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联: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下联: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
横批:万物皆可当。
朱红大门开敞敞,迎尽过路财神客,门旁艳红色春联沾着金墨,挥洒出上方三句话,将张贴春联的店家营业项目表达得贴贴切切。
这是一间当铺,一间提供给急需银两周转的客倌以值钱首饰、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来质押的大当铺,客倌可以选择「取赎」或「死当」方式来进行交易,若选取赎,当铺会视商品价值付予客倌金钱,三个月内,客倌只要付还本金及五分月息,当铺便会双手奉还商品。有些商品对客倌极具纪念价值,只是一时手头紧,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视的东西前来典当;若选死当,等同于直接将商品卖给当铺,双方银货两讫,客倌不得再对商品要求取赎,当铺拥有商品完全处置权。
附带一提,取赎的三个月时限一过,视同流当,当铺一样可以自行处理典当商品。
严家当铺已是三代经营的老铺子,信用好,价钱合理,童叟无欺,才能在南城后街生存近百年。老铺子传呀传,从爷字辈传到爹字辈,再从爹字辈传到儿字辈,严家第三代,人丁单薄,一根指头刚刚好就能算完,一个,只有一个,还是个漂亮粉嫩的女娃儿。
当初严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念念便是掌上明珠顿失依靠,他没替她多生几位哥哥姊姊来照顾她,五十二岁时才得此爱女,自然宝贝再宝贝、宠爱再宠爱,舍不得她吃半点苦、流半滴泪。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该依靠谁?谁能像他这个爹亲一样将她捧在手心?他实在无法放下心来,哽在喉间的最后一口气,说什么也咽不下去。
幸好,铺子里曾有人留下「流当品」几件,当时觉得惹上大麻烦,还得浪费米粮养大「流当品」,现在却发现「流当品」所隐藏的附加价值。
当夜,严老爹叫了人进房,房门一关,足足一个时辰,门再开,那几个人走出来,一盏茶之后,严老爹带着欣慰笑容,驾鹤西归去了。
严老爹一走,众人皆看坏严家当铺的后势,严家千金年轻稚嫩,身旁也没有长辈可以请益帮忙,当铺这一行绝不像摆摊卖大粥那么容易,上当铺典当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个都抱持善意而来,只要遇上一个拿假货上门,自己又无法分辨真假,被骗被谁被设计都是常事,光靠一位养在深闺刺鸟绣花的严家小姑娘担下重担,严家当铺根本支撑不了半年。等着看严家当铺倒闭的人,全南城都是。等呀等,瞧呀瞧,瞧着严家当铺在严老爹过世后不到半年,买下同街左右两边房舍,打掉,重建,将原有规模硬是扩充两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见严家当铺一年后买下西二街半数以上的土地,盖起别院、建筑高楼、开始涉猎其它行业,卖布匹、开银楼、做美食以及跑船运、聘请更多更多人手。
当铺在一片不叫好的情况下,杀出一片清澈蓝天。
严家当铺,当出了名声,当出了财富,也当出了茶余饭后更多闲磕牙的好题材。
严家当铺为何不倒反兴?
严家孤女凭哈振奋家业?
严家那几件「流当品」,究竟是何方神圣,撑起严家明明该倒的小当铺?
