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将军不禁哼了哼。“复杂的是这个臭小子,俺看他装模作样就觉得累,他们不是你的至亲吗?”
“他们是我的至亲没错,”容子骥微微掀动唇角,口气带着几分讽刺。“但就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提防。”
俗话说家贼难防,两位兄长之所以夭折,就是拜其中的某人所赐,爹早就怀疑他们的死因不单纯,对方使出的手段还是极其阴毒的咒杀,只是除非找出施咒之人,否则根本无法证明。而且对方很有可能是至亲,让爹始终不敢去查证,也不愿面对,更不敢跟祖母提起半个字,就让她以为孩子的死是天意,也只能认命。
此外,当时尚未过门的未婚妻董氏八娘,也同样无缘无故暴毙身亡,实在启人疑窦。
三郎,小心身边的人……
容子骥一辈子都记得父亲这句叮嘱,不过他可不像父亲那般心慈手软,就因为是至亲,连仇都不报。为了引出藏身在幕后的凶手,他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弱模样,只为诱骗对方露出马脚,甚至再度出手。
“是俺教育无方……这个臭小子年纪愈大,心机就愈深沉,连俺都看不透……”朱将军不禁跟生前的得力部属哭诉。“俺真的好怀念当年那个香香软软、粉粉嫩嫩,一脸天真无邪的奶娃儿……”
李副将也不禁掏出手巾,拭着眼角。“将军说得极是,孩子大了就不好玩,要是能不要长大,那该有多好……”
两个威风凛凛的武将顿时抱头痛哭,哭声就像牛在嚎叫。
容子骥早习惯它们有事没事就上演一出哭戏,自顾自地往前走,接下来必须穿过一片竹林才能到达竹院,这也是历代凤翔侯居住的院落。
放眼望去,只见竹影摇曳,阳光无法照射到地面,显得阴暗无光,虽然祖母总说竹子属阴,容易聚集不干净的东西,不过祖父生前爱竹成痴,特地找来工人栽种,而且越种越多,最后甚至将居住的竹院都团团包围起来,而自己又坚持保留原状,祖母也只好由着他了。
走出竹林,他来到位在西侧的院落,它是一座三进四合院,和东侧的五进四合院——也就是老太君和其他长辈所居住的院落——是属于豪门贵族当中最常见的一主一次并列式院落,中间又隔着一大片竹林,因此看似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又能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干涉。
容子骥大步穿过天井,直接走进正房。
“主子!”天生智能不足的阿舜正在整理衣箱,见他走进房来,马上笑嘻嘻地上前伺候。“主子累了?要歇息吗?”
他走向洗脸架。“还有点事,先帮我更衣。”
这回从昌州府带回来的奴才只有阿舜一个,阿舜脑子生来就少一条筋,在外人眼中就是笨、蠢,不过也因为这股傻劲,才让容子骥决定留下他,否则比起活人,他还宁可相信鬼,于是他婉拒二叔让容府的奴仆前来伺候的好意,只要两个不多话的厨子为他准备每天的饭菜即可。
“是。”阿舜兴冲冲地去翻衣箱,找寻主子最爱穿的袍子。
容子骥拧了条面巾,擦过了脸,扬声说道:“铃儿,茶!”
话声方落,一道若隐若现的胖丫鬟身影就这么凭空出现了,只见它提起几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然后呈到面前,这一幕若是落在别人眼中,只会见到茶壶和杯子浮在半空中,吓都吓死了。
阿舜捧着袍子过来,对于眼前离奇诡异的景象早就见怪不怪,也不多问。“我帮主子更衣。”他可是学了好久,才得到夸奖。
“嗯。”这次回京定居,还有个目的就是进宫叩谢皇恩,这也是父亲临终之前殷殷嘱咐的遗言,若是当年没有圣上的宽容,父亲也无法陪伴母亲到昌州府治病。
更衣之后,容子骥走出厢房,朱将军和李副将坐在石阶上,如数家珍地说着和容子骥相处的点点滴滴。
“……当他奶声奶气地叫俺一声朱伯伯,俺的心就融化了……”
“他哭着叫李伯伯不要走,末将的心也碎了……”
容子骥睥睨,口气冷淡。“戏唱完了吗?”
“为何长大之后就变成这副没心少肺的冷淡模样?俺被骗了……”朱将军从石阶上蹦跳起来,捶胸顿足地指控。
李副将捏着手巾,用力擤着鼻涕。“将军……咱们对天发过重誓……如今后悔也已经太迟了……”
“老天无眼哪……”两人同时喊道。
容子骥面皮抽搐了下。“你们都待在竹院里,没有召唤,别跟过来。”
朱将军暴跳如雷。“你听听看,他说话一点都不可爱!”
