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楼唇角一勾,「那就让时间证明吧!」
她视线一斜,迎上他专注而炽热的眸光,顿时屏住了呼吸。
她初时还真以为他是个无趣的读书人呢,第一次在黑风寨见到他时,他表现得冷冷的,不多话就算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当时她还想着以后要跟这种男人生活,那可真像是住在广寒宫里。
如今,她对他的看法不同了。
只要他们独处,他总是用炽热的眼神看着她,毫不隐藏,那霸道的、理直气壮的目光,总是烧得她全身发烫。
这男人,根本是扮猪吃老虎。
「对了,」她话锋一转,「你的鲁兄弟为了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而闹腾了一些时日,现在可觉得值得?」
「值得。」他说:「他们夫妻感情和美,也已育有三名子女。」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三个了?鲁兄弟今年贵庚?」
「与我同龄。」他说。
「人家都生三个了?」她忍不住嗤地一笑,「你输惨了。」
他不以为意,反倒深深的看着她,「我会追上的。」
她一顿,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深坑,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故作镇定,「我……困了,不聊了。」
说着,她把东西搁下,飞快地溜上了床。
亥时,虞县县衙左翼楼的书斋里,仍旧灯火通明。
书斋里除了韩墨楼,近卫得胜,随侍的心砚,还有师爷左平,总捕头司徒敬及副手蓝玉夫。
韩墨楼初到虞县时,发现县府衙门官兵无能,文员散慢,为了整饬官纪衙务,他找来自己的人马,遣走顽劣乖张,贪妄散慢之辈,重新招募新血。
左平是他在京城任职时的同僚,为人正直廉明,可与他无异,皆不受上位者的青睐,早早辞官回老家当教书先生,在他去信邀请后,便带着一家老小前来虞县为他效力。
司徒敬跟蓝玉夫是他习武时的同门兄弟,跟鲁自行亦是交心旧识,司徒敬本是鲁自行府衙里的教头,他为了整顿衙门,于是向鲁自行借人。
蓝玉夫原是一间武馆的武师,一听说他这儿需要支持,二话不说就邀了十数名武馆的有志之士,跟着司徒敬来了。
有了这些可靠的左膀右臂相助,虞县官衙总算慢慢有了起色及进步,加上这半年来多方察访,他才知道前任告老还乡的知县马良,根本是个贪贿之徒。
他以职务之便,图利商贾,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不只贱价出租公田,让那些富人以微薄薪酬找来穷人为他们耕种,甚至还将职等较低、不易察觉的公职卖给一些仕绅富户。
马良在虞县十年时间,对县务毫不用心,眼底只有酒色财气,每每想到这样的贪官污吏竟可告老还乡、全身而退,他便感到愤怒。
「左师爷,你与商会那边交涉得如何?他们可愿重新拟定公田租约?」他问。
「先前的租约一打十年,如今还有三年才到期,商会里的那些个大老爷们都坚持等到约满。」左平一叹,「有契约在手,他们站得住脚呀。」
韩墨楼浓眉一皱,嗤一声,「一约十年?还真是稳赚不赔。」
「马良肯定从商会那儿得了不少好处。」左平说着,眼底有着无奈。
「那是当然。」韩墨楼神情一凝,声音低沉、微带愠意,「官商勾结,事事剥削,那些穷人小农只能为人牛马,实在不公不义。」
「确实如此,但商会那些人在城里呼风唤雨,又有租契在手,恐怕官府也无法动他们分毫。」左平说着,又轻叹了一声。
韩墨楼沉默须臾,若有所思,「我岳家是商会一员,若有必要,我亲自走一趟顾府,请岳父出面斡旋协调。」
左平却面有忧色,「大人,顾老爷虽无承租公田,但与各家商号富贾皆有交情,其买卖的粮抹有六成都是向这些人收购,要是重新拟定租约恐怕也会损其利益,我怕他不会答应大人所托,与这些仕绅们交恶。」
韩墨楼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为了公义,他仍得一试。
「我明白,可这是目前唯一途径。」他以希望的眼神看着左平,「总之你继续与他们交涉,后续再议。」
左平一揖,「卑职明白。」
韩墨楼转而看着司徒敬跟蓝玉夫,问道:「之前西北流民在街头行盗窃之事,可有斩获。」
「大人,属下已逮捕十数名盗窃抢夺者,他们全是西北战事之后的孤雏。」司徒敬续道:「属下得到消息,他们这些人也在西北各城到处流窜、闹事行抢。」
韩墨楼神情一沉,面有忧思。
「战后孤雏流民四散流窜,未能得到安置,饥饿起盗心,也是难以避免。」韩墨楼又问:「他们可有群聚之处?」
「经属下审讯,获知他们常在城北的屠生巷出没。」
「屠生巷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处,这些孤雏在那种地方,极易遭到利用。」韩墨楼思考时,总习惯性的以中指搓揉眉心,此时,他的眉心已有一道红色痕迹。
「大人,在属下审讯他们时,还获知一件不寻常之事。」韩墨楼眼睑一抬,神情冷肃,「司徒兄说吧。」
「这事……」司徒敬面有犹豫,欲言又止,斜眼瞥了蓝玉夫一记,似乎在征询蓝玉夫的意见。
韩墨楼视线往蓝玉夫脸上一扫,「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蓝玉夫性情耿直,情绪奔放,说话做事直截了当,不拖泥带水。他按捺不住,冲着司徒敬说,「你不好说,那我说好了。」
说完,他也不管司徒敬同不同意,开口便道:「我们发现一件不寻常之事,与顾家有关。」
听到「顾家」二字,不只韩墨楼微震,左平、得胜跟心砚也都露岀惊疑的表情——蓝玉夫口中的顾家,应该就是韩墨楼的岳家吧?
