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恼些什么?”回到这里,她没见到他舒展过眉头,反倒是两人先前在一块儿跑给追兵追时,他还有几次是笑着的。
虽然笑容不大,却也是发自内心。蒋奾儿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他,但这一点点的观察,还是有几分的把握。
“我怕他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滕罡,你总当我是个孩子,对吗?”她不似他稳重,也没他见多识广,甚至有时还毛毛躁躁,遇上事还会哭哭闹闹的,但不表示她永远都长不大。
“你在说什么?”他叹了一口气,也觉得自己的慌张显得可笑。
蒋奾儿扁着嘴,面对他的不安,她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滕罡沮丧地坐下,内心焦躁不安。“其实看到这样的自己,我也觉得窝囊。”从前,他无所惧、无所畏,永远考虑的,也只有独自一人。
这句话,轻轻地敲进蒋奾儿心中,她伸出手揽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心窝里。
“是我太任性了。”他的心情,她总是忽略。尽管他看来坚强,但终究也是个人,怎可能收去所有喜怒哀愁?
“六神没有你所想那般无坚不摧。”这里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自己的一段故事,包括他,也是如此。“也没你看得那样风光美好。我们都活得身不由己,却也逃脱不开。”
“滕罡……”他话里的轻愁,让蒋奾儿听来真是心疼。
“如果重新选择,不成六神、不做斗神,对我来说,是否能有新的契机?”这几年来,他偶尔会有这样的念头,却总是一闪而过。但自从遇见了她,他却常常在想这个问题。
“那我们……还会相遇吗?”若他不成斗神,又岂会来寻她呢?
滕罡紧紧拥住她,蓦地感到上天待他何其残忍。他们竟然是因此而相遇,最后也是因此而感到痛苦。
“还好,你是六神中的斗神,还好……我是蒋氏的遗孤。要不,我们这辈子永远是陌路人。或许,哪天擦肩而过,你我不过仅是一眼之缘……”
鼻端泛起一阵酸意,滕罡没想过自己原来是这么脆弱。
“奾儿,答应我,别造神器,过你自己想要的日子。开心就笑,难过就哭,别将你原来拥有的一切美好改变了。”他要的,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她。
“你若笑不出,有我来替你笑,你若难过时,我替你哭泣……以后这些事,我替你来做,好吗?”
蒋奾儿轻轻在他耳边说着,没有太多激动的口气,没有那些动人的情话,却让滕罡莫名感动,两眼泛红,浮现淡淡的雾气。
他是个双手盛满杀孽,恶贯满盈的罪人,没有仁慈、没有爱情。可是,心境纯洁无瑕的她,却将自身的温暖,悄然无声地送进他的心窝里。
滕罡抱着她,在今夜,他头一回发现爱情的美好。美丽得让他舍不得放开手,想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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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着那扇雕刻着百花争妍的房门,蒋奾儿心底志忑不安。
日光融融,迤逦一地鎏金色泽,将廊道的尽头,点缀得宛若是赤金色的宫殿,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进来。”低低的嗓音,自房内传来,令蒋奾儿震了心窝,两肩不自觉紧缩。
推开门,晨光瞬间爬满一室,随着蒋奾儿进门,暖烘烘的微风轻卷她的裙摆,也同样卷走了房内的暗冷。
卫泱倚在屏风旁,恰巧换好衣物,一早就有人站在自个儿房门前,还真是挺新鲜的。她一向都起得那么早?
“昨夜没睡好?”卫泱拢拢衣襟,走到桌前为她斟上一杯茶。“茶水是冷的,不介意吧?”
“欸……”蒋奾儿不安地坐下,心底还在盘算着该怎么开口。
卫泱似乎是看穿她的心意,锐直的视线紧紧地抓牢着她。“有话不妨直说,我是有问必答。”
“我……”蒋奾儿吞吞吐吐的,突如其来的勇气,如今好似被湮灭般的消失。
昨日,她想了一晚,几乎是夜不成眠,卫泱在耳边对她说的那句话,让她无法不耿耿于怀。
“你说六神……我想知道六神和天朝的关系。”
“共生死、共存亡。”卫泱一语道尽,没有半点掩饰。
“现在的天朝,强盛得看不出一丝颓势。”人人安居乐业,物产丰饶,就连外来的夷族都伏首称臣、年年进贡。
“庸人,仅能贪得眼前。”卫泱笑着说,将蒋奾儿僵硬的面容收进眼底。“我要做的,是更长远的事。”
“说到底,你找我不也是为了帮你得天下!”
“我感趣的不是天下,而是要天朝永盛永兴,历久不衰。”
“没有这种事!”蒋奾儿皱起眉,若是这样,前朝因何衰亡?“这就如同历代君王贪求那不可能的长生不老之术一样,全是无稽之谈!”
