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就着幽微的光线点燃了案上的那盏油灯,光线一出现,便见有双脚出现在幽暗处,他虽心头一震,但未感到惊惶。
此人若是对他抱有恶意,在他未点燃油灯前便会出手,但对方等到现在,可见不管此人是何人,又或者是否将不利于他,他目前都没有立即的危险。
「能无声无息进到我的府邸,看来阁下并非泛泛之辈。」他淡淡地说着,径自掇拾着案上的书籍文件。
这时,站着人的暗处传来一记低沉的笑声。「韩大人的胆子也不小。」
那人从暗处里走出来,竟是黑风寨的翟烈。
他笑看着镇定的韩墨楼,问道:「大人似乎不担心有人对你不利。」
「若你要岀手,不须等到现在。」韩墨楼对于翟烈的突然岀现,当然是疑惑的,但他不惊不惧,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翟烈所为何来。
「翟爷下山不会只是为了试探本官的胆量吧?」韩墨楼直视着他。
翟烈上前,将一物件搁在案上,那物件被用一方小帕子裹着,小小的。
韩墨楼不解地看着翟烈,「这是何物?」
「是大人正在追查之物。」翟烈说。
闻言,韩墨楼心头一震,他拿起物件一看,帕子里裹的竟是一朵干枯的蕈菇,仍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你说这是我正在追査之物?」韩墨楼浓眉一皱,「这是……」
「忘忧香的原料——幻蕈。」翟烈打断他,「大人派人潜伏在潇湘院,在下也有。」
闻言,韩墨楼的神情更加严肃冷厉。「你也在查忘忧香的事情?为什么?」
「为了我的妻子,还有那些遭到毒害的无辜孩子。」翟烈说话时,有点咬牙切齿,「大人又是因为什么而开始暗查此事?」
「因为你劫了顾家的货,而顾家却不曾报官,因为你劫了顾家的船,顾家却避而不谈。因为这种种蛛丝马迹,让我怀疑有不该存在之物在城里流通。」
翟先是微怔,然后唇角一勾,「我果然没看走眼,大人是个干净的明白人。」
「恭维就不必了,」韩墨楼直截了当回道:「这该不会是顾家被劫却不愿报官的货物吗?」
翟烈神情沉重,「没错,幻蕈是来自境外之物,使用过量能让人变成行尸走肉,顾家已偷偷运送此物多时,此物害人无数,我的妻子也险些因此毒物而丧命。」
韩墨楼心头一震,追道:「盼翟爷能知无不言。」
翟烈点头,娓娓道出季墨秋姊妹俩的遭遇。
得知季墨秋姊妹俩及那么多无辜的孩子们遭到无良恶人的毒害控制,韩墨楼既震惊又愤怒。
「大人,那些恶人先以香控制孩子,若有抵抗不从的,便直接让他们食用。」翟烈说着,眼底迸出彷佛要杀人般的怒焰,「那些孩子不出三个月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日日的消瘦蜡黄,失去意志,最后完完全全被他们所控制,待他们的身体与意志完全被摧毁,他们便将孩子们杀了或丢到荒山野岭等死,我的妻子告诉我,那是地狱,是人间的地狱。」
听着翟烈这番话,想象着那些孩子们的遭遇,韩墨楼心如刀割,「翟爷,本官一定会彻查此案,绝不让这些人逍遥法处。」他坚定地承诺。
翟烈直视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我便是相信大人的为人,才将此事告知大人。不瞒大人,我已循着线索找到巴山城的黑水牙行及神秘掌柜。」
韩墨楼眉心一拧,巴山的黑水牙行莫非就是刘姓客商背后的靠山?那神秘掌柜又是……
「此人所有对外事务都交由亲信及各支部处理,至今身分未明。」翟烈续道:「顾家每年买卖的南北及境外货物数量极大,一直以来都循陆路运送,在通州亦是畅行无阻。然年多前通州府尹遭到弹劾丢官,大人的过命兄弟鲁自行走马上任后,顾家便开始走水路及暗道,可见得顾家知道自己运送的并非合法之物。」
「翟爷可有证据证明幻蕈便是忘忧香的原料?」
「虽未能确定,但肯定相关。」翟烈十分肯定,「墨秋曾受其毒害,她永远忘不了这甜香的味道。」
「若真如你所说,幻蕈便是输入中原后再加工制成毒香,那么一定有制毒的工坊。」韩墨楼神情凝重,「忘忧香流通一年了,但仍是十分隐讳之物,那些购买使用的人亦相当谨慎,若无法直接跟卖货的刘姓客商接头,根本无法取得,我派去潜入之人至今尚得到忘忧香。」
翟烈面有忧色,「确实,我虽取得幻蕈,但至今也没拿到忘忧香……」
「若无法取得忘忧香供药师分析,很难将此二者做联结。」
「看来我跟大人还得再加把劲儿……」翟烈蹙眉面露苦笑,忽而想起一事,眼里有着疑问,语带试探,「不论涉案深浅,顾家确实与此事脱不了关系,大人查访此案时,可会难以伸展?」
