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韶华为之错愕。“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也不喜欢我、不理我、不来看我!”
“谁跟你说的?妈妈没有不理你,我不是说她在工作吗?”
“可是、可是……园游会……”他抽抽噎噎,又哭了,哭得好伤心,好可怜。
别人都有妈妈参加,他没有。
他要看妈妈,大人只会指着电视给他看,同学说,他妈妈一定是不喜欢他。
大人背着他偷偷说的话,他都听得懂,妈妈要当很红的大明星,所以不要他,把他丢给把拔,没空理他。
他不喜欢妈妈。
蔺韶华默然了。
轻轻将儿子揽进怀里,温柔拍抚。
乐乐个性内向,从小乖巧听话,所以他也很放心,没想到那个安静温顺的孩子,心里居然也会藏心事。
他觉得母亲不要他,小小的心灵必然很受伤,他居然没发现,这闷葫芦性子究竟是像到谁呀。
待哭声渐歇,蔺韶华抱起孩子坐到餐桌旁,抽面纸擦擦眼泪鼻涕,缓了缓口气做亲子沟通。“乐乐,我觉得你对妈妈有很大的误会,没关系,因为你们不常在一起,所以你对她不太了解,不然这样,你去跟她住几天,自己感觉看看,好不好?”
“不要。”他缩了缩,埋进父亲怀里,神情有些畏怯。他跟妈妈不熟,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讲话。
不能逼,也逼不得,必须慢慢引导。蔺韶华提醒自己,再度开口:“可是如果,妈妈很想跟你一起呢?她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来看你,昨天还跟我说,想带你去儿童乐园、想带你去看她工作的地方、想带你去好多好多地方,她好开心。”
“……有吗?”抬起小小的脸蛋,惶惶然有丝不确定。
“有啊。你说她不要你,可是现在,是你不要她喔。把拔觉得,你没有给她机会,就说她不爱你,对她很不公平。”
“我、才不是!”小男孩想辩解,但口才不如大人,急得涨红了脸。为什么现在,变成是他抛弃妈妈?
陂无耻大人逼进死胡同,进退两难了,无肋地仰眸向父亲求救。
啊,孩子天真单纯又呆萌的年岁,真好。
真好玩弄。
蔺韶华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给予建言。“我是建议,你可以先搬过去跟她住几天,要是刚开始不习惯,没关系,就先住楼下阿公跟叔公家,那里你很熟。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也不用急着聊天说话,但是答应把拔,不要没有试就急着推开她、否定她,慢慢去感受跟她在一起的感觉,要是真的不喜欢,你再打电话给把拔,我去接你回来,没有人会勉强你,好吗?”
小男孩陷入沉思,以不下于抉择人生大事的慎重表情思考,好半晌才终于勉为其难点了一下头。
“好,那现在把早餐吃一吃,娃娃车快来了。”
亲子沟通这一耽搁,时间差点来不及,赶在最后一刻把孩子送上娃娃车,回头帮乐乐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看了看相隔的那道门,还是走上前,轻轻推开。
“又宁。”
她抱膝蜷坐在沙发上,仰眸看见他,七手八脚擦掉颊畔泪痕。
他走上前,在她旁边坐下,轻拍她掌背。“不用担心,我跟乐乐沟通好了,他还是照原定计划,跟你回去。”
丁又宁颇意外。“他愿意吗?”
“当然。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安抚得当就好。”
蔺韶华说得轻巧,可是她知道,没有那么容易。
“我是不是很糟糕?”刚刚,她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能怪乐乐疏离她吗?她自己究竟为孩子做过什么?几岁长牙、几岁学坐、几岁学站、几岁断奶……她统统不知道,孩子学走、牙牙学语,她也没有陪在身边。
“别介意,乐乐不是有心的。”
“我不是介意那个……”是心痛。
她曾经,因为自己是父母不要的孩子,受伤流泪过,可是今天,她却让她的孩子,也觉得自己是不被喜爱的存在,她居然让她的孩子,尝她尝过的苦!
