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爱情才只有一岁而已。这一年,相比他的一生,不过如沧海一粟般的短暂而容易遗忘吧?
他那么招人喜欢,等他渐渐长大了,见的人多了,发现原来并不只有王晔一个会这样对他好,这份原本在他心中圣洁而华丽的爱情也会随著时间渐渐褪色了吧?
疑虑,像颗小小的种子,悄悄地落在心的土壤里,被猜测和怀疑,过分玲珑的心思浇灌,渐渐成长。那些根,那些茎,还有黑色的花朵,把一颗心一道一道缠成不透风的死灰。
王晔从下午到晚上,坐在黑暗里,一动也不动,手上的口子凝了,干硬的血结在皮肤上,浓黑得如同他的眼睛。他在想,一点点地,思念与回忆,仍然占绝大的比重。
想著第一次看到,那蓝天骄阳,白花绿草,无尽的蝉鸣,浓荫的投影,花间的少年,风的盘旋。
想著第一次说出,暗藏不住的心意,喜欢不喜欢?轻轻的“嗯”著,羞涩的笑脸。
想著第一次吻他,炽热到燃烧,火一样的烈焰,席卷了世界。他黛眉轻蹙地忍痛,甜蜜地呼喊,滚烫的呼吸研灼了胸膛,电石火光,炸响不灭,如花吹雪的缠绵。
爱,也不过一个字,现在却有了与生命等重的价值。
一夜未眠,王晔已心如磐石。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是那种为情为爱至死不渝的傻瓜。可是现在,他承认,他是了。
只要为了白湘宇,什么他都愿意。
在见过白湘宇的第三天,这间房间里终於来了除了送饭之外的其他的人。那个在花园里拥抱白湘宇的男人。
王晔看到他,眼神仍是忍不住变得冰冷起来。
“阿晔,还好吗?”戴著金丝眼镜的男人看起来十分文质彬彬,合体修身的西服气息平和,怎样都看不出是个黑道中人。
“长话短说,我还要睡觉。”王晔只看了他一眼,就将头扭开了。握紧拳头极力忍耐要冲上去撕破他那身人皮的冲动。
方鸣在青龙帮里相当於军师的作用,地位仅次於白起山和王晔。他无时无刻不挂著的笑脸像一张已经定型的面具,那背後阴险狡诈,却是无人能及的。他的伪装能轻易解除对手的防心,故此也算青龙帮在必要文斗时的一张王牌。王晔和他倒没有什么太过硬的交情,他向来对他的假惺惺看不惯。
方鸣只是无声地笑了笑,说:“看到你精神这么好,我真是高兴。都说湘湘是白担心了。”
“湘湘?”只这一句,就成功地把王晔挑起来了,一把冲过来,抓住他的衣领,“他怎样了?”
“他很好。”方鸣还是笑,随手一拂便将他的手拂开了。能当青龙帮的三当家,光有斯文的外表是不够的。“我每天都陪著他。湘湘很乖。”
“你怎么敢──这样叫他?”王晔的手又忍不住揪上去,却被他快速地伸出手去一格架住了。
“你都敢,我为什么不敢?忘了告诉你,我现在是他的专职陪护。”
“你?”白起山怎么会放心把那么纯真的湘湘交给他?
“我。”方鸣悠然地继续笑著,轻松地点个头,转身往门口走。那举手投足,说不尽的风流倜傥,潇洒自如。走到门边,忽然又回身:“对了,我是来通知你,帮主要见你。”
***
白起山看到跪在面前的王晔,冷硬的脸上看不出他心里的打算。
王晔却因为难得地被放出那间房间而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寻找那个身影。
“王晔,”白起山眼睛里像是可以看到冰雪,慢慢地看著他说,“现在给你最後一个机会。如果你亲口对湘湘说,一切都是玩笑,我就过往不咎,饶你一命。”
王晔忽然想笑,要他说?那就是湘湘那边还没有松口?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暖流,为他的湘湘。
况且,即使被白起山饶过这条命,剩下的大概也跟个废人差不多了。青龙帮绝不会放过任何有可能成为对手的人。
他抬起了头,还是一贯的傲气和冷静,自若地再缓缓扫过四周,都是以前他手下的兄弟,胖子全、陈川浩、小方……人人都屏息等著他回答。可湘湘,的确不在。
“帮主要杀我,我绝无怨言。可是我王晔绝不会为了保命而说违背自己的话。我爱湘湘,这辈子都不会变!如果湘湘也坚持我们的这份爱,我为他而骄傲!”