「大人,我们从那几个遭逮捕的孤儿口中得知,在他们之中,有个名叫六子的少年在去年入了黑风寨,那个少年偶尔会进城走动,之前还跟他们碰上了,」蓝玉夫续道:「他们听六子说,十天前黑风寨在牛溪道上劫了一批货。」
六子?他之前上黑风寨要人时,便是一个名叫六子的少年领他到寨子口等候换好装的顾秋心。
名字跟人对上了,那消息肯定不会有错。
只不过,牛溪道沿着水路而辟,离官道有点距离,因为偏僻,鲜少有人借道而行,为什么运货的商队会选择这条路?
再者,牛溪道不在黑风寨活动范围之内,黑风寨又为何跑到牛溪道去劫货?
「黑风寨劫的是什么货?」他问。
「说是一些布疋跟药材。」
「顾家的?」他嗅到一点不寻常的味儿。
「正是。」蓝玉夫回答。
难怪司徒敬要吞吞吐吐的,这事确实有点蹊跷,况且都过去十天了,为何顾家没报官?又是什么货物,竟让他们舍弃安全的官道走了一条偏僻小路?
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几个月前,顾家的画舫在离川遭劫,顾秋心因此落水,可顾家却未提只字词组,刻意隐瞒。
当初,他以为顾家或许是顾及顾秋心即将出嫁,怕损了她的闺誉,导致婚事生变,才会隐而不扬,可如今再加上这件事,还真是启人疑窦。
「大人,兴许是顾家爷不想令您担忧,给您添麻烦……」司徒敬猜测。
韩墨楼不语,若有所思。
他想,他该亲自问问那几个孤儿。
「今儿晚了,明早我要审讯那几个孩子。」他说。
第五章 大义灭亲(1)
今晩,韩墨楼一如往常晚归了。
他接下知县一职,为了整顿县政,天天早出晚归,常常他回来时,顾秋心已经睡了,而顾秋心还没睡醒,他人已经坐在书房里看书。
她不知道他一天睡几个时辰,只担心他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积劳成疾。
之前暗中帮婆婆做的棚架、篱笆跟台子都已经完工了,今儿立山跟几名仆役将物件搬到秀水居,并慢慢组装起来时,她看见婆婆脸上惊喜又安慰的表情,深深感到欢愉。
果然,带给别人幸福及愉悦,自己也能感受到幸福及愉悦。
组装完毕后,她又亲自领着仆役们整理篱笆边的造景,不只种下多种藤类瓜果的苗种,还种了一些依时节开花结果的植物。
她知道婆婆不喜欢空有外表的植物,所以种下的全是可以入菜、入药,或是用来泡茶的花草。
槐花,每年的四、五月是花期,花瓣可以蒸、炒、炸,入馅包素饺子,口味清爽,还有淡淡香气,亦能直接洗净食用。
木槿花,做法多样,烧豆腐、煮豆腐汤或粥,口感爽滑。
洛神花,花香淡雅,用来泡茶煮茶,清香提神,清心明目。
南瓜,果实可吃,南瓜花亦蔬亦药,具有养生效果,和着面粉炸一下,口感酥脆,鲜香四溢。
茉莉花就更不用说了,可入茶,亦可煮茉莉银耳汤,适用于肚郁气滞。
这些知识,她都是从韩墨楼书房架上的《医典》学来的,她平时闲着没事,就到他书房里找书看,意外得知许多从前不曾接触过的新知。
忙了一天,终于搭建完毕,看着成果,婆婆脸上的笑意藏不住,而她的心也暖暖的。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不小心让砖块压伤了手指。
一开始她不以为意,可晚上冼漱沐浴时才发现指尖都瘀血了。
就寝后,手指头一阵阵的抽痛,她在床上翻了好久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隐约听见声音,知道是韩墨楼回来了。
为了不惊扰到她,他总是先去沐浴更衣后才回内室,而且还不准人出声喊他,因为他实在太小心翼翼,有时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时上了床。
她没睁开眼睛,也没翻身,只是静静地躺着。接着,她察觉到他坐上了床,但没躺下。正困惑时,他轻柔又小心地托起她的手掌。
她心头一悸,原本还有点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清醒过来。
他在做什么?此时,她心里充满了疑惑,一颗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
他将她的手托在他那大而厚实的掌心里,指腹轻轻地扫过她每根手指头,然后,他轻声一叹。
她原本平静的心房此时鼓噪得厉害,她偷偷的咽了一口唾液,尽可能地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她觉得好尴尬、好害羞,可胸口暖烘烘地,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喜悦及幸福。
是呀,居然是幸福。
更让她惊羞得差点跳起来的事情发生了,他、他居然在她手背上吻了一记。
天啊,她脑子都快烧起来了!
