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杨志就要把两人带到后面厢房,可杨诚却示意他看向门外。原来连家马车旁还站了一个手挽包裹、身穿素色袄裙的年轻姑娘。
杨志看得一愣,脑海里闪过那些香艳的戏文,立时就沉了脸,不管这女子是同弟弟还是连君轩哪个有牵连,都不是好事。
“大哥,这位是吴掌柜的独生女,还是把人请去后面再说吧。”杨诚猜出大哥误会了,但也不好多说,只得稍稍解释了一句。
杨志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而那吴姑娘长得浓眉大眼、身形高挑,进了铺子见几个客人望向她,赶紧低了头,随着杨诚往后走,行事倒也规矩的很。
不过几步路,众人就进了杨志平日歇息的小屋,待上了茶水,杨诚也不敢耽搁,仔细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史先生带着他们两人到府城赶考很是顺利,两人笔试都名列前茅,学正大人同史先生是同年,私底下也常走动,当面考校时又怎会为难,于是两人当堂就被点了秀才,只等明年秋日再去皇都大考。当然,若想要多准备两年,等三年后那届再考也成。
师徒三个自然是欢喜非常,在府城游玩几日,采买了一些东西就准备回来了,结果临行前一日,晚间宿在客栈,见这吴姑娘因为没有银钱付帐被店家驱赶,两人一时好心上前解围,不想越问越觉得熟悉,最后才知道,这吴姑娘原来就是烧鸡铺吴掌柜的女儿。
只是吴掌柜早就兑了铺子回老家去了,怎么他的女儿还千里迢迢跑来寻亲,难道哪里出了岔子?两人想不出个所以然,又不敢让吴姑娘自己赶路,就直接捎带她一起回来了。
杨志听完也是满肚子疑惑,刚琢磨着要仔细问一问,吴姑娘倒是先开口了,起身行礼之后就问道:“这烧鸡铺子不是我阿爹开的吗,为什么不见我阿爹?”
杨志几个对视一眼,这才慢慢说道:“吴姑娘,这铺子在两个月前就出兑了,吴掌柜拿了银钱,同大师傅结伴回乡去了。你路上不曾遇到吗,还是走岔了?”
“什么?”吴姑娘称得上是个美人,但一路受了些苦楚,消瘦许多。这会受惊之下,眼睛瞪得很大,让人很是担心她的眼珠会从眼眶里掉出来。
就听得她道:“我一路并未见到阿爹啊,再说我娘病重没了,我叔叔要把我卖进大户人家做奴婢,我一着急就偷偷卖了家里的房子和几亩旱田做盘缠,跑出来寻阿爹作主。阿爹若是回去,怕是要着急了!”
杨志几个这才知吴姑娘寻亲背后还有这样的事,心里都有些佩服。少年本就热血,路见不平必然拔刀相助,更何况杨志多少还念着和吴掌柜相识多年的情分,于是劝说道:“吴姑娘,南北行走,岔路很多,说不定吴掌柜真是同你走岔了,若你再回身去寻,许是又要错过。不如你先等上一些时日吧,吴掌柜必然会回来寻你。”
一听到这话,吴姑娘也觉这话有道理,但她身上盘缠都花尽了,以后吃住都没着落,一时间就为难的红了脸。
杨志同杨诚对视一眼,心里当下就有些计较,开口邀请吴姑娘去自家暂住,还道:“我家里有两个妹妹,正好也能同你做个伴。”
吴姑娘只犹豫了一会就应了,但心里默默盘算着,以后见了阿爹一定要多送杨家一些谢礼,但她却不知道世事难料,很多事都不会顺着自己的心意发展……
杨家人估摸着这几日杨诚要回来,盼望的脖子都要拉长了,不时跑去门口探看,好不容易见到马车到了门前,老老少少就都欢喜跑出来迎接。
杨诚难得毛躁了一次,下车直接跪倒,同父亲禀告,“阿爹,我考上了,我是秀才了!”
