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武聿擎除了苦笑,还是只能苦笑。当初他因内心悲怆至极,甚至想和敌人偕亡,烧牧场时一点余地都没有留,他本人都无法肯定重建得回来。
「夫人深明大义,果然和京城里的传闻一样,和场主鹣鲽情深!」平亦超吃得满足,眼前一对璧人的恩爱互动,更让他看得有趣。「教在下看得好羡慕啊。」
「你若羡慕,怎么不自己找一个?」武聿擎打趣。
「哈哈哈!我粗人一个,除了拿刀砍人什么也不会,可又眼光高,偏偏喜欢温柔似水的江南佳丽。那种一碰就哭的性子,怎么会喜欢我啊?只好继续过孤家寡人的日子喽!」他自嘲着。
李昶妮听了直摇头,执起水杯轻啜,要说服平将军可能要费不少口舌。「将军千万别妄自菲薄,天下何处无芳草?将军何苦择善固执成这个样子?」
武聿擎顺着妻子的话说下去,「是啊,将军果然是个脑子进水的神经病。」
此话一出,她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摀着嘴狂咳。想笑又不能笑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了!
「脑子进水的……什么病?」平亦超被弄糊涂了,「是什么意思?」
「脑子进水的神经病,就是非常的择善固执,语带褒意,是我妻子……的家乡话,将军千万别误解了。」武聿擎解释着。
「啊!原来我是个脑子进水的神经病,真是受教了!」他认同地点点头。
李昶妮在一旁无声地笑着,笑得肚子都痛了,眼泪也不受控制的往外流。这实在是跨时代的好笑,代沟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她真的快受不了了。
告了声罪,她急急忙忙离席,迳自到后头去放声笑个过瘾。
等她走了,席间平亦超朝着武聿擎一揖,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在下真要感谢武兄贤伉俪,为我解决了好多问题。」
「只要战争能快些结束就好了,将军费的心力,才真是令人钦佩。」武聿擎也回敬了一杯。
「敌军免战旗都挂三天了,如果他们敢撤下,我们正好一举歼灭他们!」平亦超自信道:「说不定,咱们现在喝下这杯酒的时候,他们已然投降了。」
「希望如此。」
众人等待和平,已经等了太久了。武聿擎的目光望向窗外,一样的风和日丽,让他好想带着妻子和手下们回到绿油油的牧场上。
即使已残破不堪、灰败焦黑,毕竟还是自己的家啊!
第10章(2)
半个月后,敌军送上降书,战事结束。
武聿擎烧牧场诱敌、用私产补给军队、箭杀敌将、甚至加入军队上阵杀敌的功绩,被平亦超写在文书上,随着降书一起送回京城。
然而武聿擎却婉拒了回京受赏,执意要回牧场。
由于战争胜利,牧场里加入军队的弟兄们都可以加官晋爵,再不济也会有赏赐,因此武聿擎不强迫他们一起回牧场,回程只带了妻子和小孟子,以及早说要留下的心腹秦阅和数十名武家子弟。
原本以为重建应该不会太困难的李昶妮,一回到牧场,看到里头寸草不生,屋宇颓圮的败样时,也不禁微微傻了眼。
「你……当初没想到会再回来吗?」她瞠目结舌地环视了一圈,这里残破到连苍蝇都懒得飞进来,甚至还闻得到烧焦的味道。
「因为我以为你……所以觉得了无生趣,牧场也不想留了。」他尴尬地别开目光。
其实,现在的情况已经比想像的好了。想来敌军可能有派人来移走阵亡者的遗体,否则依他原先的预期,场面会比现在可怖许多。
她叹口气摇摇头,「千金难买早知道,万般无奈想不到,这也不能怪你。」
「千金难买早知道,万般无奈想不到,所言甚是。」
武聿擎居然十分认同的点点头,后头跟着的众人,也纷纷谈论起这句言简意赅的话,一时间吵杂声起。
瞧他们居然聊了起来,还不住点头评论,李昶妮不禁一时无语。她不小心又把另一个时代的顺口溜拿出来讲了,看来以后得当心点,否则平亦超那「脑子进水的神经病」事件肯定会重演。
众人往牧场深处行去,没有一个地方是完整的,入夏的牧场要冷不冷、要热不热,怀着身孕的李昶妮对温度很敏感,很快渗出了薄汗。武聿擎观察到她的不适,忍不住出言相劝。
「初真,重建之路将会很辛苦。你怀有身孕,要不要先回京城?」他有些不安地望着她日渐隆起的肚子。
「你真是小看我了!牧场环境好,小孩生出来才健康啊!何况孕妇可不能成天养尊处优,也要适当的运动。要我回京城天天躺着,我才不干!」她一口否决。
「但凭我现在的财力,要让你过以前那种日子很难……」武聿擎越说,脸色越沉重。毕竟要承认这样的事实,有损他的男性尊严。
「你真的以为自己没钱?」
她脸色奇怪的睨了他一眼,由衣襟里掏出一叠纸,在他面前摊开来,洋洋洒洒的文字差点闪花了他的眼。
「这是我先前开雅昶小集时,整理你武家……喔,不是,是我们武家的财产,列出来的清单。」她翻了翻,「啧啧啧,五大张呢!你一直喊自己穷,难道不知道有这么多土地和房舍可以变现?」
武聿擎老实地摇了摇头,他还真的不知道。
目光望向资格最老的秦阅,只见他也是频频拭汗,不好意思地说:「属下……属下也不知道!属下从以前就只负责牧场的事,这京城武家的产业……嘿嘿,从未涉猎、从未涉猎。」
「好啦!现在钱的问题解决了。」李昶妮十分潇洒地肩一耸,把清单又收回怀中,决定以后自己管帐。这群男人只会养马养牛,对于理财真是一点概念也没有!「还有什么问题?」
「牧场最大的问题,是缺人。」武聿擎深深叹气,目光幽幽地望向如今渺无人迹的牧场。先不说战死的,还活着的人有的回乡了,有部分从了军和平亦超回京领赏,更有一些根本下落不明。
武家牧场最足以自豪的,就是集合了全国一流的马师,如今四散飘零,能找回来的人寥寥可数。要补新人容易,但要培养一个专精这一行的人,短时间是办不到的!
