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里为何会有彩均坊的袄?」昊帝抢先发问道。
「这是永泠郡主的,」裴娴妃答道:「皇上还记得,当日永泠郡主被贼人掳去,身上穿着的就是此袄。」
昊帝恍悟,「那为何这东西会在你这里?」
「永泠郡主回府后,发现这袄沾了染料便送去清洗,然而清洗之中不慎绽了线,这袄里边的绒便露了出来,」裴娴妃道:「皇上,您猜如何?谁也没料到,鹅绒之中竟藏有无数细小的麝香珠!」
澹台浚脑中嗡的一声,像有什么炸开了似的。原来,机关就设在这里……
「袄中怎会含藏此物?」昊帝震惊。
「想来,是有人要害妃妹妹的龙胎,便在祆中藏了此物,然而被永泠郡主借去了,又无意中暴露了。」裴娴妃一副痛心的表情,「皇上,此事须得严査!淑妃妹妹怀孕以来,衣物皆由彩均坊打理,虽然董大小姐是澹台公子的未婚妻,可也不得不查啊!」
昊帝转身,直盯着澹台浚。
「陛下,」澹台浚道:「慕妍没道理害娘娘,她亲近讨好还来不及,岂会做这种匪夷所思之事?」
「不论是与非,还请董大小姐入宫说明为好,」裴娴妃道:「总得查一查才心安。」
「查!」昊帝厉声道:「来人,传彩均坊主事之人入宫!」
澹台浚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什么,这一刻,他连对策都思索不及,脑中从来不曾如此刻这般迟钝,对一切无能为力。
第十七章 不过一颗棋子
御花园里已经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了,然而今日偏逢小雨,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毫无半点暖和之感。
澹台浚站在长廊上,静默等宫外传回消息,虽然只是两个时辰,却像过了一世那么长。
「澹台公子。」裴娴妃自御书房出来,笑盈盈地道:「派去的人没那么快回来,随本宫去喝杯茶吧。」
澹台浚瞧着裴娴妃,记得小时候,他觉得裴娴妃美丽又和气,但随着年纪渐长,渐渐明白了这宫廷之中的诸多阴谋,裴娴妃的微笑虽一如既往温和,却让他不寒而栗。
「多谢娘娘,微臣候在这里便好。」他垂眉答道。
「你这孩子也太痴情了些,」裴娴妃忽然叹道:「永泠郡主有什么不好的?娶了她又不吃亏,况且也没不让你娶董家大小姐,永泠郡主不过要做平妻而已,都这般委屈了,你还不肯答应,也太不给北平王府面子了。」
「微臣倒是不太明白娴妃娘娘。」澹台浚却道。
「本宫?」裴娴妃一怔,「不知本宫做了什么事,让公子费解?」
「若微臣做了北平王府的女婿,北平王爷自然会照拂微臣,」澹台浚道:「但王爷一向与娘娘家中交好,假如将来时局扭转,娘娘家中岂不吃了亏?」
「想不到公子真是坦白。」裴娴妃眼里有些意外的神情。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些虚与委蛇能免则免。
「不瞒公子说,」裴娴妃亦直言道:「裴家与北平王府相交多年,彼此盘根错结,也不是公子这桩姻亲就能了断什么的。况且将来公子为郡马,必会再得皇上重用,我们裴家也不会因此畏惧。」
澹台浚心间漏跳了半拍,他发现自己毕竟太年轻,这样深远的关系却未能及时看个透澈。
「所以娘娘就想尽办法撮合微臣的这桩亲事,一则讨了北平王府的喜欢,二则对娘娘家势亦无损害,」澹台苦笑道:「娘娘好心思。」
「没办法,谁让永泠那孩子那般痴恋你。」裴娴妃道:「遂了她的心愿,王爷只会更加帮衬我们裴家。」
呵,亏了他姨母以为,若与北平王府结亲,立后之事,北平王爷便会倒向他们这一方,这算盘,打得满盘皆错。
「公子,本宫劝你也别太执拗,」裴娴妃道:「董大小姐那边也该劝一劝,她一个商贾之女,能与郡主同为平妻已是殊幸,还有什么不满意?再拧下去,吃亏的是她们董家。」
想来,这鹅绒袄中的麝香珠必是裴娴妃搞的鬼吧?
