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赶回严家,已是四更天之事。
深沉的夜,静寂无声,灯火微弱,整条长街没有醒着的人家,马蹄声急如星火,跶跶驰过,在当铺前停下。朱子夜不待夏侯武威停妥马,她一跃而下,甫踉跄站稳,急忙拍打门板,要门房开门,门缝才拉开一些,她已经撞开它,慌乱冲进去,直奔秦关厢房。门房见是她,也没有伸手斓她。
这段路,她跑过无数回,每次来到严家作客,她都是率先奔往这方向,他住的小院,在严家最南边的园林后方,那儿布局规整,未植花卉,清一色全是绿荫树木,白色云墙,围绕宅邸,云墙的一角,有她顽皮以红瓦片绘上丑丑图画的痕迹,画着她、他、小黑、暴暴……
这段路,今天为何变得如此遥远,像永远看不到尽头一般?
她脚步慌乱,跑得太急,导致呼吸零落,肺叶出息多入息少,传来了抗议的疼痛!
「关哥!」朱子夜喘吁吁奔进他的房,拨开挡在面前的任何人。她喊出他的名,眼泪马上跟着掉下。秦关躺在床上,呼吸微弱,胸口起伏浅浅,若不靠近看,根本无法察觉他仍有吐纳。脸色介于惨白与铁青之间,唇色仍可见淡淡的黑,赤裸的上身,腰侧伤口绑妥干净的布帛,肤下青筋因为毒的濡染而深浓明显,盘踞在他颈部、额际及手臂上,交织成骇人情景。她看见他的枕畔边好多好多血,虽然已干,有黑有褐,他吐了那么多血吗……连被裳也是血迹斑斑……
「关哥― 呜呜呜……关哥……大夫呢”为什么没有替关哥请大夫来?!」朱子夜哭得涕泗纵横,「快点找大夫来呀!不然关哥就要死掉了― 」她慌张抚摸秦关脸庞,好冰,一点热度都没有!一点暖意都没有!
她试图用自己发颤的手心煨暖他。
秦关房里没剩几个人在场,数数就是严尽欢、小纱、尉迟义和公孙谦,其余闲杂人等,早就回房去睡。该忙的,下午全都忙过了,大夫第一时间就硬架过来,毫无作用又被踢出去,在束手无策之际,公孙谦领着当铺新收的「典当品」而来,为秦关解毒。
秦关现在的情况比下午时已经好得太多太多,最糟的时候,秦关整个人像块黑炭,冒出来的血比墨更黑,他体内的毒与解药正在对抗拉锯,尚需要时间来排毒。
「没有救了!」严尽欢重重拍桌,震翻茶杯。「大夫说他没救了啦!现在就是在等死!」她故意说得狠。
严尽欢的话,彷佛一记狠狠左勾拳挥来,打得朱子夜小脸扭曲,合不上的双唇蠕着、颤着,眼泪像飞瀑,倾泄而下,滴滴答答滑过泛白的腮帮子。
「呜呜呜……我不要……我不要关哥死掉……」她嚎啕大哭,耍赖说着,动手去扯他的臂膀,摇他,求他别死。
「哭要是有用,妅意刚刚已经哭过一轮,秦关早就该没事了!」严尽欢轻哼。
夏侯武威赶至时,看见朱子夜失控哭泣,以为秦关真的快死了,正心惊上前查看,被严尽欢小手拉住,阻止他过去,她径自倒满一碗冷泉水,喀地重重摆在秦关床边小几上。
「这是大夫开的解药,妳有方法喂他喝下最好,能全数灌完,或许会有奇迹。」
朱子夜压根无心去发现严尽欢眼神中的促狭,她看着那碗清澈的「药」,二话不说便端起来,颤抖的右手好不容易捉稳调羹,一小匙一小匙舀着要喂他,眼泪不受控制地落入碗里。