「翟爷担心本官下不了重手?」
「前任通州府尹李兴利是顾家长媳的亲伯父,想必便是因着这层关系,顾家的货物才能快速通过通州的查核。」翟烈目光一凝,「李兴利这道门关了,顾家便将女儿嫁给跟鲁自行亲如兄弟的大人你,依大人的聪明才智,应不难理解其中原因……」
韩墨楼坦然表示,「这事,我夫人早已提醒过我,当时我们都还没猜到顾家要利用我来打开哪道门,如今已可确定顾家便是要借助我跟鲁自行的关系,让鲁自行继续为顾家开方便之门。」
翟烈先是一震,然后深深一笑,眼底充满敬佩,「尊夫人果然非寻常闺阁女子。」
自己的妻子被夸奖,韩墨楼眼底有着一抹得意,但他神情一凝,「翟爷既然派人在城里潜伏,可知道顾秋丰也碰了忘忧香?」
翟烈一顿,露出惊讶表情,显然他并不知道此事。「大人是说……」
「顾秋丰对忘忧香已有成瘾现象,」韩墨楼神情严肃,「若幻蕈真是忘忧香的原料,那么显然顾家并不知道幻蕈如此可怕,顾秋丰是顾家独苗,顾万得再如何贪财,都不会毁了自己的独生子。」
「大人判断极是。」翟烈眉头深锁,若有所思,「虎毒不食子,顾万得绝不会拿自己的亲儿子开玩笑。」
「正是如此。」韩墨楼目露精芢,却神情平静,「依我看,顾家只负责来带幻蕈进入中原,不知其为何物,更不曾与你所说的神秘掌柜有过接触,也就是说,在他们之中,还有一座桥。」
闻言,翟烈灵光一闪,「大人认为有人牵线?」
「是。」
「大人可有眉目?」
韩墨楼沉默须臾,眸里迸出两道寒光。是,他是有那么一点眉目,但他希望只是自己多想。
话锋一转,他望着翟烈,「翟爷,如今虽已有头绪,但证据未明,最忌打草惊蛇,还请你在查探之时务必谨慎。」
「在下明白。」翟烈道:「日后若有可靠之消息,一定立即命人通知大人。」
韩墨楼拱手一揖,「本官在此谢过。」
第八章 忘忧香的原料(1)
顾秋心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韩墨楼还没回来。
外面静悄悄地,小节跟马嬷嬷也早让她遣回屋子里去歇着了,偌大的晓阳院,除了院外例行值夜的府卫,没人是醒着的。
她起身下床,披了件长衫,脚步轻轻地步出房外。
站在廊下,她环顾四周,却见书房里亮着灯火。
韩墨楼回来了?都什么时辰了,他还待在书房里?真是个工作狂,他还真仗着自己年轻和身强体壮就不爱惜身体,他一定不知道爆肝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吧?
思忖着,她往书房走去,打算好好唠叨他几句。
唠叨可是妻子的义务、责任跟特权呢!
她边前进,边想着待会儿训话的台词,突然,有个黑黑的高大身影自书房中走出,她见状一愣,一时忘了反应。
那不是韩墨楼,也不是韩府任何一个她熟悉的人。
「谁?」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声音颤抖,「是谁?」
那人听见她的声音,看都没看她一眼,纵身一跃,就像武侠电影里那些轻功了得的高手般跳上了屋顶,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秋心回过神,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她脑海中闪过可怕的画面——如今韩墨楼正在查案,难道……喔不!
「墨楼!」她大叫出声,迈开步子就往书房跑去。
推开门,她慌张地寻找他的身影未果,视线往低处一扫,只见案后露出了一条腿。
「不!」她心一凉,甚至怕到无法立刻冲向他。
她不断地急速喘息,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啊冷静」,可是那些血腥可怕的画面还是无法从她脑海里移除。
原来失去他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她几乎快瘫软在地,然而理智告诉她,她得鼓起勇气向前查看。
深吸了一大口气,她迈出第一步,慢慢走到案后,就见韩墨楼躺在地上。
没有她害怕的血淋淋画面,可是他动也不动,她又想到武侠片里那些杀人于无形的杀手,杀人时是可以不见血的。
经历过背叛的她,原以为自己很难,甚至不会再爱上一个人,可如今她不只深深的感受到他对她的情意,还对他动了心。
她已经对他张开双臂了,为什么老天爷要在这个时候大手一挥,打散他们?
不行!不要!她还没对他表明心意,她还没成为他名实相符的妻,她还没给他生孩子,还没让婆婆含饴弄孙!
她不准天老爷夺走他,不准!