「方才掌事太监已去我姨母宫里査过,彩均坊所制的鹅绒袄并无异样。」澹台浚道:「单只郡主这件出了纰漏,也甚是奇怪。」
「有什么奇怪?」裴娴妃笑道:「祆已经送来多时,董大小姐也照顾龙胎这么久,有的是时间毁灭证据,总之,这事儿彩均坊脱不了干系。」
「既然脱不了干系,彩均坊又是微臣的未婚妻主事,那微臣也只得负连坐之罪。」澹台浚道:「与慕妍一同入狱。」
他说得斩钉截铁,倒让裴娴妃始料不及。
「公子何必豁出命去?」她连忙劝道:「只要答应了这亲事,那件袄,本宫自当替公子处理妥当,保全董大小姐,你何必要闹得两败俱伤?」
他该妥协吗?只怕娶了永泠郡主,余生都要受北平王府掣肘,且以皇上对兄弟宗室的提防,他亦不可能在仕途上再有成就,挂个郡马的头衔,做一颗闲棋冷子,也无法再襄助姨母。
「娘娘觉得,微臣真会为了一个女子执拗至此?」澹台浚冷不防地道。
「公子何意?」裴娴妃蹙眉道。
「若说微臣与北平王府结亲,能助我姨母登上后位,那或许微臣还会应从——」澹台浚道:「可方才听娘娘所,北平王府并不会就此倒戈,而且微臣从此以后在朝中也未必再能有作为,那么微臣又何必答应?」
「你也不替董大小姐着想了?」裴娴妃自以为掐住了他的软肋,「她若担上这谋害皇嗣的罪名,那是要满门抄斩的!」
「清者自清,相信皇上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慕妍也没有理由害我姨母,毕竟她与我定了亲,姨母出事,于她有何益处?这一看便知是有人想陷害她。」澹台浚沉声道。
「商人重利轻情,或许她受了何人指使也未必可知,那件袄便是明证,想脱干净嫌疑,可没那么容易。」裴娴妃轻笑道。
他相信,若以裴娴妃的手段,要一心治死谁,大概易如反掌……他不能冒这个险。
「娘娘有没有想过,我也可以谁都不娶。」他突然道。
「什么?」裴娴妃凝眸。
「若娶了慕妍,是害了她,娶了郡主,又于我姨母无益,」澹台浚道:「我大可谁都不娶!」
「你舍得?」裴娴妃难以置信,「你对董慕妍一往情深……」
「再情深又如何?」澹台浚道:「若左右不得周全,我这一生,宁可不娶!」
「说什么傻话呢?」裴娴妃错愕道:「你澹台家一脉单传,无后便是不孝——」
「纳几个妾,生几个孩子也容易。」澹台浚答道:「妾室不过如女奴,将来若她们被谁设计,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或死,或打发,都容易。」
「你……」裴娴妃被他这话呛得一时无语。
「娘娘,若想要别人答应一些为难之事,好歹给些利诱吧?但像这般走投无路,全无好处,那别人也只能把一切都豁出去了。」澹台浚镇定道。
大概像裴家与北平王府这样强势霸道惯了,便只懂得威胁恐吓,然而逼狗入穷巷,只会逼得对方拼死一搏。
「你不过说说气话而已,本宫笃定,你舍不得董大小姐。」裴娴妃咬唇道。
澹台浚冷笑,谁也不知道,前几日他已与她决裂。
彷佛是上天的安排,刻意要保她平安。此时此刻,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宣布退婚,即使昊帝问起,他也可以从容面对。
