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被『哥儿们』这三个字给蒙住了双眼,将它抽掉吧,妳才有机会看见藏在它身后的感情是什么。」
「糖糖回来了!爷爷!」小豆子见到鲁家老爹牵着哥哥妹妹,三人手里都有油纸包,他兴奋飞奔而去,茶花随之起身,准备要与公公会合,临行前,搭搭朱子夜的肩,要她好好想想。
把「哥儿们」抽掉?那秦关变成什么?
一个男人……不算帅却又莫名顺眼的男人,让她喜欢腻着他说话的男人,总是专注听她叽喳叽喳的男人……单纯的― 男人。
金刚钻的原矿,毫不起眼。若未经过雕琢切割,它就仅是一块石,而它不像一般碧玉红玉,磨成圆形便算完工,秦关发觉,棱角,能让金刚钻更美,光线会透过棱,进入钻内,折返,每一面棱经过计算,找出最恰当的角度,若太深或太浅,都会破坏光的走向。秦关试过数十种切法,从原矿裂纹、矿石内原存的杂质、色泽,终于试出将金刚钻展现最耀眼风采的方式,道道光线汇聚成虹,它的光辉,没有任何玉石足以比拟。
然而它非常坚硬,一般刀器无法切开,这让秦关想起矛与盾的故事,最锋利的矛,与最坚固的盾,两者交击,两败俱伤,于是,他以金刚钻为刀,切割金刚钻。当第一串金刚钻腕炼放进珠宝铺的柜位上,闪耀迷人炫目的璀璨,压过金饰银器,教它们为之失色。珠宝铺里像突然窜进了久未食肉的饿狼,争相想抢买它。它最后落入礼部尚书的夫人手中,其余扼腕痛失的贵客,便开始动用关系与交情,拜托严尽欢或是玉鉴师公孙谦替他们弄一条来戴,要多少银两不成问题。
从那日起,秦关磨钻的手,不曾停下。
幸好,他几年前收了三名学徒,目前鉴金类的饰物和玉石,有他们分工帮忙。
忙碌,对此时的秦关,未曾不是好事。
切割原矿,他必须认真专注在小而精巧的金刚钻,无暇分心于其它事上。自从公孙谦带回李梅秀,也带回一整座蕴藏满满金刚钻的矿山,他便一头埋入雕琢、精切金刚钻的工作,有一阵子更是直接住在珠宝铺里,几天几夜不回严家睡是常有的情况。
例如,到今天为止,他有七天没踏进严家大门,足足两天没合眼睡觉,严家当铺发生哪些事,全靠被严尽欢派来保护金刚钻的尉迟义传达。他知道几日前,铺里收了一件要来典当「心」的当物,是名男人,嗓音粗哑难听的男人,因为妅意之故,他在铺里住下,详情尉迟义交代不清,秦关也没太多心思去细听,待手上工作告一段落,再回严家好好去了解始末吧。
「你今天又要熬夜吗?」尉迟义百般无趣地在秦关身边猛伸懒腰,他不懂珠宝,也不会雕石琢玉,在这里,没歹徒上门来让他练拳,一整天下来就仅是站在秦关旁边听着磨原石的刺耳声,枯燥乏味地令他呵欠连连。
「义哥,你若累了,先去睡无妨,我一个人没问题。」秦关明白尉迟义枯站在珠宝铺内,对他是种折腾。
尉迟义守在珠宝铺好几日,铺里平安无事,警戒心已经不若第一天坐镇珠宝铺来得强烈,加上珠宝铺一盏茶前闭门歇业,外头灯笼和幌子全取下来,夜深人静,街巷没几条人影走动,不会有客人上门,今天应该如同前几日,不会有哈突发情况吧?……只是小瞇片刻,无妨才是。
「好吧,我睡半个时辰就回来,有任何事,你大声叫,我会赶过来。」尉迟义咧嘴笑,要放兄弟坐在小房里工作,自己先去睡,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睡到隔日也行,放宽心吧,你半个时辰回来,小屋里还是这样枯燥的情况。」秦关懂武,不怕匪人闯入,在珠宝铺甫开张时,他便亲手逮过几只夜贼,他应付得来,是严尽欢舍不得珍贵的金刚钻稍有闪失,才会调来尉迟义,保护她的心肝宝贝。
「我觉得你也休息一下比较好。」尉迟义知道秦关比他更累。
「等我弄完这批钻,我会向小当家开口休息半个月。」
「半个月太少了啦!你这阵子赚入的银两,休个一年都不为过。」干嘛和严尽欢客气?她坑他们,他们也坑她几次呀!
