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以为猎户皆是村汉,没料到还有这等谪仙气质之人,若澹台浚换上这样的衣衫大概也差不多。
唉,她怎么又想起他了?大概习惯了吧,思念有时候不过习惯而已。
今日莲蓬釆得少,只听那男子对庄中管事道:「顺手撷了一把荷花,还请转交给莲心,让她摆在大小姐屋里赏心悦目。」
是她的幻觉吧?为何这男子的声音……也像极了澹台浚?
董慕妍伫着凝眉,心下生起疑窦,她看看莲心,却发现莲心一脸心虚的神情。
「那是谁?」她压低声问。
「谁?」莲心犹在装傻。
这刹那,青衣猎户不经意地侧了侧身子,容颜尽露,董慕妍心跳缓了半拍,几乎快窒息了。
还真是他!就像作梦一样,难以置信的骤然相遇,身分错乱的人降临在不该出现的时空。
「他怎么在这儿?」还假扮猎户?
「呃,」莲心支支吾吾,这模样一看便有鬼。难怪这丫头千方百让引她来此,这胳膊肘往外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或许听到她的细微动静,澹台浚亦发现了她。就像她的始料不及,他有些错愕,身形亦稍稍凝滞。
然而,他终究主动示以微笑,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笑颜,彷佛漆黑了数月的冬夜,忽然有了星光。
他缓步靠近,两人半晌无言,最后由她率先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公子何故在此?」董慕妍冷冷地道。
「在江左当一个猎户是我从小的心愿,从前告诉过你的。」他答道。
董慕妍一愣,有这回事吗?
「就像你从前说的,希望在江左开一间茶水铺。」他又道。
哦,她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过这样的对话。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公子说笑了,皇后娘娘刚刚即位,正是用得着公子的时候,公子却私自跑到江左来,难道朝中诸事都不顾了?」
他竟道:「我已向圣上递了奏摺,辞官归乡,圣上和娘娘已经允了。」
他不会是疯魔了吧……她压根不敢置信,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圣上说,齐家才能治国,如今我连个老婆都没着落,办事定不牢靠,不如归乡。」他笑道:「大概得成亲之后,圣上才会信任我吧?」
噗!她忍俊不禁,皇上在跟他开玩笑的吧?或者他在扯谎?这辞官理由……也真够荒唐。
「小姐,澹台大人也够可怜的,丢了官,一时也娶不到妻子,无奈在咱们庄上帮工维持生计,您就留下他吧。」一旁的莲心道。
这话说得好像他要饿死了似的!这丫头,真能睁眼说瞎话。
「你闭嘴!」董慕妍瞪莲心一眼,「你勾结外人,设计主子,回去再跟你算账!」
莲心吐吐舌头,给澹台浚使一个眼色,不敢再作声。
「管事,」董慕妍扬声道:「这几个猎户不能留,今日结了工钱,明天让他们都别再来了!」
「这……」管事一怔,「大小姐,如今这时节请不到什么得力的人,若东西烂在塘里,损失的是咱们啊!」
「大小姐辞了我就罢,余下这些真是猎户,这个时节不方便狩猎,他们若没有帮工的工钱,如何养家?」澹台浚笑道:「可别因为我害了别人。」
「好,别人可留下,你不行。」董慕妍肃然道。
「我是他们的头儿,人是我找齐的,最近的生计也都是我替他们寻的,工钱也都在我这里,一时还没结算清。」澹台浚却耍起赖。
这……左也不能右也不能,他就欺负她心软,以为她不敢辞退这些猎户吧?
「大小姐在害怕什么?」澹台浚忽然反问,「你我已然退婚,如今我能如何?莫非是害怕我毁了你名声?」
「当然不怕!」她嘴硬道。
大概,害怕又爱上他,舍不得他……纠缠不清。
若她心意已决,便无畏这些藕断丝连,然而,她真的看开了吗?
她心中若有一丝重逢的喜悦,也因为他这一句挑衅,自己的一时嘴硬而很快散去了。
好,那就留下,她倒要看看,他究竟想搞什么鬼!
回了自个儿屋子,董慕妍忿忿道:「你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我可不敢再留你了!」
莲心跪在地上请罪,却依旧笑嘻嘻的,知道小姐只是一时发脾,顺口说说而已。
「是谁惹大小姐生气了?」门帘忽然掀起,只见董必成新纳的姨娘柏氏踱了进来。
董慕妍不由一怔,立刻起身相迎,「姨娘怎么到庄子里来了,怎不让人通报一声?」
「今日得闲想四处走走,又怕暑热,老爷说庄子里凉快,还有鲜藕吃,叫妾身来大小姐这里蹭顿饭。」
柏姨娘大着肚子,董慕妍连忙搀住她,生怕有个闪失。
「姨娘既然想来,也该我派车去接才是。」董慕妍道:「哪有让姨娘独自奔波的道理。」
「不妨事,我这胎坐稳了,大小姐不必担心。」柏姨娘笑道。
「还跪着干什么?」董慕妍睨莲心一眼,「快过来伺候姨娘!」
「方才在院子里听大小姐教训丫头,说来,也是妾身对不住莲心,平白让她挨了骂。」
「姨娘快别说这亲的话,折煞奴婢了。」莲心赶紧道。
这……什么意思?董慕妍迷惑。
「澹台公子,是老爷作主让他到庄里来的,」柏姨娘即刻解释,「妾身怕不周全,便事先嘱咐了莲心,没来得及告诉大小姐,让大小姐误会了,都是妾身的错。」
原来……澹台浚早就跟她全家都串通一气了?董慕妍怔了怔。
「大小姐也别怨老爷,」柏姨娘解释道:「皇后娘娘亲自修书给老太太,道尽公子对你的相思之苦,老太太便命老爷撮合此事。妾身想着,公子既爱狩猎,不如让他到这庄上住几天,谁料公子竟爱玩闹,怎么就乔装成猎户了呢?想必,还是不好意思直接来见大小姐你的缘故。」
说来说去,他们又后悔了,又开始作这皇亲国戚的美梦,暗地里合计着要把她卖了?