“真的?”杨山一听,喜得手都哆嗦了,扶起二儿子直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而杨柳儿笑着围着二哥转了一圈,末了才偷偷看向连君轩,见他脸上三分得意七分欢喜,就说道:“恭喜连大哥。”
连君轩一下车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闻言就凑上前,小声地道:“我给你买了好多新奇玩意,你见了一定喜欢。”
听到这话,杨柳儿心里甜滋滋的,可嘴上却照旧反驳,“我还没看过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众人说了会话就要进院子,可在这当口,杨志却是把吴姑娘从马车上请了下来。见到家人一副又好奇又疑惑的样子,杨志赶紧简单解释了几句。
杨家人都是好心肠,吴姑娘既是杨诚救回来,也是杨志作主带家里来的,纷纷客套见礼,末了让杨柳儿带她去上窑歇着。
杨杏儿烧了水冲完茶,生怕小妹招待不好客人,赶紧回屋去探看,没想到,两人正坐在一处说针线,聊得很是投机的样子,就放心的去张罗午饭了。
吴姑娘一路风餐露宿,心里又压着事,如今终于落了脚,这一放松就觉疲惫,不等吃午饭就倚在山墙睡了过去。
杨柳儿扶着她躺好,又替她盖了被子,心底对她倒是三分敬佩七分怜悯,但转瞬想起早早就归乡的吴掌柜,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今日家里人凑得齐全,杨家过年才用到的大桌面也抬了出来,杨杏儿把家里存的好吃食都拿了出来,张罗了六个菜还有一小盆粳米饭、一簸箩雪白的馒头。
杨山开了一坛老酒,但凡是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面前都倒了一碗,农家有规矩,没成家的后生是不能沾酒的,若是有什么特大喜事,这规矩才可以放一边。而杨诚带着秀才功名回来,杨山简直喜疯了,别说一碗酒,一坛都不足以宣泄他的喜意。
杨柳儿姊妹也破例上了桌,一家人热热闹闹就吃喝起来,席间,说过科考之事,自然又说起吴掌柜父女。
杨柳儿一边啃着鸡爪子,一边顺口就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咱们县城到吴掌柜老家要走多久的路?吴掌柜和吴姊姊怎么就没遇到,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杨杏儿给小妹挟了一筷子羊肉,嗔怪道:“好好吃饭,平白咒人家做什么?”
无故遭骂,杨柳儿委屈的噘了嘴巴,连君轩见了舍不得,赶紧应道:“我倒觉得柳儿说的有些道理,路上不太平,别是吴掌柜遇到什么难事也不见得。”
杨志一听也觉得有理,点了点头道:“不如我明日回城,托南下的商队打听看看?”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却是有人开口道:“谁要找南下商队?我就认识很多啊。”
杨柳儿听出是魏春的声音,赶紧跳起来去开门,杨杏儿则羞红着脸避到屋角。
魏春这一个月来,借口连君轩走前嘱托,可是没少往杨家跑。今日给杨山捎上二两烟丝,明日帮杨柳儿买盒绣线,后日又专程跑来帮忙扫雪,真是下足了功夫。
杨山到底是个厚道的,虽然心里有些不喜,但见他好歹也是个铺子东家,这般低三下四的央求赔情,也就慢慢地给他一些好脸色,只是依旧不许大女儿同魏春见面。
魏春也是个机灵的,一进门见了礼就赶紧笑道:“我听说连少爷和杨兄弟赶考回来了,正好又在附近办事,所以就拐来凑个热闹,沾沾喜气。”
杨山听他说话好听,连君轩又在场,难得没黑脸,开口喊闺女添副干净碗筷。
杨杏儿趁机就避了出去。可杨柳儿惦记要听吴家的事,不理姊姊拉扯,厚着脸皮留了下来,杨杏儿拿她没办法,只能装了一碗米饭,拨了点菜,回窑洞守着吴姑娘去了。
甘沛这里虽说穷苦,山林也因为开矿被破坏了大半,但也有一些特产的药材和皮毛。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南边来的商队采买。
魏春先前在安和堂就管着采买一事,识得很多门路,这两个月自开了牙行,替买卖双方牵线,赚的辛苦钱丰厚,口碑也渐渐树立起来了,所以对找商队打听消息的事,别人没头绪,魏春办起来却简单,方才他又怕杨山撵人,这才开口应了下来。
杨志兄弟俩,一个因为魏春介绍,多了很多生意;一个出门在外也没少接到魏春托人捎带去的吃食用物,冷眼看了这么久,也觉他人品不错,所以待他都很客气。
一时间,众人重新落座,酒桌上又热闹了起来,而魏春也是言而有信,当晚回城就托人打听。
吴姑娘闺名金铃,睡醒后听得消息,郑重行礼谢过众人,就安心在杨家暂时住下。
原本杨柳儿姊妹还怕吴金铃是个难相处的人,但只一日下来,杨家上下就真心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她实在太勤快了,洗衣、拾掇屋子,做得是又快又好,就是灶间里的活计也是一把好手,自己烧火、炒菜,小半时辰就能整出四菜一汤,口味绝对是吴家老家的风味做法,杨家人吃的新奇又美味,赞不绝口。
俗话说来者是客,自然也没有让客人帮忙做活儿的道理,可杨柳儿姊妹,连同杨山都开口劝了很多次,吴金铃也不听,反倒更勤快了,杨家人没办法,只能替她添置些换洗衣衫和用物,算是回报。
杨柳儿原本就被姊姊宠着,除了偶尔下厨,别的活计都不曾沾手几次,吴金铃一来,她澈底成了娇娇小姐,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偶尔做做针线、数数铜钱,没半个月倒是养得脸色红润、白胖可人,惹得杨家上下更欢喜不已。
杨诚特意带了一盒点心要谢吴金铃,杨志则不知道在哪里淘换了一支雕花乌木簪,至于连君轩每次出入捎带的吃用玩物也少不了她一份。
第十九章 心中温暖的地方(1)
一晃眼的功夫,吴金铃就在杨家住了半个多月了,天气也越来越冷,北风凛冽,时常吹着枯枝败叶满村子打转,太阳偶尔露个面,村头的朝阳墙根处就会蹲满头戴各色头巾的老头,眯着眼睛说说闲话,算是难得出来透透气。
这一日是书院休沐的日子,杨柳儿早早就让连君轩捎信给杨志和杨诚,让他们一定回家来吃晚饭。
她先前画了图,特意订做了一个黄铜火锅,这样的天气,全家围坐,吃着涮羊肉、喝着酒,那滋味一定美极了,可惜连家马车到门前时,只有杨诚和连君轩。
杨柳儿好久没见自家大哥了,不由失望埋怨道:“大哥怎么比我还财迷,铺子离了他难道还不卖面了?”