李昶妮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秀眉也皱了起来。
「慢慢来吧。」她故作不在乎地笑道,「比起战争,大伙儿还能活着站在这儿就很好了!牧场总有一天会重建,也不急在一时。」
「是啊,少奶奶说的是!」
「场主,我们都追随你!」
在场的人被她这么一说,都激起一腔热血,武聿擎也因他们的热情动容不已。就在情感激昂之际,远处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最后那些骑在马上的身影慢慢落入众人的视线。
「这不是……」武聿擎的双眼瞪大,眸光突然变得闪亮。
来人约有数十骑,来到众人面前后,领先的人下马,赫然是以前的牧场管事。
「你怎么……回来了?」他险些连话都说不好。
「还说呢,场主!」管事半是怨怼、半是欣喜的说。「不是我们要埋怨你,还好让我们在牧场找到你了,你要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们?」
武聿擎皱眉。「你们都立了军功,回京可以受封领赏的,我不是要你们和平将军一起班师……」
「在牧场里多好啊,驯马牧牛羊,自在逍遥!大伙儿在一起就像一家人,谁要去做那劳什子的兵?」有个比较冲动的汉子脱口而出,后头的人频频附和。
「所以你们……」武聿擎不敢相信。
「我们回来投靠场主啊!牧场要重新来过,总是少不了我们的。」管事笑吟吟道。
「是啊,我们只愿跟着场主!」
「我生在牧场,死也要死在牧场!」
一群人全是血性汉子,立刻喝起来,再加上原本带回来的秦阅等人也加进去鼓噪,让武聿擎眼睛都酸热了起来,李昶妮更忍不住感动的泪流满面。
「好吧,承蒙大伙儿不弃,我武聿擎一定会带领大家重建牧场。」
他话才说完,众人轰然应好,突然牧场那端又出现了几匹马小跑步地来到了他跟前。
「场主,我老李回来了,这厨房的事儿怎能少了我?我还有很多好菜没和少奶奶讨教!」
老李下了马,憨厚地呵呵直笑,看见了老弟兄们,更是欣喜地彼此打招呼。这一团和气之间,远处又陆陆续续回来了好些人,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场主,听说你回到牧场,我就赶回来了。」
「少奶奶,你一直没回京,快让小晴担心死了!我只好又回牧场来……」
「场主,后头还有王七和赵八他们,也带着一群弟兄回来了,你分配工作可别漏算了他们!」
瞧着这些弟兄们,武聿擎真心开怀笑了,和大伙儿勾肩搭背,无一丝主雇的隔阂。只有失去过,才知道这些情义是多么可贵、多么值得珍惜。
夕阳西下,将一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武聿擎站在众人前面,紧握着妻子的双手,两人相视一笑。
「诸位弟兄,谢谢你们回家了!」
每个人笑着、闹着、应和着,前方的险阻困难似乎再也不算什么,因为他们有个值得信赖的场主,还有个能干的少奶奶。
两个相爱的人儿,也依偎着,笑看这一切,对未来充满期待。
尾声
四年后——
武家牧场在众人齐心戮力之下,武聿擎卓越的领导风范,加上「柳初真」的运筹帷幄,让牧场在短时间内便恢复了荣景,估计不久后就能夺回天下第一牧场的名号。
许多在牧场里工作的弟兄们,都索性把家人接进牧场里,牧场因此越发展越大,俨然成为一个小型的村落。
幸好有平亦超做担保,加上武聿擎舍己爱国的故事已深植人心,他在朝廷战胜后不忮不求的行为,更为自己博得了好名声,否则有着自己武力的牧场,搞不好会被人误解为盗匪们的山寨,准备要造反呢!
