“你没别的事忙了吗?非要管闲事?死老头!”古维瀚仍闭着眼,但口中逸出沙哑的声音。
“耶,醒啦?有力气骂人,还不错嘛。”
“我不要住院!”他用尽全力,无奈身子太虚弱,以至于声音听来一点威胁性也没有。
“你能说服徐小姐让你不住院,我就放人喽。不过我看,你这次遇到克星了,想出院?凭本事啦。”
“死老头,我不要住——院!你少管闲事。”
“臭小子,你以为我怕你啊。现在要死不活,连哼气都困难,病歪歪躺在床上的人可不是我。我说了,你有本事说服徐小姐让你出院,我二话不说立刻放人,不过我很怀疑啊,你会舍得让她伤心吗?她是个好女孩。”
古维瀚虚弱得始终没张开眼,沉默好半晌,才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是好女孩,不想麻烦她太多。”
“唷!明天太阳会打西边出来吗?你居然担心麻烦别人?哈哈~”张医生笑得好不开心,笑够本后,他说:“我开始相信你这次会乖乖住院四天。”
“死老头!你能不能讲讲理?”
“我很讲理啊,要是不讲理,早不管你死活了。不讲理的人是你!你如果肯乖乖听话、按时吃药、按时进食、吃得清淡,我不必从温暖的被窝爬出来,三更半夜顶着寒风,赶到医院急诊室救你。”
“现在是夏天,哪来寒风?别唠叨了好吗?”
“总之,如果你肯乖乖听话,身体早好了。”“身体好有什么好处吗?谁关心。”他闷哼。
“我关心啊!显然徐小姐也关心,你父亲其实也关心。”
“他只关心公司营运绩效。”他冷冷回道。
张医生没打算反驳,他拍拍他,“不管怎么样,起码我是真的关心你。”
“老头……”古维瀚顿了顿,才又开口,“我妈死很多年了,你应该快点觉悟去找你的春天,免得一辈子没爱过别的女人,死不瞑目。”
“臭小子,要你管!”
“不想我管你,你也不要管我,我不想住院!”
“懒得理你!我要回去睡觉,等会儿护士会送你进观察室,掰!”
“死老头……我真的喜欢她,不想让她担心、不想麻烦她……拜托你,让我出院。”咦?这小子是在求他吗?低声下气的哩,好稀奇啊!
“你乖乖住院,赶快恢复健康,才是真的不让她担心。她说的话你没听见吗?你恢复健康,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所以不想让她担心,就乖乖住院。”
“死老头……”古维瀚不知碎碎念了些什么。
“听不见啦,我要回家了,你自求多福。”四天啊?他真不想在医院待四天。
古维瀚迷迷糊糊地想,迷迷糊糊地又昏睡过去。
第7章(1)
天蒙蒙亮,已经转进单人病房的古维瀚睁开眼,感觉手被人握住,他偏头,看见徐瑀玲坐在椅子上,头趴在床边睡着了,握着他手的,是她纤小的手掌。他轻轻抽手想摸她,谁知还未完全抽出手,已惊醒趴睡的她。
她抬头,揉揉眼睛,松开握着他的手,尴尬微笑。
“我怕睡太沉,你醒过来我不知道,所以才握住你的手。你想喝水吗?还是想去洗手间?”
“都不想。对不起,麻烦你了,你可以回去睡,我一个人没关系。”他心疼地摸摸她额头上因趴睡而红成一片的印痕,这样睡,一定不舒服。
“我想陪你,我害你住院,当然有责任要照顾你。”
“你不要乱想,我本来就肠胃不好,跟你没关系。”
“你应该告诉我你不能吃辣,医生说你胃出血,我自责得要死。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做辣的食物了。”
“对不起,害你担心,你回去睡好不好?”
“不好。反正周末放假,不用上班,我要在这里照顾你。张医生说你最好住院四天,好好调养,就能恢复健康。”
“我知道他说什么,但我不想住院。”
“不行!拜托你听我一次好不好?”