领悟到这一点,胸腔紧绞的疼,几乎无法呼吸。
“我觉得……很对不起他……”声一哽,泪水滴滴答答掉落,朝他偎靠而来。
蔺韶华僵愣了下,微微迟疑,抬起的手还是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收容她的无助与泪水。她明明,很想当个好妈妈,乐乐来到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好开心,每天对着肚子里的宝宝说话,说他们今天吃了什么食物、听了什么音乐、做了什么事……
蔺韶华笑她傻妈妈。
可是她觉得,要常常跟小孩互动,他就会乖乖地待在里面不捣蛋,好好长大,让她把他生出来。
怀孕过程中,看别人生头胎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可是她家的乐乐好乖巧,都没有太为难她,一定是因为她每天都跟他说“妈妈爱你”的关系,所以她的乐乐也很爱妈妈,不舍得让她太难受。
乐乐生下来也很好带,大家都说,一定是胎教做得好。
她明明、明明那么爱她的孩子,爱到愿意将全世界最好的一切都捧来他面前,为什么、为什么会让她的孩子……居然害怕不敢接近她。
想到乐乐看她时,那样防备的眼神,她就好难过,好想哭。
“乐乐——没有你想像的那么排斥你,刚刚你离开的时候,他直勾勾盯着你的背影瞧,应该还是舍不得你的。”哪个孩子,对母亲会没有依恋?就算是安静早熟的乐乐也一样。
“不靠近,有时不是不要了,而是害怕自己不是对方想要的。”本能道出后,一瞬间自己也怔忡,分不清这说的是谁。
“是吗?”她惶然仰眸,寻求肯定。
“当然。乐乐虽然才三岁,但性子倔强得很,有一次霓霓买了套童装给他,他觉得像女生,说什么也不肯穿。他不要的东西就是不要,不是你自己送上门,他就会接受。会轻易被我说服,答应搬过去跟你住,就表示他心里也想要,否则我就是说破了嘴都没有用。”这孩子的性子,怎会如此像他……
“才三岁,就这么有个性啊……”她儿子真帅。
“是啊,乐乐比一般同龄的孩子还要敏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你千万别让他觉得,你没有那个心,一旦对你失望,退回他的保护壳里,你十头牛都拉不出来。”
“好,我会谨慎的。”
“别担心,我会帮你,有什么问题跟我说,我来跟他沟通。”
“嗯……”她低低应声,枕靠在他肩膀,垂眸扯玩他衣角。
话题结束,她情绪也平复许多,却还赖在他身上,气氛顿时陷入僵窘。
他退开也不是,任她靠下去更不好,进退两难。
“你几岁了,还学儿子玩围兜兜吗?”藉由拉回衣角,顺势挪开身。顿失依靠的她,仰眸望来,瞬间流露出迷路小猫般的茫然眼神,来不及遮掩。
他心房微微一酸,移开视线,不让自己多瞧,陷入那酸软情潮中。
“我上班快来不及了,桌上有早餐,你看要吃早餐还是再去补一下眠。”转身,几近仓促地回到隔壁屋。
丁又宁伸了掌,什么也留不住,空荡荡的掌心,只能抚过沙发,他残留的余温。
他只看见,儿子目送她离开的眼神有多不舍,却不知道,每每她看着他由身边走开的背影也是,可是她的依恋不舍,却没有办法说、不能让他知道。
她只能让自己忙,停不下脚步地忙,强迫自己将步伐移开,离他远远的,好提醒自己,他已经不是她的。
她低低叹息,翻涌情潮,再度压回灵魂深处。
第十章 有你,就够了(1)
乐乐跟着丁又宁回去的第一天,整晚都待在向怀秀那儿。
孩子对她生疏,她不急,也不能急,待在这里他会比较自在,否则在车上时,不会整个人都紧绷到不敢乱动,一双小手直扭着衣角。
蔺韶华说,这是他心神不安的迹象,她不忍、也不舍得逼他。
晚上,家里没开伙,叫了外送,三票对一票,一致通过吃Pizza,外加轰炸鸡腿。
反对无效,看他们吃得满嘴油腻,严君临一脸嫌弃。“垃圾食物。”
“明明就很好吃!”埋首美食的一大一小,异口同声抗议。
说完,彼此对望了一眼。
原来,妈妈跟他一样喜欢吃这个乐乐很快地移开视线,假装很忙地啃鸡腿。
“擦擦嘴。”丁又宁抽纸巾,替儿子擦嘴,乐乐有些别扭地闪躲,她也不强迫,将纸巾搁在桌上,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稍晚,向怀秀帮孩子洗完澡,让他自己泡热水玩一下,出来时暗示她:“最多十分钟,去把他抱出来。”
她算准时间,在第九分钟时拿着大浴巾进浴室,乐乐泡在浴缸里玩他的小鸭鸭,发现进来的人是她,害羞尴尬地将身体缩进浴缸,只露出一颗头。
你全身都我生给你的,还怕我看呀。
这样的儿子真可爱。丁又宁忍着没让自己笑出声,摊开浴巾,一本正经地说:“叔公有交代,只能玩十分钟。”
一听是大人讲的,乐乐乖巧地爬起来,让她用大浴巾包裹住,抱出浴室穿衣。
“我自己会穿。”别别扭扭,不习惯让她帮忙。
“好,那你自己穿。”没去推翻儿子了不起的自主能力,耐心地等着他努力和上衣钮扣奋战,并顺手替他翻正领口,拉平衣料,再把穿歪的裤子调正。
搞定!放他出去玩。
这里他熟门熟路,自己的玩具收在哪都知道,她隔着一小段不至令儿子感到不自在的距离,默默观察他。
他自己坐在软垫上玩了一阵子,大抵是觉得空虚寂寞冷,便抱着他的模型玩具,自己爬上沙发、攀坐到严君临腿上,也没吵他,就安静窝在他怀里,低头玩自己的。
这应该不是第一次了,爷儿俩挺有默契,严君临一边看财经杂志,挪出一只手来抱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
她看了好嫉妒。她也好想要儿子这么亲密信赖地腻着她。
向怀秀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低声说:“跟你小时候,真像。乐乐好喜欢他,我怎么想都想不通,严君临又没特别会哄小孩,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喜欢赖在他身边。”每次一帮孩子洗完澡,奔出浴室就满屋子阿公阿公地找,是才多久不见,有这么思之如狂是不是?也不想想刚才伺候他大爷沐浴更衣的是谁,小没良心的,母子俩都一样!