牧场里的一切都那么欢欣喜悦、生机盎然,人人都为了同样的目标在努力着。尤其在武聿擎的长子武析出生后,牧场里更是热闹滚滚。
「娘、娘!牧场的叔叔们正在草场驯马呢!」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进了书房,撒娇地拉着坐在书桌后的母亲的袖子。
李昶妮放下手上帐册,拧了自己儿子的白嫩脸蛋一把。
「你爹不是不让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爹最机车了!娘,你带我去好吗?」武析睁着圆亮的大眼,天真地问道。
一听到「机车」,李昶妮脸上马上落下十条黑线。这一切其实也要怪她自己,常把一些现代的话挂在嘴边,一个不小心,这小东西就全学会了!
她将儿子拉到面前,十分郑重又严肃地叮嘱,「什么『机车』这些话,千万别在你爹面前说,知道吗?」
武析学着母亲严肃地点点头,那模样依稀有着武聿擎的影子,令她看了颇感好笑。但他又随即人小鬼大地说:「娘你带我去爹爹那里,我就不再说了。」
李昶妮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居然被这小子威胁了?不过儿子这可爱的鬼灵精样,实在教人难以拒绝,她索性放下手上的帐册,带着他往草场去。
一到了草场,场上马师们正在驯马,那匹马儿十分健壮、桀骜难驯,一转眼就将马师摔了下来,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武聿擎正在训练新的马师,看到这情况相当不高兴,厉声吼道:「下一个!」
另一个新马师飞身上了马,姿势优美、气势十足,他的火气才稍微灭了些,可目光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小析?不是跟你说不能来草场……初真?」
她无奈地一笑,「他可怜兮兮的恳求,我能不理他吗?」
没好气地瞪了武析一眼,武聿擎很清楚自己儿子,当他摆出一副牲畜无害、天真可爱的模样时,八成都是有所求。可叹的是,牧场里这么多大人,还真没几个人逃得过他这种装可怜的攻势。
「小析,过来这里坐好。」其实,连武聿擎也拿他这儿子没办法,只好妥协,不过他依旧拿出了做父亲的威严叮咛,「你看着就好,千万不要乱跑。」
「是的,爹。」
武析摆出了个童军的三指礼,武聿擎不明所以地扬了扬眉,李昶妮看了却差点昏过去。
这孩子的学习能力未免太强了!她有些不安地开始回想,自己究竟说过或做过哪些「不合时宜」的事。
然而,场上驯马的气氛越来越热烈紧张,这位新来的马师似乎颇有一手,马儿有渐渐被驯服的趋势。武析双眼像是放着光芒地看着这一切,小身躯扭来扭去,当见到马儿突然用力一甩,马师却险险地稳住自己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帅呀,老皮!」他挥舞着小拳头,「小心!你不会放大绝吗?」
老皮?放大绝?武聿擎纳闷的眼光由武析身上移到爱妻的身上,只见她尴尬一笑,偷偷轻捏了儿子一下。
「老皮是谁?」他微沉着脸,问着身旁的妻子。
「老皮就是凤凰城基金会的……」李昶妮很想解释,但随即发现这样的解释会扯出更多谜团,她索性硬拗。「唉,那是家乡话、歇后语,不重要的啦,呵呵。」
原以为可以装傻过去,不过武析或许是太激动了,根本没感觉到母亲的暗示。
场上马儿突地发起了疯,用力一挣,将那马师摔了出去,武析也忘情地站了起来,对着场上大叫道:「这也太逊了!闪开,让专业的来!」
童言童语一喊出口,场中呼喊叫嚷的声音突然停止,全疑惑地看向他。小人儿知道自己糗了,不小心忘了和母亲的协议……他缩着脖子吐了吐舌,装蒜地撒娇窝进母亲怀里。
「初真,这次小析说的话又是什么……」武聿擎心里有数地用警告的目光扫视着这对母子。
「呃……他一定是没睡午觉太累了,没事,我带他去睡一会儿就好。」
硬扬起一个僵硬的笑容,李昶妮抱起儿子,脚底一溜地跑了回去。
武聿擎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一幕,但一想到自己儿子的机灵和妻子的聪慧,又忍不住失笑,看着他们的目光充斥着柔情。
但这一切李昶妮可不知道,她一心只想尽快离开,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教育一下她儿子。
当初那句「脑袋进水的神经病」,在平亦超的宣传下,成了京城的流行语,人们互相恭维时还会说一句——「阁下真是脑袋进水,佩服佩服。」或者「兄台神经病的精神可嘉,令人倾倒。」之类的话,令她着实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过了几年,这些话不再流行,她才慢慢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