“将军,咱们不是来找容家的子孙报仇吗?怎会沦落到这副被人使唤的田地?”李副将哀伤无比地喃道。
“苍天不仁啊……”
已经走得老远的容子骥还能听见它们的震天哭喊,揉了揉眉心,也不禁后悔当初年幼无知,居然把死在容家祖先手上、前来报仇的两只鬼收在身边,如今赶都赶不走,莫非这才是它们报复的手段?
第1章(2)
当他终于来到松院,见着老太君,祖孙俩自然抱头痛哭,旁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他们的泪水。
“……你要守孝三年,奶奶并不反对,但可以回到京城来守,为何非要待在昌州府不可?”说到这件事,老太君可就有话要说了。
容子骥握着祖母布满老斑的瘦弱手掌,温声解释。
“爹生前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多亏贤王殿下为娘找来了稀少昂贵的鳄鱼肉,殿下看到《本草纲目》上写着鳄鱼肉可以治疗哮喘,为了让娘的身子早日恢复元气,费尽心思,也才有了孙儿的出生,这份恩情一定要报。尤其当时瘟疫横行,死了很多人,孙儿自然要留在殿下身边帮忙,怎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老太君轻叹一声。“你这孩子就是太会替人着想了。”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他意有所指地说。
容永华大表赞同。“三郎这么做是对的。”
“罢了!”只要长房嫡孙回到自己身边来就好,老太君终于不再抱怨。“你今年也二十了,比你年纪小的堂弟都已经成亲,等你爹娘的事办妥,也该娶房媳妇儿了。”
闻言,容子骥面颊生晕,煞是好看。“这事……不急。”
“面皮这么薄怎么行呢?”老太君嗔笑。
江氏和卢氏也在旁边掩嘴笑着。
“娘,等三郎成了亲之后,自然就不会再像这般生嫩了。”容永全眼带笑意,帮侄子说话。
容永华也捻着胡子笑道:“先帮他在屋里安插个伺候的丫头就行了。”
“三叔就饶了侄儿吧。”容子骥连忙打躬作揖。
在场的人全笑了。
“三郎的亲事你们可得要多多费心了。”老太君对儿子和媳妇说道。
江氏拍了下胸口。“婆母放心,这事就交给咱们,整个京城有谁不想把自家闺女嫁给凤翔侯当正室?只要放出消息,可是会挤破了头。”
容子骥正色提醒。“二婶,应该是续弦才是,侄儿已经有正室了。”
“呃,我还当真给忘了。”江氏这才想到还没进门就过世的董家闺女。
老太君叹了口气。“是她没有这个福分,不过三郎愿意迎娶她的牌位进门,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就算是续弦,能把女儿嫁给三郎这般有情有义的男子,相信没有当父母的不愿意。”卢氏这番话直说到老太君的心坎里去。
“说得没错。”她又把长房嫡孙招到身边来坐下。“奶奶一定会帮你挑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早点生个胖娃娃。”
容子骥脸孔臊热。“全凭奶奶作主。”
“好!好!”老太君满意极了。
二房的嫡长女秀娥已经十八,至今婚事都还没有着落,不禁跺脚娇嚷。“奶奶对三郎堂兄这么好,都不管我了……”
江氏连忙斥道:“别胡闹!”
老太君拉下脸来。“不是已经请媒人在找了吗?”
“找了那么久,还是没有消息,我要何时才嫁得出去?”秀娥可是急着嫁人,免得每回参加赏花宴,就成为其他人的笑柄。
“你……”老太君气红了眼。“这像是姑娘家说的话吗?”
江氏不禁怨叹自己生的几个孩子就没一个有出息,可以让她少操点心。“还请婆母原谅。”接着朝长女使着眼色。“快回房去!”
“哼!”秀娥跺了跺脚后便离开了。
老太君问着二房夫妻。“你们夫妻是怎么教的?”
容永全瞪了妻子一眼。“回去好好管一管!”