「忙一点,比较感觉不到……」失落。
「你说什么?」尉迟义没听清楚秦关的语末。
「没。」他摇首,赶尉迟义去睡, 那两字,藏在秦关嘴里。
待小房恢复独处的静寂,留下几盏烛火陪伴他,秦关继续磨着原石。
外虫鸣声越是清晰听闻,彷佛应和他磨钻的声音。
距离上一回如此认真去细听虫儿鸣叫,是多久前的事?秦关放下钻刀,转头望向窗外。好久好久了。
当他还是个大男孩,而身边总跟着一个小嫩娃的年岁!
关哥,我们去捉虫!小嫩娃跳上他的床榻,小掌拍打他的被裳。
三更半夜,捉什么虫?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硬挖出来的大男孩,披头散发坐起身,脸色难看,同样解开发辫而一头蓬松的她,笑得甜似蜂蜜。
外头的虫呀!牠们唧唧叫我去捉牠!小嫩娃手舞足蹈,开心说道。
他赏她白眼。虫鸣并不是为了让妳去抓才叫,牠们是在求偶。
球偶?哈意思?小嫩娃不懂,蚝首歪一边,用力思考。那两字太陌生,超出一个娃儿的理解范围,她缠问他:告诉我麻!关哥,球偶是哈?圆的吗?吃的吗?是蹴鞠的一种吗?
头痛。他不知道如何向一个十岁女娃儿解说男与女、雄与雌、阳与阴的传宗大事。
球哦?球偶?球哦到底是什么?关哥,为什么要球偶?牠们也想玩球?
为了制止好奇宝宝继续追着他问,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披上外衣,拉起小嫩娃到后花园去捉虫。
或许是听见人的脚步声,虫呜选择性地唧叫,她走往左,右边那群叫,她走往右,左边那群叫,好似故意与她作对,满园子都有小虫子,偏偏半只也瞧不见,她拨弄草丛,不时在里头探翻,他将她抓回来。
草丛里会有蛇。等一下被咬到又要哀哀叫了。
又换那边在球偶了!她又跑到右边园圃,马上再被他拎起来。
妳抓牠们做什么?等牠们真的跳出来让妳看,妳又要吓得四处乱窜。
关哥!你看!小嫩娃根本没在听他教训,指向池畔,流萤!是流萤耶!换她拉着他跑,奔进一闪一闪的池边星辰间。
我家那边的小溪旁,也有好多流萤哦!下回我带你去看,好不好?不好,说实话,他现在只想睡觉,明早……不,是再过几个时辰后的「今早」,他还要跟大伙一块儿去当铺上工,不像她,在严家暂住作客,天天都能睡到自然醒。话虽如此,他仍是被她小手牵着,来到池畔。
未到流萤求偶季节,数量稀稀落落,不比盛夏时,她家牧场边来得多,她仍是好快乐,追着小小萤星跑,把一开始的目标抛诸脑后,忘了最原先是要抓唧叫的虫儿。
一只流萤,停在她微松发上,像颗闪耀的小珠钿。
一只流萤,落在她纤巧指上,像戴着宝玉的指环。
忽明忽灭的点点光芒,带有夜明珠一般的嫩绿颜色,而她毫不掩饰的笑颜,更是天真璀璨。
她还握着他的手,一并轻轻甩晃摇动,他的指腹指节因为烧银熔金而布满烫破又结痂的粗糙伤痕,更有长时间握着锉刀而生的硬茧,他并不喜欢被人握住,不想被人察觉到他有双丑陋的手,像这样握着他,她应该也会厌觉到不舒服吧?那些硬茧和粗糙,会弄伤她细腻的指肤……
她一点也不以为意,反而认为他的手掌好大好宽,轻易便能包覆所有的她,这令她感到有趣,他掌心暖暖的,在夜风里,像怀炉。怕吓着流萤,两人皆放轻动作、减少交谈,只有她偶尔看见荧光飞上飞下,像在绘图、像在写字时,小小地呵笑几声。一直到他岭觉原本乖乖坐在他身旁的小嫩娃,越来越往他靠过来,赖在他臂膀的重量越来越沉,他知道,她睡着了。
他不意外,小娃儿哪可能耐得住睡意?支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吧?