舍不舍得,从来不是他能决定的,他在这种处境下从来身不由己。这半年来,爱上她,曾经立志要娶她,已是他此生最大的恣意任性了。
有这半年,他已满足。
董慕妍随着禁军统领来到御书房的廊檐下,远远的便看到澹台浚站在那里。
他和裴娴妃似乎在争论着什么,神色凝重。
他双眸余光一瞥,猛然间与她四目相触,然而很快避开了。
有几日没见到他了,他消瘦了许多,距离上回诀别彷佛上辈子的事了……她总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然而总会忆起他的影子,挥之不去。
董慕妍垂下眉,跟随禁军统领入得御书房内,这节骨眼上,她不敢放纵自己的思绪。
「给皇上请安。」她长跪叩首道。
「把娴妃和浚儿唤进来,」昊帝却对掌事太监道:「他俩在外面等了几个时辰了,事情的究竟,也允他们听一听。」
掌事太监领命,没一会儿,便领着裴娴妃与澹台浚前来。
董慕妍俯身长跪,悄悄地瞥了一眼澹台浚的靴,那云纹图样、黑缎厚底,还是她那时怕他的朝靴不舒服,特意替他私下做的,原来,他还穿着。
「县主终于请来了。」裴娴妃笑盈盈地道:「害得本宫与澹台公子久等,方才在长廊上与澹台公子闲话,几度提起县主,倒是出乎本宫的意料。」
「你们俩都说了些什么?」昊帝问道。
「回皇上,臣妾本以为澹台公子与县主生死相依,谁料他方才竟说,若退婚也无妨的。」裴娴妃道。
董慕妍心里咯噔一声,像有什么悄然碎裂。他,真这么说?
呵,他这样说也没错,自从上回双方坦白,两人也算是正式决裂,但由旁人口中道出,却听得她心酸。
女人都是这般矫情吗?她发现自己真的很做作……
昊帝凝眉,「浚儿,你真这样说?」
「是。」澹台浚简短地答道。
「所以,皇上也不必为难了,若董家真做了伤及龙嗣之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裴娴妃在一旁得意道。
瞧着裴娴妃这幸灾乐祸的模样,董慕妍哪里听不岀其中的挑拨之意?不论如何,裴娴妃似要逮住了一切机会,让澹台家与董家不快,让淑妃不快。
「敢问娘娘,不知我董家做了何事伤及龙嗣?」董慕妍道:「自淑妃娘娘有孕以来,彩均坊上下皆小心伺候,方才蒙统领带着禁军在坊中搜查,也并无查到异样,还请圣上明鉴。」
「蒙魁,」昊帝对禁军统领道:「你来回话!」
「是,」蒙魁上前一步道:「方才在彩均坊,确实没有查到异物,不过库房里倒有些麝香。」
「这便是了!」裴娴妃即刻道:「淑妃妹妹的鹅绒里便有麝香珠!」
董慕妍凝眸,心中是已猜到是怎么回事,然而却没有慌乱,胸间一片平静。
「禀圣上,」她从容道:「麝香本就是常备之物,彩均坊有此物并不稀奇。」
「不过如此一来,倒难脱干系了。」昊帝语气稍有缓和,但依然严厉,「淑妃近日不断落红,龙胎恐有不保之象。你一直负责打理妃的衣物,若真出了事,你们董家上下都难逃罪责。」
「臣女怀疑有人想陷害我们董家,陷害彩均坊,请皇上明察。」董慕妍扬声道。
「陷害?」裴娴妃冷笑,「没出事就抢功劳,出了事就是被陷害?县主,做人不能这般便宜吧?」
「回娘娘,」董慕妍却直视对方道:「臣女家的绣坊里有一位关嬷嬷日前中了毒。」她提及「关嬷嬷」三个字,明显可以有出裴娴妃脸色一凛。
「中毒?」昊帝道:「关嬷嬷是何人,你缘何提起此人?」