「五更前没喂完,药汤会失效,他就死定了。」严尽欢言下之意,嫌她这种喂法太慢。
「而且,喂完汤药,妳得用嘴吸出他身上毒汗,当然,妳可以不做,毕竟吸出毒汗,一不小心吞下,妳也会跟着中毒,咱们全铺里没人敢拿生命去赌,只能眼睁睁看关哥死― 」
「我做!我要做!」朱子夜不假思索,揽下这种可能要她小命的危险事。
「很好。」严尽欢得到满意答案,唇角露出扬弧,「我们不打扰妳,走吧。」
她拉着夏侯武威,要屋里其它人跟她一块儿走。
一出房门,夏侯武威便忙不迭追问公孙谦:「阿关情况如此不乐观吗?……但……你们为何一点也不紧张?」
没人回他,直到距离秦关房里有段路后,尉迟义第一个喷笑出来。
「小当家,妳摆明在耍朱朱嘛。」
严尽欢走在最前头,趾高气昂的娇哼:「我受够了朱子夜的迟钝和愚蠢,我忍耐已达极限,我最讨厌心口不一的家伙,特别是明明就有爱,还嘴硬说没有的那种。」美眸意有所指地瞟上去,冷瞄夏侯武威,嘴上续道:「所以……忍不住想整整她,替关哥出口气,也替关哥讨些甜头。」不然秦关这几年尝的苦,太不值了!
「朱朱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妳这恶整岂不太过火了些?」公孙谦不像严尽欢鲁莽,只求过程爽快而不顾后果,严尽欢故意误导朱子夜,要一个闺女儿做些破坏名节的事儿,那些事,若被朱老爹撞见,他会活活打死逆女。
「反正关哥会负责到底。」严尽欢耸耸纤肩。要不是看秦关身体尚未恢复,该举的地方应该举不起来,她会直接拐朱子夜和秦关洞房,省得有人老演着拖棚歹戏!毒汗都吓不退朱子夜,她心甘情愿要为秦关死了,最好是两只家伙没有互有爱意啦!
爱就爱了,装哈哥儿们呀?!看不过去了!
加上金刚钻失窃,她心情恶劣至极,正巧拿朱子夜来泄泄怒火。
「慢着,你们在说什么?」夏侯武威完全状况外,他们一句来一句回,说的每个字他懂,凑在一块儿说,却听得一头雾水。「妳不是说阿关没救了?妳不是告诉朱朱,阿关他― 」
「阿关没事啦!」尉迟义啪啪拍打着夏侯武威的宽肩,「谦哥收留的那件典当品!」
「是妅意收留的。」公孙谦修正他的说法。
「对啦对啦,妅意收留的那件典当品,谦哥说他价值连城,连在哪里我们一直都没弄懂,原来他是个药人,能解天下所有毒,阿关已经喝下他的血,现在只等毒退干净就没事啦。」放心放心,秦关醒来仅是早晚的事,那位典当品向他们保证过了。
呀,难怪他们一点也不急不慌,更未面露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有心情说着「耍」呀「整」的。夏侯武威恍然大悟。
「那,朱朱……」
「她现在应该忙着将那碗润喉解渴的冷泉水当解药,哺喂关哥喝吧,喝完还得舔他咧。」呵呵呵呵。
城里人的心,是非常阴险的,牧场长大的善良小村姑,谁教妳不懂提防。
除了严尽欢外,其余人都小小同情起朱子夜,然而一想起兄弟秦关的一往情深和守候,又忍不住默默想着!