“安全感吧。”那种天坍下来,你一定会替我撑住,保护我不受伤害的信赖感。爹地就是让她觉得,只要待在他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
如果,她也让乐乐有这种感觉,是不是就会愿意亲近她了?
“有些事,韶华不便说出口,但我可以。如果你真的不想儿子离你更远,自己的脚步要调整一下。我知道你不好受,所以离婚之初,我们也没多说什么,但乐乐慢慢在长大,他已经开始会有自己的想法和情绪了,你已经失去丈夫,还想连儿子也失去吗?”
“我知道该怎么做,叔,你别担心。”从儿子避开她的拥抱那一刻,她就痛醒了,现在她唯一想的,只是全心全意,好好挽回儿子对她的爱。
严君临抬眸,视线不经意与她对上,泛起水雾的眸子,满满全是心酸的渴望。他哪会不懂,一掌拍了拍腿上这磨人的小祖宗。“臭小鬼!”害你妈这么难过。
“我很香!”叔公有帮他洗澡!乐乐不接受诬蔑,凑上去要给他闻,坚决为自己洗刷冤情。
严君临鼻尖蹭蹭硬嘟上来的小脖子,啾了嫩颊一口。“好吧,很香。”
在这赖了一晚,尽责好妈妈注意到儿子的就寝时间已到,朝他招招手。“时间不早了,妈妈要上楼去了,你——”
话没说完,小男孩朝严君临怀里缩了缩,下意识抱住他。
三个大人互看了一眼。丁又宁扯唇,勉强笑了笑。“好吧,你想跟阿公睡的话,那妈妈自己上去了,如果你要找我,再让叔公带你上来。”好落寞地独自走向玄关,一步一回头。妈妈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小男孩一瞬也不瞬地瞅着母亲的背影瞧,两手扭啊扭,都快绞成麻花辫。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了。垂下头,想了想,跳下严君临的大腿,一声不吭地转头就往卧室跑。
“欸!”居然连声再见都不跟她说。丁又宁闷闷地低头穿鞋。
说不难过是假的,儿子是她肚里的一块肉,他们曾经是全世界最亲密的两个人,看儿子用防备的眼神与她隔离,她无时无刻,都觉心似刀剜。
“乐乐?”身后,向怀秀微讶地喊,她闻声跟着回头。
小乐乐回房拿他的行李袋,使尽吃奶的力量,一小步一小步拖着,走向她。
她终于体会了一把,蔺韶华说,儿子蛮牛一样的固执个性长什么样了。
她三步并成两步走过去。“你要跟我上楼吗?”
他想了一下,轻轻点头。
她笑了,眼角湿气未散,嘴角已迫不及待绽开春阳灿烂的笑容,比获得全世界还满足。
“这个太重了,妈妈拿。”她一手提行李,另一手伸向他。
这一次,她不急着退缩,他只是犹豫的时间久了一点,她能等,等他考虑好。
小男孩忸怩了一阵,怯怯地将手搁到她掌心。
“跟阿公和叔公说晚安,我们明天再下来吃早餐。”
“阿公掰掰,叔公掰掰。”
“乐乐晚安,明天见,叔公煮你最爱吃的咸粥。”完全不想理会那个只想吃早餐的赔钱货!目送母子俩进电梯,严君临与向怀秀对看,吐了口气,简直想抱头痛哭。
终于!
早上蔺韶华特地打电话来,跟他们大致说明情况,要他们先有个底,从旁帮衬着点,只是他们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
这宁宁也是自作自受,自己心里有伤,孩子搁了就跑,逃避面对婚姻失败的痛苦,孩子才多大,哪能体諌她?她又何尝体会过孩子想妈陪的心情。
向怀秀本想念她几句,可看她比谁都懊悔难受,想念也念不出口了。
幸好孩子还小,多花点心思总不至于无法挽回,要再大些,裂痕更深,可就真棘手了。
说来韶华也是有心,都离婚了,还为她的事担待着,没少操那分心。
初离婚时,严君临对他难免有几分不满,见了面态度不冷不热,可后来情绪缓和,他自己其实也明白,一段婚姻的失败,不会是单方面的资任,两人都是输家,没有谁好过,实在不必对已经很不好受的韶华多加责难。
这些日子,韶华除了工作,身边就只有孩子陪伴他,把孩子送到她身边来,其实,也就换他一人寂寞了。
向怀秀叹了口气。谁负谁还真难说,这两人的感情糊涂帐,他们已经无力插手过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