“是。”江氏咬着牙回道。
“奶奶别生气。”容子骥递上茶水,抚平老人家的不悦。“孙儿的婚事不急,先帮堂妹挑一门好亲事才是最要紧的。”
老太君看着总是为他人着想的长房嫡孙,万般疼惜地说:“奶奶知道了,反正你也才刚回到京城,这事就慢慢来——对了!若要出门,可不要太晚回来,晚上也尽量别出去,最近几个月,京城可不平静。”
“怎么个不平静?”他不解地问。
“说是什么“百鬼夜行”,就是每晚到了子时,便会看到一群鬼走在大街上,模样还很吓人,回家之后大病一场也就算了,还真的有人活活被吓死,听起来怪可怕的。”老太君按着心口,一脸惊恐。“所以你晚上可别出门,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奶奶也不想活了。”
这倒是有意思,我非要见识见识不可。
容子骥面上佯装惊惧。“光是“百鬼夜行”这四个字,就足以骇人听闻了。”
“别怕别怕!”老太君赶紧安抚他。“咱们容府有祖先庇佑,又有门神阻挡,那些东西不敢随便进来,只要晚上别出门,它们就伤不了你。”
“奶奶说得对,最好是太阳下山之后就不要出门了。”卢氏担心侄子害怕,跟着劝道。
容子骥拱手一揖。“是,三婶。”
“说来真是惭愧……”在知府衙门担任同知的容永全不禁苦笑。“被吓死的苦主家属一状告上衙门,可是迟迟抓不到凶手,面对百姓的怨气冲天,加上几个月前,京城又发生了两桩失踪案件,到现在都尚未破案,咱们知府大人都想辞官了。”
容永华身为翰林院的官员,从来不信怪力乱神,可是面对此事,也不禁要持保留态度,有位同僚就是亲眼撞见,吓得不轻,病了将近两个月还不见好转。
“应该感到惭愧的是钦天监监正,连他也查不出原因,看来是年纪大了,恐怕不用多久,皇上便会要他告老还乡。”他真心盼望此事早日结案。“最后皇上只好命大理寺接手查办此案。”
“别再说了,三郎的脸都吓白了。”老太君心疼地说。
容子骥略显困窘。“孙儿只是有些不安罢了。”
“不只是你,全京城的百姓都很不安,一入了夜,京城就像座死城似的,没几个人敢出门。”江氏总算插上话。
“总而言之,你们大家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谁敢晚上跑出去,都得要接受惩罚。”老太君发话。
“是。”众人回道。
五月下旬,接近子时。
程瑜看了下天色,心想时辰也差不多了,今晚“百鬼夜行”会出现吗?又会在哪儿出现?她可是再三拜托大哥掩护,好不容易才溜出家门,想要来个守株待兔,可是京城这么大,光是主要街道就有二十多条,还不包括巷弄在内,万一错过,岂不是白忙一场?
“我一定要查出它们为何骚扰百姓,目的又是什么,好让爹立下功劳,到时皇上龙心大悦,就有机会升官了……”她天生看得到鬼,虽然这个天赋曾经带来不少困扰,可这回总算派上用场,因为见得多了,没那么容易受到惊吓。
“这儿之前已经出现过一次,应该不会再来,到下一条街碰碰运气好了。”程瑜喃喃自语。
她提着灯笼,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若是登徒子,以自己的身手,三两下就能解决了,但鬼可不一样,尤其死状还那么凄惨,万一化成厉鬼,要如何应付?
才这么想,程瑜的直觉告诉她身后有人,而且脚步声不是轻到听不见,就是根本不必用到双脚,该不会是……
她下意识地屏住气息,继续往前走,凭着感觉,确定身后的“人”还跟着,便悄悄地将手伸到腰间的香囊内,抓了一把盐米出来,民间习俗说它具有驱邪、除秽和净化的作用,专门用来对付鬼,不过程瑜至今都只是用来防身,还没有在实战场合中用过,也不知是否真的那么灵验。
“姑娘!”
身后突然响起男子文雅的嗓音。
程瑜马上转过身,趁对方猝不及防,将抓在掌心的盐米用力撒去,口中发出一声娇叱。“看招!”
容子骥愣在原地,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不禁暗恼自己太过大意。
程瑜怔愕了下,本能地低下头,见对方脚边有影子,这才发现误会大了。“你是人啊?我还以为是……真是失礼了,公子没事吧?”
容子骥额际青筋一跳,不过很快便把怒气压下来,就算面对初次见面的陌生姑娘,依旧习惯性地隐藏自我。
“没事,只不过吓了一跳罢了。”他舌尖尝到咸味,心想应该是盐,领口还掉落几颗白米,立刻想到民间传说盐米可以避邪化煞,看来“百鬼夜行”已经让京城百姓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不过除鬼可没有那么简单,否则岂不是人人都办得到?更别说区区盐米,顶多是让那些无形众生不敢靠近,要真的撒在它们身上,也只会被视为挑衅,并不会有实质上的伤害。
“对了!手巾……”程瑜在身上摸索几下,才想到忘了带出门。
容子骥已经从袖内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巾,擦了擦脸。“都这么晚了,姑娘怎会一个人在外头行走,难道不怕遇上危险?”
“所以我才会随身带着盐米,可以用来驱逐邪物。”她拿起腰间的香囊,在容子骥眼前晃了两下,然后又系回去。“公子呢?看你的打扮,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身边没带着随从?”
“呃……因为出门访友,就没带奴才,只是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加上最近“百鬼夜行”闹得凶,一个人走着走着,不禁感到害怕,正巧看到姑娘,便打算跟在后头壮胆。”容子骥一脸惊悸不安。“没想到会吓着姑娘,还请见谅。”
程瑜见他一副文弱模样,又生得俊美端丽,万一碰上不长眼的采花贼,被误认为是女人,意图不轨,就算之后发现是男的,说不定还会来个将错就错,一生的清白不就毁了?于是她义不容辞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