周围一片沉寂,白起山的脸色青到了极点。在这沉闷到极点的气氛中,脸上仍带著淡淡的笑的方鸣做了个手势,一个托盘被端出来放在王晔面前。
是两把枪。一模一样,比利时PT90。
王晔连看都没多看一眼。这种大口径的手枪,近距离对著脑袋,能在一枪之後,最高明的拼图高手也拼不回那个头的原型来。
难怪不让湘湘来,他会被吓坏的。
白起山面无表情,随手一摆:“选一把。一个满匣,绝不会失手,你跟了我这么久,也为帮里做了很多事,我给你个痛快。一个空匣,如果上天都要救你一把,我也无话可说。你走,永远不要回来。再给我见到,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王晔对著面前的这两把枪,知道已绝无转圜的余地。如果不是看在白湘宇的份上,他根本连个选择也没有。他不知道白湘宇又威胁了什么,连白起山这么心狠手辣的人都要顾虑重重。现在如果是自己选中了死路,那自然跟他没有关系了。
从托盘被摆到他面前起,周围的人全都在同一时间内拔出枪来对准他戒备。
他只是看著那个托盘,忽然笑了起来。手没有伸出去,静静地对白起山,甚至有些恳求地说:“请让我最後再见他一面。”
第四章
这里是哪里?
……
整个脑子昏昏沉沉,像被灌进了水泥。沉重的不仅是脑袋,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很痛,痛死了……头要裂开了!
这是……要死了吗?呵,终於……要死了啊……终於……
原来死的滋味……是这样的……
一片黑暗。
只有黑暗。
会有人来吧?是穿著黑斗篷背著长柄镰刀的那个家夥吗?
似乎看得见了,有阳光,有花……有人在说话。是花园中的两个人,其中一个站在凋零的玫瑰前……是我?
眼泪在淌,一滴一滴,没有尽头,是我对晔的思念……
那个人低下头来凑到我的面前:“又想他了?哭了这么多天,还没哭完?就这么喜欢他吗?”
我抬起头来,他几天来都是这样亲切地跟我说话,轻声地劝慰,看著那关怀担忧的样子,我忽然觉得过意不去,他是真的关心我的吧?不像刚开始我以为的阿爸派来的说客。我说:“我真的好想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好担心阿爸会……”
他还是笑,这么多天来,似乎就没有别的表情了。我都习惯了。
“放心吧。你不是说了吗?如果他死了的话,你会怎样?”
我愣了一下,竟不自觉地露出了个浅浅的笑。被人了解并且相信的感觉真好。人人都以为我是被宠坏的孩子,都把我认真说出的话不当一回事,连晔都会整天说我,看你,又说傻话了。可是现在,这个人说……我笑了出来,想著我的晔我的誓言,快乐地对他笑:“嗯,他死了,我就跟著去!天堂地狱,我都要跟著他。我们会很幸福很幸福地在一起。比所有所有人都幸福!”
他看著我,笑容似乎变得不同了,僵硬了。忽然伸出手来轻轻地把我拉进他的怀里,叹息著:“我真的开始妒忌他了,王晔那家夥,怎么会这么好运气?”
我好累,靠在他的身上,疲倦一阵阵涌上来,哭泣、抗争,17年来从没这样累过,累得不想推开他,累得骗自己,这就是晔,晔回来了……晔回来了,看,我笑得还好看吗?
……
想喊,想推开那个怀里的我……不是,那不是晔啊,那是恶魔,只会假笑的人渣,你被他骗了……被骗了……
声音渐渐模糊,花园的影象被一下拉得好远,变成黑暗中小小的一处亮点,然後……消失了……
黑暗,幕天席地而来,倾覆了我的世界……
……我……是谁?
……我是……死了吗?
***
王晔走到那扇门前,还没推,门便被从里面拉开了。
“啊!”里面出来的人被突如其来的人影吓了一跳,低呼了声,发现是他,赶紧捂住嘴巴。
他当没看到那像见到鬼一样的表情,反正大多数时候大家看他都是这个样子。“他怎么样了?”
护士小姐放下手,结结巴巴地答:“呃,呃,还是神志不清,下午医生的正式结果会出来,王先生你可以……”
“李医生来了,让他直接来这里找我。”他不等她答话,直接绕过她进去。顺手把门关好。
房间还是白湘宇原来的房间,所有的陈设都跟以前一样,连墙上挂著的画都没动过。
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王晔原以为他睡著,走过去才发现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瞪到天花板上去。嘴巴在无声地动著,轻轻地,如果不是他那么仔细地看,根本不会发觉。
王晔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冷冷地看著他。无数次想象过再次面对他的情景,要说的话,会看到的表情,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的哭闹争吵喧嚷一下被现在的静寂吞噬殆尽,他眯起了眼睛。
“你还记得这里吗?”毫无温度的声音在宽敞的房间响起。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眼睛瞪著,嘴巴继续悄然地动著。
“你不会连我是谁都忘了吧?”
“……”
“这么久没见了,不想念吗?”