「墨楼!」她叫了一声,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向他。
她摇着他,喊着他,可他依然不动。
她慌了、怕了,使出全身气力将他抱起,然后捧着他的脸。
「你醒醒!墨楼!你不能、不能离开我……」悲伤又恐惧的眼泪自她眼眶中涌出,「醒来!你醒过来!」
她的音量因害怕而极小,声音也因颤抖而断断续续,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大叫,应该立刻唤来任何一个可以帮忙的人。
「来……来人!」她才撇开脸朝书房处大叫,手臂便被一股劲道攫住。
「啊!」她突地一惊,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韩墨楼,此时他双眼直勾勾地望住她,唇角有着一抹不明显的笑意。
「大家都睡了,别喊。」韩墨楼低声地说。
顾秋心呆住了,但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掉。
他没事?他好好的?他能说话?所以……他还好端端的活着?
「你、你……」她说不出话,泪如雨下。
看见她眼泪非但没止住,反而像洪水溃堤似的,韩墨楼心头一惊,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过头了。
「对不住!」他把将她搂进怀里,心不停揪疼着:「我闹着你玩的,没想到……对不住。」他连声道歉哄着。
刚才翟烈前脚刚岀书房的门,他便听见她质问翟烈的声音,他一时心血来潮想寻她开心,于是便躺在地上,假装遭到暗算。
其实在她冲过来抱起他的时候,他就想睁开眼睛让她知道他无碍,可在听见她哭喊着「不能离开我」之时,他却打消念头。
她的哭喊让他感觉到自己在她心里有着分量,让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重要及宝贵,在她的哭喊声中,他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对他的情意。
他沉溺在那样的喜悦中,直想多听一些,却忘了她是如何的恐惧。
「我不是存心吓你的,对不住……」他更加用力地将她抱在怀中,感受到她因害怕失去他而产生的颤抖。
这时,原本全身的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紧绷着的顾秋心,「哇」地放声大哭。
韩墨楼倒抽一口气,胸口抽紧,她的哭声让他欢喜,也让他心疼。
「秋心,对不住,别哭、别哭,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他捧着她的脸,恨不得自己有十双手可以抹去她停不住的泪水。
她望着他哭个不停,两只眼睛红通通地,眼里满装着各种复杂的情绪,而最深最浓最强烈的情绪是——爱。
「我、我以为你……为什么要吓我?」顾秋心气得在他胸口槌了几下。
那几下不痛不痒,可却敲疼了他的心。
「是我不好,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紧张、这么害怕、这么担心,别哭,我、我求你了……」哄不了她,他慌了,不自觉得语带央求,「秋心,我求求你,别哭了,我错了,你想怎么样都行,只要你别哭……」
听见他近乎求饶的话语,顾秋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抽噎着,两只眼睛哀怨地望着他。
听她哭声稍歇,韩墨楼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不哭了?」
望着他紧张的脸庞,她明白他有多紧张她,就像她紧张他那般,她应该原谅他的,但她实在太生气了。
她想赏他两拳,但舍不得;舍不得,却又不甘心。
一气之下,她拳起双手,左右手同时开弓往他两边脸颊一掐,捏起他的嘴边肉。
「你可恶!」她娇斥着。
韩墨楼先是瞪大了眼,一脸惊讶,旋即眉毛一垂,做出「我错了」的讨饶表情。
看着他那无辜又好笑的表情,顾秋心破涕为笑,这样的韩墨楼,谁都看不到,只有她。
见她终于绽开笑颜,韩墨楼这才真的放下那压在胸口的大石,他扒下她捏着自己脸颊的双手,再次将她紧拥入怀,露出温柔的表情。
「秋心,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他低下头,在她耳畔说着。
她微怔,「欢喜什么?」
「一开始,我只是想闹闹你……」他嗓音里满溢着欢愉及欣慰,「听见你害怕的喊着不能离开我后,我却想知道我在你心里有多少分量,所以我……」
她应该臭骂他一顿的,可是听见他这番话,她却生不了气。
他如此在乎她对他的看法吗?他这么担心自己在她心里没有位置吗?他……他还感觉不到她对他早已情生意动吧?
「就因为这样,你就吓我?」她鼓着脸颊,娇娇瞪着他。
「只是想试探,没料到你有如此反应……」他一脸「我错了」的表情,眼底却又闪耀着欢喜。
「撞见有人从你书房里岀来,咻地一下飞上屋檐,进到书房又见你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谁不害怕?」想起刚才的事,她的心又揪了下,可回过神来,她意识到最重要的事,「对了,刚才那是何人?为什么……」
「翟烈。」未等她说完,他回答了她的问题。
她愣住,「翟……烈?」
他点头,转身取了案上的幻蕈交给了她,「他带了这个给我。」
还没接过幻蕈,顾秋已经到熟悉的味道,她将幻蕈凑到鼻子前一闻,惊讶地道:「这味道……是忘忧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