杨诚和连君轩扫了一眼冒着热气的灶间,示意杨柳儿噤声,末了低声道:“魏春那里有消息了,大哥出门赶去探看,过几日才能回来。”
杨柳儿听到后不由得一愣,转瞬也猜出事情怕是有些不好,不然大哥也不必特意赶过去处置。
吴金铃在灶间忙到一半发现杨柳儿不见了,就走到门边张望。她今日穿了一件莲青色的袄子,腰上扎着藏蓝色的围裙,这会额上隐隐挂着汗迹,脸色红润,看上去很是康健爽朗,见杨柳儿三人站在院子里,就笑着招呼道:“二少爷和连少爷回来了,饭菜马上就好了。”
说罢,又问杨柳儿,“柳儿妹妹,那个骨汤熬好了,还要往里放些什么调料吗?”
杨柳儿三人想起方才那番话,心里发涩,脸色难免有些僵硬。
杨诚和连君轩含糊应了一声就进屋,还是杨柳儿跑过去抱住吴金铃的胳膊,笑道:“吴姊姊,前晚做的那个红油土豆丝特别爽口,你教教我呗,正好一会吃火锅太油腻,那个压桌最好了。”
“好啊。”吴金铃没看出什么不妥,当即爽快应了。
杨柳儿三个都是好心,但很多事就是纸里包着火,根本隐瞒不住。又过了七八日,杨志就带着吴掌柜几件染血的旧衣回来了。
原来这位吝啬又勤谨的吴掌柜,带着积攒多年的存银满心欢喜回家去,但走到甘沛县三百里外的一处偏僻山地时却遇到了盗匪,银钱被抢个干净不说,连同大师傅也一起把性命搭上了。
官府接到百姓报案时,只来得及给两人收尸葬到树林里,这几件旧衣还是某个仵作存了万一的心思留下的,正好方便了杨志辨认,待认出真是吴掌柜两人后,找人起出吴掌柜的尸骨一同运回来,暂放到城外的寺庙里。
因为母丧被族人欺辱,千里寻父又听闻老父命丧,这样的惨事放在一个大男人身上也不好受,更何况吴金铃这样的弱女子,一路上千辛万苦不说,就是在杨家寄住,她虽然日日笑脸迎人,但全凭一口气顶着,就盼着老父来接她,如今美好盼望成了泡沫,她再也坚持不住,直挺挺倒了下去。
彼时杨志正好站在她身旁,眼疾手快的一把抱住她,送去屋子里,杨柳儿、杨杏儿赶紧忙着掐人中、喂茶水,好不容易才把人弄醒。
吴金铃怔愣了好半晌,终于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众人听在耳里,也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命运有时残忍的没有道理,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忍心让她双亲尽丧,无依无靠?
这一晚杨家院子安静至极,轻轻的啜泣声听得北风都心酸的绕了路……
第二日一早,吴金铃出乎众人意料的早早起了床,帮着杨杏儿做好早饭,便穿戴整齐,顶着红肿的眼睛请杨志带她去祭拜亡父。
杨志一迭声应了下来,杨杏儿担心吴金铃又哭晕了,穿了一件大袄也跟去了,杨柳儿胆子小,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又有些诡异,对于这些神鬼之事很忌惮,所以老老实实在家里做饭洗衣。
连君轩本来也想留下,无奈连强捎来信说,皇都老宅那边送信来了,他只得快马赶了回去。结果到家一看才知道,写信的不是连老爷子,而是嫡母和父亲。
连老爷子先前听说孙子进书院读书还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孙子却轻松摘了个秀才的名头,他欢喜的恨不能摆酒庆贺三日,但无奈儿子儿媳却开口阻拦,理由很充分,消息万一有误,连家岂不是要被一个庶子连累的脸面尽失?连老爷子听得恼怒,可最后还是同意派两个管事到甘沛县问个明白再说。
而这封家书,字里行间满是父亲和嫡母的训斥之言,彷似认定这个庶子又闯了祸一般,三分痛恨七分不屑,直气得连君轩三两下就撕了信纸,末了又摔了一套茶具才算平了心气。
身为儿子,虽然被扔在外面十几年且不曾闻问,但在他心里最深处依旧有那么一丝盼望,特别是这次得了功名,他以为父亲就算不夸赞几句,起码也不会再像厌恶狗屎一样看待自己,只可惜现实永远是那么残酷,有些人从来就不该被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