“……”
“别在我面前来这套!你如果以为装傻充愣就能逃过,那就太小看我了。”他俯过身去,一把揪住他的睡衣领子提起来,凑到眼前,白湘宇的头立刻向後仰去,雪白的脖子斜斜弯出一个弧形。目光依然保持圆瞪天花板的角度。王晔努力想听清楚他嘴巴里在说什么,可是连声音也没有。他的眼睛眯到了极限,回手一巴掌将他扇倒回床上。
白湘宇像是没有痛觉,白皙的脸上浮凸起清晰的指印,跟他毫无关系,他看著天花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看来不像是装的。虽然王晔知道这两年来白湘宇的变化之大绝不能拿过去那个纯真的孩子相比,可是无论怎样,被他狠扇一巴掌还能保持这个状态的正常人是不会有的。
他倒回椅子上,心上忽然涌上一股烦躁。就像精心准备的晚宴,参加者却是瞎子和聋子,感觉多么让人遗憾!
“我不会让你就这么逃过去的,走著瞧,我们的时间还多得是。”一字一句,凝聚著沉重的恨意,飘荡在房间里,久久不散。
***
医生的结论很简单,受刺激过度,精神失常。真是个让人沮丧的结论,以至王晔恶狠狠地拒绝了将白湘宇送到精神病院治疗的建议,并且将这个庸医赶出了门。
“再找个医生来!找个会看病,而不是充满同情心的医生!”他的目光让陈川浩都不敢直面,低著头立刻出去办事了。
十个医生,有九个对他重复上述结论。剩下一个,看了王晔的表情,只留了诊断证明就跑了。
王晔不愿意相信,亲自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做全面检查,在一系列脑电波扫描、X光透视之後,结论是一样的。
意识混浊状态,缄默症,分裂情感型精神病伴随抑郁。
回到家里的,依然是这个病人,和小山一样高的药。
王晔气得也跟著要疯掉了!
不是说他这两年已经“见识”过很多了吗?怎么还是个瓷娃娃,才第一道菜就吓疯了,後面的精心准备怎么办?
正在这个气头上,还有人来捋虎须。
一个下人,在白府服侍了二十年的刘妈,主动过来要承担照顾白湘宇的工作。即使现在白府的主人已经换人,她也不卑不亢地来请职。
“先生,少爷是我一手带大的,如果希望他早日康复,还是我来好些。”
王晔本来不愿意任何跟“过去”有关的人接近白湘宇,可是一想到或许真的能让他快点复原,那也是件不错的事,僵著脸很勉强地答应了。
白湘宇没有任何必须卧床的理由,因此早就能下床四处走动。除了出去,基本上在白府里面是畅通无阻的。
不过他哪里都不去,每天也就在房里呆著,呆呆地坐在窗前出神,或者到阳台晒太阳。只要不跟他说话,无论从哪里都看不出他的精神已经异常。
马来西亚的过江龙白虎会吞并了地头蛇青龙帮,在黑道上是件惊天大事。上下事务繁忙,接管青龙帮的大小会馆和地盘,重新跟各帮建立交情打好关系都是首要大事。王晔忙得脚不点地,暂时也没空来管这个已经不一样了的白湘宇。
其实连陈川浩都看得出来,他是故意借著忙碌来逃避,因为这样的白湘宇他不知该怎么面对。两年来日日夜夜筹划的计划一下子全给这个突发状况打乱了。放过他,心有不甘;不放,反而成了还要花精神照料的麻烦。
王晔的脾气最近一个月有升级的倾向,人人都不敢多说话,只管埋头做事,使得本来应该棘手的青龙帮杂务旧务破天荒地高效解决。
手下工作效率太高的结果是他下午就可以空闲到回白府了,不知为此该哭还是该笑的王晔在经过白湘宇房间门口时终於推了门进去。
刘妈正好收拾了吃好的餐具要出来,看到他,有点惊讶,也连忙打了招呼:“先生。”
王晔点点头,算是回应,扫过那些碗筷,看向坐在窗前的瘦弱身影。刘妈知机,连忙说:“少爷的精神越来越好了,今天还多吃了半碗饭呢。”
王晔可有可无地答:“是吗?”眼光还是粘在那人身上。
“可就是不说话。明明每天吃那么些药……唉。”刘妈看他样子似乎真的关心,借机想多说两句,却被他手一挥。
“你先出去吧。”
刘妈摇摇头,退出去把门关好。他走过去坐在白湘宇旁边,近距离地打量他。
已经19岁的他无论是轮廓还是神态都比当年要成熟多了。那眉眼间隐见的忧郁甚至是沧桑的。娇娇大少白湘宇已经成为过去。
风穿过敞开的窗户撩动了他额前的发,他大概觉得舒服,微微地闭起了眼,那神态,像极了曾经的那个躺在夏日的艳阳下伴著白花绿草哼歌的少年。窗外大树繁茂的枝叶交织出无数光影打在那素净洁白的脸上,从饱满光洁的额头到浓长轻颤的眉睫和纤翘的鼻子,最後沿著微微地张著的淡粉的唇而下到小巧的下巴,这样迷人而完美的脸部线条,王晔再没有见过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