「禀圣上,这关嬷嬷本是我家一名绣娘,十分擅长缂丝,上次给太后做的凤袍便有一半出自她的手。」董慕妍道。
「哦,」昊帝点头,「这么说,是位能人了?她和此案有何关系?」
「这些日子,北平王府常派人与关嬷嬷往来,」董慕妍答道:「方才,臣女交了一件东西给统领,还请蒙统领代为呈上。」
语毕,蒙魁便让人捧上一件衣袍。
「这……白蟒袍?」昊帝亲自接到手中,细细查看,「是北平王府订制的?」
「圣上英明,一看便知,」董慕妍道:「这确实是北平王府私下找关嬷嬷订做的。」
「关嬷嬷手艺好,她做一件蟒袍也不是什么大事。」昊帝道,
「然而,这件蟒袍尚未完工。」董慕妍继续道:「据关嬷嬷说,这样的袍子,她为北平王爷做过了几件,每次去到北平王府,王府管事都会悄悄带她到一处偏僻的阁楼,那里有几位绣娘,管事每次都叫关嬷嬷给那些绣娘指点技艺。」
「这也没什么奇怪吧,」裴娴妃轻轻一笑,「既然你家那位关嬷嬷手艺好,北平王府叫她去指点一二,亦合情合理。」
「那天她便是在北王府用了些茶点,回来以后便腹痛,诊断下发现中了剧毒。」董慕妍道。
「或许她自己吃坏了什么,」裴娴妃道:「何以见得是北平王府给她下毒?何况堂堂王府,更没道理去害一个小小的绣娘啊!」
「陛下手中那件白蟒孢,便是北平王府暗害关嬷嬷的缘由。」董慕妍意味深长地道。
「这蟒袍有何不妥?」昊帝时不解。
「陛下大概没看出来,这其实是件龙袍!」
董慕妍这句话,声音虽轻,但四周诸人皆惊得怔了。
裴娴妃瞪着眼睛,气怒道:「这哪里……是龙袍?你休要血口喷人!」
「这件龙袍尚未完工,」董慕妍道:「等漂了明黄的颜色,再补绣一趾,便成了龙袍。」
「荒唐!」裴娴妃喝斥,「照你这话,天下所有的白蟒袍都是未完成的龙袍了?那天下所有做过白蟒袍的,都该拉去斩首?」
「娘娘,」董慕妍微微一笑,「别的白蟒袍用的都是漂过的白绢,颜色如雪般明亮,而这件用的是素丝,如纸浆般杂有天然的微黄,为的就是将来方便染成明黄。关嬷嬷每次去王府指点那些绣娘,就是为那些绣娘能更好地完成这件龙袍,使龙的第五趾与的前四趾绣法相宜。」
「天底下绣娘那么多,何必关嬷嬷来指点?」裴娴妃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
「之所以不让龙袍一蹴而就,使用如此繁琐的程序,就是为了防止有人走漏风声。如此,各人分工行事,就算查起来也难查得明白。」董慕妍道。
「既然査不明白,你说了也是白说,反而有蔑诬北平王爷之嫌。」裴娴妃转头道:「皇上,想来,董慕妍定是为了脱伤及龙嗣的罪责,故意信口雌黄!」
「皇上,」董慕妍郑重叩首,「还请皇上即刻派蒙统领到北平王府搜查,或许能搜出铁证!」
「你放肆!」裴娴妃怒道:「北平王府何等尊贵之地,岂能说搜就搜?」
昊帝一阵沉默,他生性多疑,对兄弟宗室猜忌颇多,方才董慕妍一番话,已在他心里激起了些涟漪。
「皇上,」澹台浚上前道:「不如就让微臣到北平王府瞧一瞧?若查不出什么,自然也给还王爷个清白。」
「澹台公子这是在护短吗?」裴娴妃道:「为了你这个未婚妻,朝中的纲纪伦常都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