“我的心,没有那么贪。”
“你要天朝永盛不衰,简直比那些帝王还要狂妄!”蒋奾儿指着他的鼻头,狠狠咒骂起来。“天朝已拥有百年江山,这其中不乏无数铁骑踏遍城池,血洗百姓一手建立的辛苦家园……这么残酷兴国的皇朝,你竟要他生生世世历久不衰?”
“别忘了,你嘴里喊的残酷,有一半是六神的功劳,而其中当然也包括你爱的男人。”卫泱不忘提点她。
“他无从选择!”蒋妯儿为他辩解着,说到底也是眼前这男人害的?
“就和你一样吗?”他冷冷地笑,冷漠得不带一点温暖。“是的,我们都无从选择!因为这一切早就是命中注定了。”
蒋奾儿咬牙,他真是自信狂妄过了头!“为了你的大业,你至今到底拉了多少人陪葬?”若不是如此,滕罡不会被逼着血洗一个又一个她曾落脚的村庄。“你为了逼出我,才做得那么绝,对吗?”
“我若不如此做,你和滕罡可能还逗留在天朝某处,忘了自身所领的天命。”
“我为滕罡修复青钢刀之后,是不是你派人烧了老师傅的小村落?”其他的追兵,只晓得向滕罡要人,唯独那一回,小村落却是在他们离开后,惨遭祝融灭绝。
“你比我想象中聪明多了,不愧是蒋氏的遗孤,本事也的确过人。”
“为了逼我,你真是恶事做尽。”为了她一个人,他视其他人的性命如草芥!
“不,我应该要再逼你紧些。”他笑着说,不见一丝严肃的神态,说得太云淡风轻,好似杀人就如同捏死蝼蚁般轻轻松松。
“逼死我,蒋氏再也没有人为你造神器,你就带着你的春秋大业,滚进你死后的坟头里。”
“倘若我死,也不会寂寞,你心爱的滕罡也会陪我一道。我说过,天朝衰、六神则强,天朝若死、六神落葬地!六神的命,被牵制于天朝之中。”
“荒唐!在六神尚未出现时,天朝已然诞生,他取了前朝的气数,吞尽了前朝的风华。”
“天朝食的,可不止是前朝的命脉。”卫泱残酷地说道,俊逸的面容浮起一抹很诡异的笑容。
“你说什么?”
“要不,我带你走一遭,让你仔仔细细地,亲眼见见天朝如何走至今日强盛的地步,如何在乱世中一统天下,称霸为王!”卫泱一把捉住蒋奾儿的手,握得紧紧的,让她疼得说不出话来,就如同他一样,有苦说不出!
“卫泱!你做什么?”
“你若想知道六神的秘密,我就让你知晓,连同滕罡的命运,我也让你选择,看你要不要握在手里,还是像愚蠢的他一样,任其死去也不愿挣扎。”卫泱拖着蒋奾儿,即便弄疼她了,仍旧不愿放手。
“放开我!我不想知道那些,我只求你放过滕罡、放过我!别把我们的未来,放在你狂妄的大业里。”
蒋奾儿尖叫,她要的不过是能和滕罡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不当六神的傀儡,只做自己的主人。
“你和滕罡,都是领着天命转世的人。”卫泱自始至终都带着很冷漠的笑容,那种表情如同地狱来的修罗。
“如果想要选择,那还要等今生过了奈何桥再说!”
第十一章
蒋奾儿被卫泱一路拉到贵风茶楼的后院,那占地广阔的庭园里,几番迂回曲折,甚至连久居茶楼的住客,也未必能识得其错纵复杂的路径。
其中,又以水景园秀丽的造景为主,繁花翠叶、季季不同,做到四季常青。
散置在园中的太湖石仿造峰峦、丘壑、洞窟、峭崖、曲岸、石矶诸多形貌,气势连贯,或俊逸、或奇巧,若不是在贵风茶楼,也难以看见这等豪气的造园。
然而,蒋奾儿却无心见识这美丽的景致,仅能留心卫泱掐得她有多疼,甚至他还硬将她拖下楼。
“放开她!”
两人身后,传来一句冷冷的斥喝声。
卫泱虽然稍微停下脚步,但最后仍执意向前走去。
“滕罡!”蒋奾儿回头,盼他能从这失控的男人手中救离她。
迈开脚步,滕罡脚程飞快,转眼就拉住蒋奾儿另一只手。“你要带她去哪?”
“滕罡,我劝你别生事端。”卫泱恶瞪他一眼,一向温文尔雅的他,此刻翻脸成了狰狞的恶鬼。
“生事端的人是你!”滕罡咬牙低吼,若不是今日他起得早,她就要被拖进那个阴暗的鬼地方去了。“你要带她进去‘那里’吗?”