他究竟在干什么?她好想睁开双眼问他。
慢着,他该不会已经忍不住,想对她做什么坏坏、色色的事情吧?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她察觉到他拿了什么东西抹在她手指上,凉凉的,舒缓了原本不适的抽痛感。
他在帮她擦药?她猛地睁开眼睛,惊羞地看着他。
看见她睁开双眼,韩墨楼先是微顿,然后皱起眉心,嘴里低低的念了她几句,「不小心就罢了,还不用药,瞧瞧你这手指,都瘀青成这样了……」
他的表情跟口气明明就像在说「你真会惹麻烦」,可为什么听进她耳朵里却像是「你知道这样有多教人心疼」……
那药明明是凉的,怎么却有一股子火热从她的指尖光速般的往她身体各处窜,因为太害羞了,她下意识想把手抽回。
他稍微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腕,眸子深深望住她,沉声地道:「别乱动。」
「我、我没事的……」她的声线微微的颤抖。
他脸上表情沉静,淡淡地道:「我回来时,马嬷嬷在院门候着,她说娘今天很开心,还告诉我你给砖块压了手指,却等闲视之……」
「马嬷嬷真是瞎操心,不碍事的。」原来是马嬷嬷跟他说的。
他抬起眼睇了她一眼,「她是真的担心你。」
「我知道,她还是小姑娘时就跟了我娘,未嫁过人、也没有一儿半女,所以一直把我当亲生闺女看待。」说起马嬷嬷,她眼底有着一丝暖意。
「我问了她关于你的事。」他说。
她微顿,「我的事?」
他颔首,继续小心地帮她涂抹去瘀膏,「我只知道你的亲娘在你三岁时就去世,并不知道你从此之后在顾家过的是什么日子。」说着,他不觉皱起浓眉,「原来你说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日子,并不是场面话,也不是矫情……」
听他的口气,再看他那懊恼又痛惜的表情,她知道马嬷嬷一定什么都跟他说了。
说起来,过着那种日子的人是顾秋心,不是她,她可一直都是爹娘疼姥姥爱的。
「顾家来重男轻女,不说是我,就连赵氏亲生的秋桐也没受到怜爱。」她释然一笑,「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我可是苦尽甘来。」
闻言,他微怔,不解地看着她。
「嫁进韩家,多了一个娘疼我,手伤了,还有人大半夜帮我擦药,哪里不是苦尽甘来呢?」她俏皮的说。
韩墨楼唇角一勾,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嫁给他是甘呀?那真是太好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之我现在是韩家人了,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想。」她说得一派云淡风轻。
他帮她涂好药,轻柔地将她的手搁下,问:「你不怨吗?」
她不加思索地摇摇头,「不怨,我都嫁人了,只要跟他们划清界线就好。」
听到她说出「划清界线」这么重的话,他心头微震,疑惑地看着她。
她敛起一脸轻松,正儿八经地解释,「我的嫂嫂是前通州府尹的亲侄女,我又嫁了你这个知县老爷,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吧?商人为利,自然得多方找门路及人脉,金脉、血脉及人脉是商人必备的三条脉,与为官者结亲,便是为了人脉,而身为新任知县的你应该就是顾家要的人脉。」
顾家明明是她的娘家……听到她这番话,他有点吃惊,但在吃惊之后,又不知不觉地对她心生敬佩。
「虽然我不知道我娘家需要你来打开什么门,不过我知道你的心性,理解你的抱负,若无必要,你还是少与我娘家接触吧。」
顾秋心的这些话在韩墨楼心上敲了一记。
顾家需要他打开什么门?她何出此言?是否她知道些什么?
他忍不住想起今天听司徒敬及蓝玉夫所提之事,「顾家是你的根,你一下说要跟他们划清界线,一下又要我少与岳家接触,究竟是……」他语带试探。
顾秋心不打算拐弯抹角。若他是个爱富贪贵的人,她也挡不了他,可他不是,他如此的廉明自爱,她决计不让顾家对他动歪脑筋。
「有件事……我不得不说。」她直视着他,眼底虽有几分挣扎,却又无比坚定,「先前与兄嫂及秋桐妹妹搭画舫游河,遇到黑风寨登船打劫,兄长突然命人急急将画舫上的十几二十箱药材全沉入川中,此举一直令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