来来酒楼里,说书老王正在拨弄老月琴,沙哑而破锣似的嗓,说着不知几分真几分假的严家故事。
今儿个要讲的,是第三个「流当品」,那位姓秦的家伙……
第1章(1)
「你是哑巴吗?」双手托着粉软腮帮子的女娃娃,盯着他瞧了好半晌,圆滚滚大眼黑白分明,眨巴眨巴着点点璀璨星光,红嫩嫩的嘟唇老早就试图蠕动好些回,满肚子有许多话想说想问,她忍了没一会儿,终于还是禁不住好奇心地问道。
她没听过他开口说话,无论是同大伙围坐用膳或是此时,她猜测他应该身怀宿疾,瘠哑之类。
他没瞄她,心力全盘落在手里仔细打磨光滑的木钗,回应她疑问的,只有砂纸涮涮摩搓声,以及偶尔,他轻轻吹气,将木钗上细屑吹掉的吁息。
「又聋又哑?」她又偏着脑袋瓜子问,这回,她多出比手画脚的动作,指指耳朵又指指嘴。
他放下木钗,改串起圆润透白的珠贝,三条不等长的银色丝线,各自穿入一颗珠贝,小镊子锁紧丝线末端,再把串起的珠贝系于木钗上。
一个年轻青稚的男孩,做起细致工艺,毫不含糊,手里东西是姑娘家最爱的首饰,虽然不若外头铺里贩卖来得华美贵气,却有其独特雅致的味道,简素钗身琢雕成梅枝形状,浑然天成的伸展模样,宛如它是方才才从梅树上被人折下,钗身上,再以白色碎玉粗略点缀出梅瓣,他并不刻意将梅瓣做得精细,在梅枝似的木钗问若隐若现,最末端,便是摇晃颤动的三串珠贝银丝,彷若天际飘落的雪花,随着他右手一动,珠贝跟着动,可订咚咚,声音煞是好听。
就连还不懂得欣赏饰物的女娃娃都很肯定自己喜欢他手上的珠珠钗― 这名儿,是她方才自个儿替它取的。
和她的名字一样呢。
朱朱,珠珠。
「好好看的钗,可以送我吗?」她操着一口奶味十足的童音,毫不懂啥叫客气,大剌刺的态度好似她与他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朋友之间互通有无是天经地义一般。
实则两人完全不熟。
他知道她的身分。她是老板的外甥女,朱家牧场的掌上明珠,随着她爹到严家当铺作客数日,正是好动活泼的八岁芳龄,巴掌大的圆脸,镶有两颗黑如曜石、白若珍珠的大眼睛,爱笑的嘴,总是咧咧地露出一口白牙。
朱子夜,她的名字,据说源自于她是半夜子时从娘胎出世;这说法,她头一日坐上严家餐桌吃饭时,便成为第一句自我介绍。她并不是一个粉雕细琢的美娃娃,不像严家上下每个人都宠爱的明珠严尽欢。严尽欢唇红齿白,肌肤赛似瑞雪,五官秀气灵美,总教她的亲爹严老爷舍不得她双脚沾地,时时抱在怀里,乐当女儿的担轿夫。严老爷也非常爱替女儿打扮,举凡南城里最新颖的布料、最好看的衣裳、最合适她的小珠花,他全都心甘情愿为她买下,天天将女儿妆点成为最可爱的小粉娃。
朱子夜则不然。
牧场儿女,从开始学步走时,便是追着满山肥嫩绵羊跑,晒出一身健康深褐肤色及鼻间几颗小黑斑,她也不穿时下小女孩偏爱的绣花棉袄或晕染七彩蝶裳,反倒是利落的月牙色裤装包裹着尚未发育的童稚身躯,因为天冷,她搭了一袭粉色短氅,氅领以两颗圆滚滚兔毛球系结起来。
她更不像严尽欢梳盘着漂亮的双宾望仙髻,遑论再簪满金银灿灿的花钿银饰来加以点缀,她简单将半长不短的头发梳成一根长辫,甩在胸前,乍看之下,真像个雌雄难辨的英气小娃。
「这钗,妳用不到。」他终于开口,正值变声的嗓,介于男人与男孩的尴尬交界,称不上悦耳。
她惊讶大呀:「你不是哑巴嘛!」干嘛闷不吭声,害她误会他不能言语,还小小替他可惜了一下下呢。她才来当铺没两天,就和全当铺里的人都混熟,完全没有隔阂,独独这个沉默大男孩,坐在饭席间,半点声音也没有,静静扒饭配菜,不跟谁闲话家常,只偶尔听见铺里人说笑时,唇角会微微弯起。
她老是看着他、研究他,却是没听过他吭声。
「我当然不是。」他睨也不睨她。
「谁教你都不说话。」她状似埋怨,实际上,粉颜间仍是漾满讨喜笑容。「那支发钗,不能送我吗?」她想到他刚才的拒绝,笑容变嘟嘴。
「妳用不到。」她全身上下没有地方可以簪木钗。
「可是我很喜欢这支珠珠钗呀。」
「珠珠钗?」是在说哪根俗气的东西?