“有何不可?”卫泱眼中藏有一抹魅影,像是包藏祸心的邪魔。
“我不准!”进了那里,就再也没法子脱身了。滕罡不想她最后走到这一步田地。“放了她,算我求你,放了她。”
这辈子,他还没这样低声下气求过人,但为了她,值得。
“我一辈子都会为天朝尽心尽力,只求你放了她。”往后,卫泱的要求,他照做便是,再也不会有丝毫想离开六神的念头。
“那你就应该趁此机会好好表现才行!”卫泱恶狠狠地说,一个弹指便将滕罡震离五步之远,那浑厚的内劲,就连骁勇善战的斗神也不敌。
滕罡按着被击中的心窝,呛咳得气无法调顺。
“卫泱!你……放开她……”
“我说过,一旦要做就回不了头!”卫泱不管蒋奾儿愿不愿意,拖着她向前走去,不管身后滕罡是否因此受伤。
“滕罡!你没事吧?”蒋奾儿很想跑到他身边,但卫泱仍旧不肯放开她。
“小丫头,你还是多替自己担心吧。”卫泱说完话,将她带离滕罡眼前,足一点地,便使起轻功越过廊道。
“该死!”滕罡狼狈地被人搀扶起身,原来是早在一旁默不吭声的花复应。
“你到现在还想要跟他杠上,小心怎么死的都不晓得喔!”花复应睐他一眼,这男人是吃了富璟丹的口水不成?硬是要跟卫泱作对。
“死了倒好,省事!”掸去身上的尘土,滕罡准备奔向两人消失的方向。
花复应即时拉住他。“滕罡,听我一句劝,就让蒋奾儿做她自己应当做的,并且该做的事。”
“你一派胡言!”滕罡瞠眼,怒目相对。“他当初就是用这句话证骗我们的!今日,我不要她也相信这样的事!”
花复应扯开他的衣襟,胸口一道与生俱来的图腾,那是只有六神才有的转世印记。
“我们会信,是因为卫泱说的是事实。今日她不造神器,想必卫泱也不会留她。”
“造了神器,她更是死路一条!”推开花复应,滕罡尾随卫泱身后,踏进他从来不曾进入、被视为禁地的处所,也不管擅自闯入的后果,反正他也无所谓了。
“滕罡!”花复应气急败坏地喊道,这些人到底怎么了,全发疯似的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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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至终,他还是晚了一步。
滕罡站在一扇墨黑色的大门前,其坚固的程度,就连削铁如泥的青钢刀也同样被阻绝在外。
他眼睁睁看着蒋奾儿的背影消失在这扇门后,而他再度可笑地被卫泱打飞。
滕罡心底不禁懊恼,接连被她见着自己没用的模样,她还愿意相信他有肩膀让她依靠吗?
“他们进去,也有一个时辰了。”花复应坐在一旁石椅上,看看亭子外边的天光,璀璨耀眼得让人感到刺眼。
滕罡心底焦躁难耐,然而表现却异常的沉默。炯亮的眼眸里,藏有一丝不甘心的火气,欲将这扇拦挡他在外的大门给瞪穿。
“滕罡,你光站着不累啊?”她看了都嫌烦了,花复应掩嘴打个呵欠,秀媚的眼里噙着淡薄的雾气。
他不为所动,仍旧像尊大佛。
“复应,我从没有这么恨过自己对卫泱的唯命是从。”他冷冷道。
花复应抬眼,看着滕罡高大的背影,头一回见到他的脆弱。“我们都无法违抗的,不是吗?”她叹息,这些年她也同样走得很累。
“我以为,天朝这几年不似从前,六神应当退隐,不该再卷入纷争、安然地消失在传闻之间。”可惜,他错了。
“除非六神死,要不怎能享这样的安逸?”花复应提点着他,其实他们比谁都还要清楚,却只想暂时找个避风港。
正当花复应还想劝滕罡,突然那扇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蒋奾儿单薄的身影出现了。她神情略显呆滞,看来魂不守舍。
“奾儿,你还好吧?”见到她,滕罡心急如焚地将她拉离那扇大门之外,可触及她的掌心,却是冰冷得有些冻人。
蒋奾儿抬眼,虚弱地对他笑了笑。
“我很好……”偎在滕罡的怀里,感受他传来的温暖。
在那个当下,懦弱的她,已然做了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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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过要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做些他做不到的事,但是如今,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让他痛苦?
滕罡看着背对自己,木然伫足在墨色大门前的身影。
短短三日,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他、也不愿告诉他卫泱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当她踏出房门后,就答应卫泱要造神器。
滕罡不懂,她怎会在短短时间内转了性子。
“你说过你不造神器的。”离她五步之远,滕罡痛心地问她。
今日六神因蒋奾儿允诺造神器,而齐聚一堂。
捧着一只卫泱给她的大匣,匣中搁有一块奇石,那曾是前朝衰退以前的某一日夜里,天边生出异光,与天火同时降生于大地的。
卫泱辗转得到此石,为的就是今日。那张俊逸的面容,此刻见不到半点笑容,反而深沉地看着蒋奾儿。
“滕罡,你怨我吗?”蒋奾儿不敢转身看着他,眼里噙着泪,她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怕见到他又后悔。
“怨。”他的话浅浅地飘散在园林间,望着那扇沉得推不开的大门,一旦她踏进去就没有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