朱朱,妳就捐躯吧妳。
没有第三种办法了。朱子夜放弃用小调羹喂他,太慢了,她怕五更更响之前,没能全数喂完他,想扶他坐起身喝,她又无法一边支撑他一边以碗口抵在他唇心而没洒出汤水,最后,她以嘴对嘴方式,含着汤水,小口小口哺进他嘴中。
出乎意料的,汤水不若一般黑浓的苦药,她舌尖尝到的滋味是冰冰凉凉又无异味的液体,不是说良药苦口吗?它一点也不苦,连草药味都没有……她无暇去管这类小事,小心翼翼抵住他的唇,舌尖凿探,将汤水慢慢、慢慢地喂入。她屏息,一直等到他咽下汤水,她才有办法松口气,但还不到完全松懈的时间,汤水仍剩大半碗,她必须加快速度,又喝一口,过渡予他。当最后一滴汤水喂尽,仍贴在他唇间的她,才稍稍分神地感觉他双唇的沁冷及柔软,它被汤水濡得湿亮,除了一开始有些许干涩,刮疼她细腻的唇瓣,之后的接触都是陌生和新奇的,她甚至不想离开他的唇,已经没有汤水可喂,她仍一啾一啾地啄吻着他。
害怕失去他的恐惧仍紧紧包围她,他依旧脸色不佳地昏睡,就好像永远不会再醒来一样,她在他耳边喊他,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让她又沮丧又难过,眼泪几乎不曾停过,就连喂他汤水时,她的泪珠也不断滴落在他脸颊上。
五更前没喂完,药汤会失效,他就死定了。严尽欢说。
她已经喂完药,可是秦关看起来没有变得更好呀……
他没有张开眼、坐起身,没有活蹦乱跳,他一样是躺着不动呀……
喂完汤药,妳得用嘴吸出他身上毒汗,当然,妳可以不做,毕竟吸出毒汗,一不小心吞下,妳也会跟着中毒,咱们全铺里没人敢拿生命去赌,只能眼睁睁看关哥死―
呀对,她差点忘了!
她还有这件要紧事没做!她太混乱、太恐慌了,脑子里没有任何条理,才会漏东忘西。问题是……他身体像块冰,根本没有半滴毒汗呀!不管了,朱子夜伏在他身上,避开他腰侧的伤,思索该从哪处下手,最后看见自己的眼泪掉落在他的肩窝,像在告诉她,从这儿开始吧,快些,别迟疑了,他的生命可是一点一滴在流逝……
唇贴着他的肌肤,试图吸呕出汗水,但汗水怎可能因此就被吸出,严尽欢胡乱罗织的理由漏洞百出,朱子夜却浑然未觉,仍是在他身上努力奋战。
从肩膀移到锁骨,再到颈部、胸部、每一寸肤……她呕吮力道太重,很快便在他身上留下无数红痕。
不是错觉!
方才盘踞在他身上的黑色脉络已经消褪不少,虽然仍能看见毒的残存,不过情况比她一开始甫见到他好得太多太多,他脸色不再是难看的铁青,蹙紧的眉头倒是没松,胸口起伏趋于平稳,气息喷吐在她发漩,暖暖的,体温也逐渐回复,不再冰冷吓人,她分不清楚那体温是由她身上传递过去,抑或是两人密密相贴才煨出来的热度。
然而,他身上色彩仍是很丰富,只不过由黑变红,满满全是她用力吸出来的痕迹,乍看之下颇为精采。
「欢欢没骗我……真的有用……」朱子夜压下想飞奔出去感谢严尽欢的冲动,在秦关没事清醒之前,她绝对不离开他半步,要是走了,他又发生什么事怎么办?他又像刚刚那样半死不活的怎么办?她不要他死。
他若有不测,她会好难过,她会一直哭一直哭,她会不知所措,她会……
宁愿死掉的人是她。
她不要失去他。
因为是好哥儿们吗?
不,换成鲁蛋的话,她才不会这样,交情根本不一样,今天若躺在床上的人是鲁蛋,她不会像现在一样恐惧发抖、猛流眼泪,还有,胸口闷痛。
妳被「哥儿们」这三个字给蒙住了双眼,将它抽掉吧,妳才有机会看见藏在身后的感情是什么。茶花那时淡淡笑着,告诉她的话语,在朱子夜倦累瘫软在秦关胸口,意识渐渐模糊之时,依旧清晰回荡。
不是哥儿们的话……
秦关醒来时,右臂是完全麻掉的,他试图握握五指,幸好,它们仍能动,而五指这么一拢,握到了诡异的东西,像是……肩膀,而那诡异的东西压在他右半边,气息拂在他颈际,隐约还能听见吸鼻声。秦关浓眉拢聚,强逼自己睁开沉重双眼,将视线挪往右下方,然后,一整个傻住。
为什么朱子夜会躺在他身边?