董慕妍心中堵着一口气,如磐石般坚硬,一时化不开。
但当着柏姨娘的面,她也不好放狠话。一则柏姨娘是新过门的人,得给些面子,二则对方有身孕,不可冲撞了。
董必成也狡猾,知道自己出面搞不定此事,便让柏姨娘软硬兼施,让她无法拒绝。
「知道家里关心我,」董慕妍扶着柏姨娘坐下又奉了茶,方道:「我跟澹台家的婚事,姨娘多少也听说过吧?先前要退婚,后来又不退了,再后来又要退……这不知折腾了几回了,我卖在不愿意再受这个罪。」
「知道大小姐委屈,」柏姨娘轻拍她的手背,「我们做女子的,名节最是重要,哪禁得起这样再折腾?何况,这反反覆覆的妾身听着都替大小姐难过。」
「如此姨娘还要劝我吗?」董慕妍反问道。
「皇后娘娘的懿旨,董家不敢不遵。」柏姨娘叹道:「要怪只怪大小姐太招人喜欢,叫澹台公子始终割舍不下。」
他割舍不下?犹记那日在御书房裴娴妃说的话……在最最困苦的时刻,他是可以舍弃她的。
何况,他从来不曾相信她的感情,看了几页手札就来质问她,何等冷面冷心。
为何这会儿忽然又思念起她来了?他的心思,她从来琢磨不透。
「姨娘可曾想过,澹台浚如今贵为皇后的唯一至亲,天下何等女子他娶不到?偏缠着我们董家,是何道理?」董慕妍狐疑道。
「这个也不奇怪,」柏姨娘道:「若真喜欢一个人,天仙来了也不会放在眼里。就像我,放着外头的正室夫人不当,偏嫁给你父亲为妾,也是为着一份情。」
漂亮话就别说了,当初澹台浚抛弃了她好几次,哪里非她不可了?虽然她不知道父亲与柏姨娘是否真心相爱,反正这个比方用在她这里假惺惺的。
「知道大小姐不信,妾身索性就说个敞亮话,」柏姨娘又道:「听闻京中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公子最近议亲都挑了商贾人家。」
「为何?」董慕妍不由错愕。
「从前嫌弃商贾地位低,但如今大约发现了些好处,特别是北平王犯了事之后,京中成惊弓之鸟,都觉得娶了永泠郡主那等贵女,还不如娶个商贾之女可靠。」柏姨娘道。
怎么还有如此说法?她皱起眉。
「再则,京中那些纨绔子弟,平素大手大脚惯了,商贾之女能带来丰厚的嫁妆,无权无势也管不着他们花天酒地。」柏姨娘笑道:「这样的老婆,我若身为男子,我也娶!」
柏姨娘不仅长得漂亮,谈吐也有几分见识,比起庆姨娘不知高出了几个台阶,难怪父亲自从得了新妇便不愿离开江左。
董慕妍抿唇道:「如此让我嫁进澹台家,岂不成了我吃亏?恕我依旧不能从命。」
「大小姐,你别紧张,」柏姨娘拉了她的手,「妾身想着,既然皇后娘娘有心撮合,也不好违了旨,暂且就让澹台公子在这庄子里住下,来日方长,也不必给他过多好脸色,且看他有无耐心,若他烦了,自己走了便最好,若他真对你存着深情,这日子一天一天下过来,你也能看透,如此可好?」
这……算没有办法的办法吗?