「对呀,它很漂亮耶。你手好巧哦。」她毫不吝啬夸奖。她连削根萝卜都有困难,他竟然可以将一支细木头削得这么好看,超强。
「它并不叫珠珠钗。」替木钗取个好名,是匠师的工作之一,他尚未想好人生第一支做好的钗子该取何名,唯一能肯定的是,它绝对不会叫珠珠钗这种俗名。
「它有三颗珠珠呀。」小娃儿取名法,超级直率。「我也叫朱朱哦,珠珠配朱朱,朱朱戴珠珠,刚刚好。」嘿嘿嘿直笑,伸出又嫩又短的食指,拨弄圆珠贝,一脸光彩照折。说得好似这支钗是为她而生似的。他抿唇没将这句话哼出。
「妳没有梳发髻,木钗能簪哪?」他反问她。不是不愿割爱,自己的作品能获得青睐,对立志成为珠玉匠师的他,莫不是巨大鼓舞,哪个人不爱被夸?他当然也爱,很想赞赏小小年纪的她拥有识货好眼光,他甚至认为,珠珠钗― 姑且以此称之,待他想到合适木钗的名时,他一定改口!― 送给头一个夸它漂亮的女娃又何妨?
首饰,给让真心喜爱它的人配戴,更能映衬其光芒。
但她率性的扮相,着实与木钗格格不入。
「等我再过几年长成水姑娘,我就可以用它啦!」她拍着平胸,爽朗道。
真不知她哪来的自信?
他倒觉得,这娃儿再过几年也不会有太大长进,或许模样会变、体态会变、声音会变,性子却很难改变。
「再不然……我跟你换嘛,我把暴暴借你骑一天,你把珠珠钗送我,好呗?」
她改采利诱,「暴暴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礼物,是匹漂亮小马,我向来舍不得借给别人的……」小脸皱皱,彷佛自己提出了多吃亏的交易筹码,但明亮双眼根本舍不得从珠钗上挪开。
「解开发辫。」他回答。短短四个字。
「咦?」她不懂他的答复是肯或不肯。
「我试试。」
试?试什么?
看见他取出木篦,应该也是出自他巧手之做,木篦以粗纸磨得相当光滑,一根一根篦齿刻得井然有序,篦身镂着费功花纹,她瞧懂了,是张大嘴的老虎,篦齿变成牠的利牙,好帅气,好威风,好漂亮,她也想讨……
他面向她,手里木篦轻扬。
呀!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要帮她梳髻!
梳一个可以簪上珠珠钗的发髻!
朱子夜一把扯开粗发辫上的麻色发带,兴奋地背对他而坐,两条腿儿不住地开心踢蹬、甩晃。
「不好看的话,我不会将钗给妳。」他丑话说在前。首饰像衣裳,合适这个人的,不见得合适另一个人,它用以妆点美丽,若连这最基本要求也做不到,让配戴者无法增色,不如不戴。
「一定好看啦。」她的自信回答,像哼着小曲。他梳顺她的发,绑过的青丝正顽皮雾着,他耐心梳理。她发色相当黑,发质不细腻如云,大概就像主人性格一样,粗咧咧的,拢在掌心,还能感受到它们一根一根的硬骨、她每回洗头时,绝对都是胡乱抹皂,爬两下就冲水了事,然后任由它们自己风干,才会落得现下触感;不似严尽欢,一头长发又细又亮,严老爹特地找来护发花皂,为女儿宝贝每一根青丝。
发质对绾髻没有太大影响,盘个最简单的髻,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他偶尔会替严尽欢和欧阳妅意绾髻,兴许是手劲轻柔,兴许手巧伶俐,她们都相当喜欢缠着要他为她们编发辫。
她只感觉有双好温柔的手在发丝间穿梭,时而刷过耳廓,时而碰着头皮,珠珠钗挑起部分黑发,几个扭转和翻绾,再收紧,一个扎实小髻已经成形,钗身倾斜地没入髻间,牢牢固定。
他缓步来到她正前方,半蹲身子,看清楚珠珠钗簪在她发上的效果!
