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要听她说。“那么是为什么?”
“因为相公是个温厚又体贴的好人,待我又好,是除了爹娘之外,对我最好的人,我真的好喜欢相公,想跟相公过一辈子。”程瑜认真地说。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如果娘子发现我跟你想的不一样,既不温厚有礼,也不是个好人,就不打算跟我过一辈子?”
程瑜不懂他的意思。“可是相公明明就是……”
“若我其实生性凉薄,是个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既自私又恶劣,更称不上是个正人君子的男人,娘子还会喜欢这样的我吗?”容子骥咄咄逼人地问。
她一脸不高兴。“相公才不是那样的人!”
容子骥不禁感到好笑,明明是他故意要扮成这副温文儒雅、柔弱无害的模样,却又要求她喜欢真正的自己,根本就是自作自受。
这么一想,容子骥反而不知该如何启齿,其实自己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好,若是她得知一切,发现他的真面目,会不会觉得失望?会不会因此讨厌他?
难道他这是在害怕?
看来……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在乎她,更在乎她是如何看待自己。
“相公在担心什么?”程瑜也不禁焦虑起来。“如果是因为我的事,相公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次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忍耐,不会再给相公添麻烦。”
他轻抚她红肿的左颊。“是谁打的?奶奶吗?”
“不是,是……二婶打的。”她不怕疼,只是被人冤枉,真的很委屈。
闻言,容子骥眼底闪过一道厉色,这笔帐他自然会记住。“不要再有下次了。”
“这次是太突然,下次我会记得躲开。”程瑜信誓旦旦地说。
“嗯。”容子骥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他这个二婶,因为她所生的两个儿子不受重视,有可能会把恨意加诸在两位兄长的身上,害得他们夭折,不过像咒杀这种旁门左道,普通人不可能轻易习得,要找到证据并不容易。“还有二房的事,你别插手,免得吃力不讨好。”
程瑜知道他说得没错,但又偏偏无法视而不见。
“可是看到二堂嫂被厉鬼给缠上,说不定会连命都没了,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的好难!它之所以会变成厉鬼,也就表示怨恨极深,受了天大的冤枉,如果有人肯拉它一把,听它倾吐委屈,化解心中的恨意,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你真的看清楚了?”他没去过梅院,自然也没机会见到人,但就算见到,自己也不见得会出手。
她用力点头。“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容子骥瞥了她的腰侧一眼,看到之前送的葫芦形香囊依然系在身上,只要里头的符箓还在,那些东西就靠近不了,更伤不了她。
“为何不说出来?”他倒觉得是个好方法。
“要是让他们知道其实我看得到鬼,一定会更不喜欢我的,有些人就是这样,对这种事很忌讳……”程瑜想到娘也是这么交代的。“所以我才不敢说,也不希望给相公添麻烦。”
他拉着她在床沿坐下。“我不介意你说出来,不过还是要由你来决定,我不会干涉。”如何和婆家的人相处,是每个做媳妇的责任,容子骥希望她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改善这层关系。
“多谢相公。”夫婿的尊重让她很窝心。
翌日一早,程瑜开始每天到松院去跟老太君请安,但她却没想到还要被罚读书,念的还是《女论语》。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唯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她庆幸还能认得出几个字,否则不知会被如何嘲讽,真的要感谢娘当初逼着她跟着大哥读书。
老太君不禁板起脸孔。“大声一点!”
“是。”程瑜很努力地看清书上的每个字,想到从小爹就把她当儿子来养,从来没要求过她做到这些,可是为了跟相公长相厮守,她只能忍耐。“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怒莫高声……”
“坐要有坐相!”老太君见她如坐针毡,动来动去,就一肚子的火。
程瑜惊跳了下,连忙挺直背脊,不敢再乱动。“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方可为人。”
总算把第一篇念完了,她已经是满头大汗。
见状,老太君的脸色不太好,愈来愈认为她配不上自己的长房嫡孙。“今天回去之后把这一篇背起来,明天要考你。”
她这才抱着书,两腿虚软地步出松院。
隔天,因为程瑜背得结结巴巴,自然被骂得很惨,还被老太君用藤条打了三下手心,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还是一样,直到第八天,总算可以背得滚瓜烂熟,一个字都不落。
原以为熬过地狱般的酷刑,谁知接着还要念第二篇?
“凡为女子,须学女工……纫麻及——不对,这个字应该念缉,纫麻缉苎,粗细不同,车机纺织,切勿匆匆,看……看……”她不太认得下面这个字。
“嘻嘻。”秀娟端着一张天真的笑脸纠正她。“那个字是蚕,看蚕煮茧,我十二岁就会背,堂嫂比我大,居然还不会。”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姑娘揶揄,程瑜面颊不禁发烫。“因为……我不喜欢读书,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打起瞌睡。”能认识这么多字已经很不容易了。
同样在座的秀娥毫不留情地批评。“你要真的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容府的媳妇若是个目不识丁的蠢妇,连《女论语》都背不出来的话,那才真会笑掉人家的大牙。”
蠢妇?程瑜咬了咬牙,把怒气吞下去。
“我……我没有那么想。”由于老太君说今天不想见到她的脸,她才要松口气,没想到却指派二房和三房的三个女儿前来督促自己,席间还不断冷言冷语,想逃都逃不了。
秀英怯怜怜地看着她。“幸好三郎堂兄不嫌弃,堂嫂真是嫁对人了。”
她再笨也听得出话中的讽刺之意,忍不住握紧拳头,附和对方。“是啊,我真的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才能嫁给相公当续弦。”
闻言,秀娥冷冷一哼。“你知道就好。”
“堂嫂快继续念下去吧!”秀娟笑得天真无邪,讲出来的话却像针似地扎人。
“要是没有背熟,奶奶又要生气了,说不定真要帮三郎堂兄纳个偏房,到时你可就失宠了。”
程瑜心头打了个突。“什么偏房?”