怎么回事?
他努力回想,只记得珠宝铺里闯进贼人,抢走金刚钻,他挨了一刀,刀上有毒,再来呢?
没办法,记忆一片空白,他连自己怎么回到床上都不清楚。
她挨在他膀间,脸上仍有斑斑泪痕,黑睫挂着泪珠子,而他视线范围的余光竟还瞄到她枕靠着的部位,布满红红紫紫的……吻痕?!
他把她怎么了吗?或是他应该问,他被她怎么了吗?
他上身赤裸,她衣着完整,连辫子都没解下,应该未发生任何事。
不懂她为何在这里,他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梦见她,像只猫儿蜷躺他身边,以她一身柔软肌肤熨贴着他,麦芽色小脸温暖细致,鼻头红通通的,不时还会抽两声,他的臂膀湿濡一片,是她的眼泪,她双手抡成小拳,一只搁在她嘴前,一只横过他的胸口,绞揪在他身侧的被裳上,双脚迭着,还算安分地微曲在他腿边。
她的表情,像让人抛弃过,又重新被找回来一般,带有些些委屈、些些害怕、些些怨惹。他看着她的同时,再度觎见一颗泪珠自她眼角淌落,他伸手撷去它,明明动作已经够轻微了,仍是惊动到她。
朱子夜蓦然瞠大满满血丝的圆眸,整个人重重一震,两人四目相接,他还在疑惑是何原因令她这般恐惧,就连睡着,都不安稳,她却瞬间大哭,本来只有久久滑落一颗的泪水,演变成决堤河水,扑进他怀里,呜呜在说着话,说些乱七八糟……他真的没听懂,除了「关哥」两字之外的话。
她一直在哭,双臂将他当成浮木似的紧紧不放,呜咽声就在他耳边回响,即使当铺里好几人被她的哭声唤来,以为秦关发生不测,迅速冲进房里查看情况,她也没停止哭泣、没从他身上离开。
秦关很需要有人替他解答眼前情况,求救目光自然而然落向冲进屋内的好兄弟们。尉迟义或谦哥,你们谁能说说现在是怎样?
「你身中剧毒?本来以为你死定了。」尉迟义嗓门大,仍是必须更大声说话才能胜过朱子夜的嚎啕。
「朱朱赶来见你,她很担心你,昨夜看顾你一整夜。」公孙谦的回答比较贴近秦关想知道的。他与尉迟义光觎秦关身上精采的痕迹,就知道朱子夜有多卖力。
「原来是这样……对了,金刚钻被歹徒给!」
「这事你不用担心,我会负责找回来,你只管好好养病。」尉迟义笑得面目狰狞,十指咋味作响地扳着。歹徒以为能从严家手中夺钻而逍遥法外吗?哼哼哼哼,也得先看看他们有没有命花。
「小当家很生气吧?」毕竟一整包的金刚钻……
「没有,等阿义确定这辈子都找不回钻,我想小当家才会生气。」公孙谦戏谵道,现在要发脾气太早了点,严尽欢不做这种吃亏事。「我与阿义先出去吧,将你清醒的事告诉大伙,每个人都很关心你,听见你平安无事,大伙也能放心。」公孙谦以颚轻努他怀里仍在哭泣的朱子夜,示意秦关先安抚她的情绪。秦关苦笑,颔首。
公孙谦和尉迟义正要退出去,欧阳妅意来了,看见秦关已能在床上坐起身,开心尖叫一声,跨过门坎就要飞扑过去给他拥抱,但秦关怀里塞满一个朱子夜,完全让不出位置给其它人,欧阳妅意也非不识趣之人,不跟朱子夜争抢,仍不改喜悦地挨坐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