出奇的好。
本以为珠珠钗应该适合严尽欢那类精致粉娇娃,朱子夜太随兴,秀气的发钗插上去,不如直接插支红漆筷算了,他错了,梅枝钗身的原木色泽出乎意料地映衬她的肤色,不明显的梅瓣在浓黑发间竟然明亮起来,三串白色珠贝不规则地垂悬于她脑侧,随着她的摇头晃脑而为之颤动,极具生命力。他原本是想以珠贝拟雪花,雪,给人的感觉该是轻缓而缥缈,落在她发梢的雪珠贝却活泼俏丽,非但无损其精巧细腻,更增添珠珠钗另一面风情。
「好不好看?到底好不好看嘛?」朱子夜瞧不见自己的模样,心急问他。方才的自信,不过是小孩子强端出来的不值钱骄傲,她自己并没有嘴上说的有信心。
仍是有不足之处……
她的耳朵,再戴上以珠贝串成的耳坠子,就更完美了。
她没有耳洞,耳勾式的坠子不适合她。
也许他可以想想能否有其它方式,做出非耳勾式的……
「秦关!」她大声嚷嚷,唤回他的失神,而在她叫他之前,他正以拇指和食指揉拧她饱满耳垂,想象耳坠的样式。
她当然知道他的姓名,好记忆力的她,已经将全当铺里的人名模样全都记牢牢,即便今日头一回才和他说上话,「秦关」这两个字,她老早就认识许久许久。
「是不是……很好笑?」她想摸摸发髻,对于不曾梳过的秀气发髻,小女娃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老爹总是哇哈哈笑她没半点女孩样,她梳起发髻会不会沦为四不像?不然为何秦关会吓得半个字也不说?
他没回答,从手边木匣里翻找出一面铜镜,递给她,让她看见钢镜中映照出来的女娃儿有多可爱。
「哦哦哦!」她惊呼。当然不是她凭着区区一根木钗就变身为天仙美人儿,木钗还没有此等异能,她只是……该怎么说呢?变得有些像女孩了,至少,她现在走出严家当铺,绝对不会有人误喊她「小弟弟」。她嘴儿合不上,紧盯铜镜不放,直到秦关开口说话,她才醺醺然抬眸与他互视。
「它,现在是妳的了。」秦关道,大方赠钗。
秦关送她一根漂亮木钗,她也信守承诺,爱驹暴暴借他骑,即便秦关再三摇头拒绝,言明他将木钗送她,并不是为了骑马的交易,拗性的朱子夜却坚持一物换一物,她不欠人情的。
小小的童稚脸蛋,写满不容撼动的执意。
秦关最后拗不过她,被矮小的她拉往马厩,就为了让她实现诺言。
「你不会骑马呀?」人小鬼大的她,牵出马,插腰站在高她几乎一倍的大男孩面前,咧开白牙,想取笑他的胆怯。会骑马的人,哪来的拖拖拉拉?要他上马还得千拜托万拜托?嘿嘿嘿,没关系嘛,人都有不懂的事,客客气气向她求教,她一定会倾囊相授,毫不客气的啦!
「骑马一点都不困难呀,你不要站在暴暴身后,会吓到牠,走到前面来,先摸摸暴暴的脖子,轻轻拍拍牠的鼻子,让暴暴把你当成哥儿俩,再踩着马蹬跨上马鞍……」她装老成的长篇讲解连一半都还没说到,秦关人已经稳坐在她那匹每回闹起脾气,连她这个主人都敢摔的爱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