他不想屈服,可是……她灿亮的眼眸里有请求,她说话的语气很……撒娇,他发现自己,压根没有能力拒绝她。
“瑀玲……”他想抗议,声音却很虚。
“拜托你,好不好?拜托……”她忽然站起来,弯身看他,接着低头,唇温吞吞地贴上他的,像小鹿般舔他、吻他,她的气息渡向他,麻昏他的神经,让他有片刻分不清东南西北、黑夜白天、身处何方。
她真甜……奸诈,居然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主动吻他,让虚弱的他更无力。
“拜托你,听我的话……”
她的唇移动着,从他的唇一路吻至他耳窝,他敏感得想喘息。老天,他是病人,不该受这么火辣的刺激,可他好想……好想扑倒她。她轻声细语在他耳边恳求,这简直是最甜蜜又最磨人的惩罚。
“拜托你,维瀚,拜托……”
“好……我住。”他根本不敌她的温柔攻势,索性摇白旗投降。
“谢谢你。”徐瑀玲笑开脸,暖暖的小手覆上他脸颊,轻轻摩挲。
“我讨厌医院的药水味!”他忍不住抱怨。
“那简单,我会帮你准备美丽的鲜花、舒缓情绪的精油,为你赶走药水味。”她甜笑。
窗外天色更亮一些,两人不约而同朝蒙蒙亮的天空看去,回头相视而笑。古维瀚伸出没打点滴的左手,摸摸她脸颊,她气色不是很好,明显是因为没睡饱的关系。
“真的不回去睡吗?你看起来很累。”
她微笑,摇摇头关心问着,“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现在很好,别担心。”心头暖暖的,他很久没感受过这样的关心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快遗忘被关心的滋味有多温暖。
最早让他感受到关心暖意的,是张医生。
第二个关心他的人,是初恋女友,后来却选择嫁给经济条件比当时的他好太多的另一个男人。
他其实从不曾怪过她,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会觉得遗憾,遗憾当时的他能力不足。
第三个对他付出关心的,是他的前未婚妻,他曾经以为他们能牵手一生一世,直到他无意间在同父异母哥哥的床上,撞见两人翻云覆雨。
前未婚妻跟他哥哥上床的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因为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是集团第一顺位继承人……
那是伤他最重、最深的一次,伤得他有好些年痛恨女人,认为所有女人都拜金虚荣。
“你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我不累。你是这世上,第四个关心我的人。”他盯着她,突然说。
她排名第四啊?这么前面。他说出的数字,惹得徐瑀玲心头一阵酸,因为他又是这种寂寞的语气。
古维瀚三十岁,他活了三十个年头,真正关心他的人,竟不到五根手指头,她听了真的好难过。
“张医生说……”她想告诉他,张医生说了一些他的事,但古维瀚打断她。
“我知道张医生说了什么,你离开急诊室之前,我已经醒了。你想不想听我说,说一个完完整整的故事?”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了,就是想让她知道真正的自己,不是奇宇集团接班人的那个他,而是那个曾经吃不饱、穿不暖,饿到头昏眼花、肠胃出血的他。
“我想听,请你告诉我。”
她清亮的眼探进他深黑色的双瞳,暖了古维瀚冰凉许久的心。
“很久很久以前,你晓得的,所有童话故事都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我的黑色童话故事当然没有例外,也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有一朵很漂亮、很漂亮的酒国名花――”
真要说,他说故事的起头技巧还真不怎么样,如果黑色童话代表悲惨故事,这样开头还挺好笑的,徐瑀玲笑了笑,但听得越久,她就越笑不出来,天色越明亮,她的神情就越阴暗,听着听着……她泪流满面。
他说,美丽的酒国名花攀上奇宇创办人,是悲剧的开始,因为创办人从头到尾只是玩玩罢了。他说,酒国名花为爱生下他,以为一个儿子能留住男人的心,但创办人的心在元配身上,他真的只是偶尔在外头逢场作戏而已。
美丽的酒国名花转而恨儿子不争气,不能替她留住男人的心,动辄打骂,要不就一出门几天几夜不回家,也不管年幼的儿子怎么吃喝生活。
可怜的小男孩,最高纪录有五天没吃到食物,只能喝自来水、冰箱剩下的几瓶饮料过活,没饿死算是奇迹。
他是这样挨饿的?徐瑀玲满脸的泪,心疼万分,古维瀚却说得好云淡风轻,彷佛他说的过往,只是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
“你爸爸都不管吗?”她真的不能想象,就算对酒国名花无心,再怎么样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怎么狠得下心?
“他不晓得,他认为每个月固定付几万块生活费,就算尽到他该尽的义务。傻瓜,你哭什么呢?都是过去的事了。”古维瀚笑了,揉揉她的头,抹去她落个不停的眼泪。
“你好可怜……”她哽咽,也想收住泪,但想到当时小小的他竟然五天没吃,她就难过得不能自己。
“真是爱哭的傻瓜!还想不想继续听?你再哭,我就不说了。”她晶莹明亮的泪滴,像世上最宝贵的珍珠,一串一串绕住他,温润地抚平他心头残余的痛。
“好嘛、好嘛!我不哭、不哭了。”她急忙抹掉眼泪。
他轻笑,继续说下去。
酒国名花的儿子在爹不疼、娘不爱的情况下捱过童年,若不是十岁那年重病,他的苦日子可能得再熬个几年。十岁那年他盲肠炎,酒国名花跟新金主去香港五日游,回来才发现他半死不活倒在客厅……
成了他救命恩人的张医生,虽然对酒国名花一见钟情,却不假辞色,狠狠骂了她一顿,说她能把一个十岁的孩子照顾成非洲难民,这在台湾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正义感十足的他,通知奇宇创办人儿子病危的消息,从此,古维瀚的生活有了改变。
创办人良心发现,将他安置在另一住处,为他找来管家,细心照料出院的他。不过身心皆已受创的他,对父亲的安排毫不感激,但也不想再回到从不曾好好当过一天母亲的酒国名花身边。
于是,他继续过着爹不疼、娘不爱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再也不用挨饿了。
直到他考上建中那年,父亲的元配因病饼世,才正式将他接回家,给他一个姓、一个新名字,他变成现在的古维瀚。
“你改过名字?”
“我本来从母姓,想不想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想。”
“姜蔚钧。姜太公的姜,蔚蓝天空的蔚,雷霆万钧的钧。”
“蔚钧,很好听的名字。你想念以前的名字吗?”
古维瀚摇头,过去的名字,代表过去的痛苦,他不怀念,但听她喊他从前的名字,竟有几分感伤。
“不管你喊我现在的名字,或过去的名字,都那么好听。”“那是因为不管过去或现在,你的名字都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