不负责任的小家伙,吵人好梦,要他起来陪她抓虫,结果虫没抓到,他倒是得抱她这条软绵绵的睡虫回客房去安置,照顾小娃儿真累……
他把她揽进宽大的衣褂里,她嫩躯歪一边,泰半全往他怀中塞,握在他掌中的小手食指上,停歇的流萤仍没飞离,在那儿,闪着迷人碧光。
若他知晓自己在未来将如此深刻地爱着她,那一夜,他会与她在荧光漫舞的池畔边,多待几刻,不急着抱她回客房,他会延长与她独处的光阴,贪看她的睡颜,感受她的气息和体温,甚至是一同迎接早晨旭光,让她握着他手,再久一点……
那时的他,无法以任何珠玉来记录下那一幕深刻的记忆,现在他终于找到了……
金刚钻可以,它像歇在她指上的萤,迸散着光芒。
「应该……替她做一只金刚钻的指环。」秦关掌心躺着红豆般大小的裸钻半成品,脑子里想象着以银戒为身,包嵌住钻,毋须任何累赘花饰,单纯素雅,就能很美。
他还能以哥儿们的身分,送她这些小东西。
哥儿们……天知道他有多痛恨这三个字,痛恨到咬牙切齿……
秦关专注凝观掌心间的小钻,全然没注意远窗外虫呜声因为外人的走近而停止。
第9章(1)
秦关遇袭,贼人清晨时分闯入珠宝铺,本欲偷窃,未料撞见秦关,双方在小房互斗,一屋子凌乱不堪,满地散落珠珠玉玉。秦关占了上风,虽然对方人数胜过于他,手里也有武器,不过秦关仍应付有余,他听见贼人中有人出声喊着:「用药!用迷药!」
「迷药……迷药……是哪一袋呀”」他们准备太多小人物品,有蒙汗药、麻沸粉、巴豆,连毒药都有。
「随便啦!」一人抢一袋,几名贼人,各自在刀上抹了药,又再攻过来。
秦关自怀里掏出几颗玉石,当作回击武器,利落弹向贼人,糠糠糠糠打掉几把刀,身后劈来偷袭,秦关侧身避过,贼人近身攻击,一次三把刀涮涮逼近,闪得过左边、躲得过右边,中央那把大刀突刺而来时,要反应已经来不及,秦关仅能靠贼人之手为支撑点,扣住对方手臂,旋身,借力使力,跃出被夹击的危险地带,腹侧被刀锋划破一道血口,但不严重,皮肉之伤罢了。
秦关操起钻刀,刺入贼人膀内,贼人痛得大叫,又挨秦关一脚踢,撞翻小房矮柜上的瓶罐,银粉、金片狼藉倾倒。趁秦关仍在与同伴对峙,距离金刚钻最近的贼人迅速将一袋原矿及数十颗琢磨完成的裸钻扫进襟口,大声对同伴道!「到手!撒!」他率先跳窗而逃,其余人纷纷跟进。
秦关尚未发现金刚钻失窃,无意恋战,任由贼人消失眼前,等他看见空空如也的桌面,除了叹气之外,什么也没法子挽救。
「这下子……没被小当家剥掉一层皮才有鬼。」秦关收拾一屋子惨况,捡起地上珠玉,却有更多鲜红色珠子坠地,在他脚边绽开成花,他按着伤处,潦草地简单包扎过后,费了一番功夫,动手将小屋恢复原状。他没有惊动尉迟义,想独自揽下金刚钻失窃的处罚,严尽欢暴跳骂人是小事,拖延交付客人商品期限是大事,弄丢琢好的裸钻,他得尽快补回来。