便这般耗着,顺其自然,有时候什么也不做,或许能在消磨中试出真心。
董慕妍凝眸,陷入长久的沉默。
第十九章 盼他归来
莲心不知手里捧着什么,轻手轻脚推开房门,仍是一脸心虚的表情,见了董慕妍欲言又止。
董慕妍看了一会儿账本,揉了揉眼睛,抬眸看着她,「怎么了?」
「院里落了一只雏燕,翅膀被昨夜的雨水打湿,飞不起来,奴婢便把它捧过来了。」莲心道。
说着,她将那小燕儿搁到桌上,小燕儿一身绒毛沾了不少泥土,脏兮兮的,不时张大嘴巴叫唤两声,似乎在寻找妈妈,模样甚是可怜。
董慕妍心里顿时一片柔软,轻轻抚了抚那小燕儿的脑袋,对莲心道:「去取岀清水来给它擦洗擦洗,再喂它些流食,也不知它受伤了没有,找懂得的人替它瞧一瞧。」
「澹台公子他们那群猎户里肯定有懂得的人,叫他们来看一看这小燕儿,如何?」莲心连忙道。
董慕妍凝眉,立刻警觉道:「这燕儿到底哪里来的?它翅膀没长好,飞不远,怎会落在咱们这院子里?你说实话!」
「它……」莲心支吾片刻,终于道出实情,「是澹台公子捧来的,他在山上捡到的,想着小姐近日无聊,有只燕儿可以逗一逗。」
「我就知道是他!」董慕妍抿了抿唇。
这些日子,他明里暗里讨好她,她怎会不晓得?然而她就是态度冷淡,不想领他的情。
「把他叫来,」董慕妍冷脸道:「我有话要讲。」
「小姐,您终于肯跟他说话了?」莲心一阵惊喜。
董慕妍不言语,只睨了莲心一眼。
莲心又一阵慌张,急怯怯地转身去传信,生怕她反悔。
没一会儿,她便引着澹台浚来了,站在窗外也没敢进来,只小声道:「小姐有什么话,您跟公子好好说。」
董慕妍心下叹一口气,觉得这些日子莲心也算受累了,她几乎把气都撒在莲心身上,也没给过莲心好脸色,难得这丫头还这么忠心。
抬头看向窗外,澹台浚依旧一身轻便装扮,这些日子他住在庄子里,每天仍与猎户上山下水,就像存心要永远当一个普通的平民,再与皇室贵胄全无关系。
「这燕儿是你捉来的?」董慕妍冷问。
「是捡到的,不是捉来的。」澹台浚微笑答道。
「从哪儿捡来的,就送回哪里去,它娘亲该找它了。」董慕妍又道。
「它彷佛是受了些伤,等医治好了,我再到林里寻一寻它的巢。」澹台浚亦道。
「该不会是你故意把它弄伤的吧?」董慕妍心尖一凛。
澹台浚霎时沉默,片刻之后才方道:「慕妍,如今在你眼中……我竟如此不堪了?」
她把他想得太坏了吗?曾几何时,他在她的脑海里变得如此奸诈狡滑,心狠手辣了?她实在有些过分了。
董慕妍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板起脸道:「公子在这庄里也住了些时候,不知何日回京去?总不至于永远在此帮工吧?」
「慕妍,之前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不打算再回去了。」他竟道。
「公子别开玩笑了,」董慕妍索性道:「我知晓太后与皇后娘娘希望你带我回去,但我也不想再重蹈旧日覆辙,望你明白。」
做他未婚妻的那段日子了,虽然快乐至极,但也恐惧至极,如今回忆起来,如同在悬崖边上舞蹈,她还能保有性命,安然在此,已算万幸了,再回去……估计没这般好运气了。
「我没开玩笑,」澹台浚道:「京城我不打算再回去了,也没打算再带你回去——」
他这话……什么意思?董慕妍一阵迷惑。
「你也别害怕,我不会再奢求娶你。」他又道:「等夏天过去,猎户们有了别的营生,我便跟他们离开这庄子。」
不再……娶她?
曾经期盼他不要再来纠缠,此刻听他亲口承诺,她竟又有些不舍得。
董慕妍发现自己真的很贪心,而且优柔寡断。
「你出身名门,文武双全,此生却甘心当个猎户?」她摇头道:「不觉得可惜吗?」
「从前在京中从未过得像现在这般自在,」他一笑道:「不怕你笑话我没岀息,我自己也没觉得自己有多重要,朝堂上没了我,会马上出现许多代替者,你也不必替我可惜。」
虽然她知道这话也没错,这世间离了谁都照样转,可她就是替他不值得。
原来在她心里,他一直是那般光辉显赫,有如天上的星辰,她对他的期盼,原来如此高。她不希望他放弃前程,单为了她……这会让她有负罪感。
隔着窗子,她始终没让他进来,也看不清他的脸,只怕一旦看到他的神情,她又心软。
「小姐,小姐——」
忽然,她听到莲心的声音,急促非常,让她顿时从思绪沉溺中清醒过来。
「小姐,公子!」
莲心方才为了方便他俩说话所以离开了小院,此刻不知为了什么又慌慌张张地奔了回来,气喘吁吁的。
「莲心,怎么了?!」澹台浚问道
「公子,方才老爷派人来传话,说宫里出了大事……」莲心一脸着急,「还请公子速速回京!」
澹台浚的语气一凝,「宫里出了何事?」
「听闻小皇子似乎中了毒,皇后娘娘希望公子能回去。」莲心答道。
董慕妍亦是一怔。谁人会害小皇子?除掉了裴娴妃,宫里还有别人敢对潘皇后下手?宫里嫔妃诸多,北平王与裴家虽然伏法,但朝中残余贼党也仍在,保不定哪天又生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