当他清洗染血的钻刀时,本该是小伤的部分传来刺痛,他以为自己能忍下,但那痛太强烈,比被滚烫的熔金烫着时更剧烈,他低头望去,包裹伤处的棉布沁出并非寻常鲜红色泽的血渍,而是深得像血中混入黑墨的骇人颜色。
「……不是说要用迷药吗?」他明明听见贼人们是这么说的,所以他认定刀上抹迷药,并不可惧,可是迷药绝不可能这么疼痛,教他站不直身……
是毒呀……高瘦身躯抵挡不住窒息的晕眩,想按住桌角撑住自己,指腹碰到任何东西都如遭炙烫细针没入肤肉一般的疼,他的手,滑过桌缘,整个人撞倒桌椅,瘫痪在地,额际撞破,血蜿蜓流下,此时它仍是鲜红色,但在睡到日上三竿的尉迟义踏进小屋之时,从额伤汨出的血色,已转为浓黑。
阎王要你三更死。贼人抹在刀上的毒药名称,众大夫都耳熟能详的一种毒,制之容易解之难。百年前,由神医研制发明,做法流传下来,解法却早已失传,当铺请来的大夫无能为力地摇首,他无法解去「阎王要你三更死」的剧毒,不,应该说,放眼天下,找不到能解毒之人。
言下之意,秦关只能等死,等待毒性流遍全身。
「……要不要去把朱朱找过来,我、我想……关哥在这种时候,会希望见她最后呃……见她一面的。」有人嗫嚅道出了秦关藏在心里最可能的遗愿。
此话一出,增添更多绝望。如果他们无法救活秦关,最起码……让他最悬念的朱子夜陪在身边,他才能了无遗憾,若真发生不测,至少,他能一路好走。
严尽欢命令夏侯武威赶往朱家牧场去绑来朱子夜,务必赶在秦关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
当朱子夜愕然看着夏侯武威上门,不懂交情不深的他怎会有空上牧场串门子,夏侯武威连马也没下,弯身捞她上马,一句话,让朱子夜停下挣扎动作!「阿关出事了,快些!兴许,是最后一面。」
什、什么……什么意思?出事了?出了什么事?最后一面?这四个字有多严重,夏侯武威不知道吗?!
最后一面耶!
这玩笑开大了吧?!朱子夜很生气,秦关身体那么好,虽然有犯些小胃痛,以及容易受风寒之外,他哪有哈大毛病?!她还打算厘清思绪之后,就要上严家当铺去,怎可能会……变成最后一面?!
然而,夏侯武威没熟到会与她说笑,他此时紧绷肃然的神情更无半分戏谵,这一让她自脚底窜起寒意,止不住身子猛打哆嗦。
夏侯武威胯下骏马没有时间休息,掉头奔回当铺方向,一路上不歇脚、不用膳、不饮水、不浪费任何时间地全力驰骋。人命关天,秦关存着的最后一口气,可不容他们放慢脚步。
途中,夏侯武威约略提了珠宝铺遇袭,秦关遭刺中毒的情况,他所知的,也仅止于此,无论朱子夜想再多问,他亦无可奉告,他同样心急想赶回去看秦关目前是否安好。
金刚钻……他是因为那种听都没听过的鬼玩意儿才会被贪心贼人刺伤。阎王要你三更死……什么鬼毒药名?教人头皮发麻的不祥……「妳需要休息一下吗?」夏侯武威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