“奶奶说既然是皇上赐婚,就不能把堂嫂给休了,只好帮三郎堂兄挑个顺眼又喜欢的姑娘来当偏房。”她笑吟吟地回道。
秀英放下手上的针线活,一脸同情。“这样真的太可怜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教堂嫂不争气。”
“相公才不会答应纳什么偏房!”程瑜忍无可忍地吼道。
秀英撝住耳朵,害怕地说:“堂嫂吼起人来好吓人。”
“你有本事就去跟奶奶说吧,只要奶奶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三郎堂兄最孝顺,也一定会照做的。”秀娥就等着看好戏。
这些容家人简直太瞧不起人了!不管老的还是小的,个个都以欺负她为乐。
程瑜一把抓起桌上的书,夺门而出,免得被她们气哭,那才叫丢脸。
“……堂嫂还没把第二篇念完,怎么就走了?”
“别理她!最好快点失宠!”
“你们瞧瞧这朵牡丹绣得好不好?”
堂姊妹三人自顾自地聊起天,压根儿不把程瑜当一回事。
“夫人回来了!”秋香见到主子回房,脸色不太好,心想多半又是挨了老太君的骂,连忙张罗茶水和点心,希望能快点让主子恢复好心情。
程瑜坐下来喝了口茶。“相公呢?”
“侯爷进宫去了。”秋香回道。
“差点忘了,相公昨天有跟我说过。”想到最近为了选出钦天监监正的事,皇上经常召大臣们入宫,包括相公在内,程瑜心里不禁感到骄傲,因为这就表示相公深得皇上器重。“我这边却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有办法讨婆家的人喜爱?
程瑜再乐观,也忍不住感到气馁。
“夫人慢慢来,别心急,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得到的。”秋香也只能徒劳无功地安慰。
“嗯。”她有些灰心丧志。“我出去走一走,你不用跟来。”
秋香只好面露忧色地目送主子踏出房门。
相公若真的要纳偏房,她就得和另一个女人共事一夫,当初程瑜可是连想都没想过,但是奶奶如果坚持,她也不能说个不字。
不甘心又如何?
女子从小就被要求必须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传宗接代便是她们的责任,可就因为拥有一项跟别人不同的天赋,看得到鬼,知道人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人们追求权势富贵,一生汲汲营营,到了最后,不就只剩下一缕魂魄,什么也带不走,因此趁着还活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父亲也从来不会约束她,就算娘生气,最后还是由着自己,如今却被束缚在这座深宅大院当中,得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蓦地,一阵冷风吹来,程瑜不禁瑟缩了下,好想见到爹娘,还有大哥以及弟弟妹妹,好想跟他们说说话。
她从来不会伤春悲秋,此时此刻却觉得好孤单。
相公,快点回来吧……
当程瑜回过神,已经不知不觉地跨出垂花门,穿过石板路,走进竹林,耳畔净是沙沙的声响。
她来到一块空地,看见那儿有石桌石椅,便坐了下来,两手托着腮帮子,想着该如何告诉相公,她绝对不要他纳偏房,只是这样就犯了七出之罪中的“嫉妒”,奶奶更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
程瑜忍不住叹了口气。“唉!”
叹完一声,又叹一声。
“那个小丫头在做什么?看她似乎很烦恼的样子?”朱将军和其他“人”都躲在一旁偷窥,很想过去跟程瑜说话。
李副将一脸怜惜。“说不定是被婆家的人欺负了。”
“那臭小子到底在做什么?”朱将军不禁义愤填膺地斥道。“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人?”
琵琶轻喟一声。“身分愈高的人家,愈是讲究门当户对,就算是皇上赐婚,也无法保证她会受到婆家的人喜爱。”
听完,朱将军大吼一声。“俺去教训那个臭小子!”
“将军噤声!”李副将才说完,就见程瑜起身,一脸警觉地左顾右盼,似乎也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铃儿手足无措。“咱们快躲起来,可不能被她发现……”
“被她发现正好!”朱将军不想再躲了。
就在这当口,程瑜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拉开喉咙嚷道——
“我知道你在这里,不要再躲了!不管心里有多大的委屈,无论要说多少遍,我都愿意倾听,说完之后就快去地府报到,只有放下过去的恩怨才能够救自己,让我来帮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她已经可以确定这里有鬼,只是对方始终不肯现身。
“快点出来!”程瑜又喊。
李副将不由得感慨。“这个小丫头不但不怕,还愿意伸出援手,她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这么做的人。”
“俺真的憋不住了……”朱将军的身影倏地消失。
它大惊。“将军!”
“不要怕!快点出来!”程瑜的声音陡地噎住,因为她的背部整个发麻,知道有东西在自己身后,心跳不禁跟着加快。
第9章(2)
程瑜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却发现对方超乎原本的想象,不是长相有多可怕、多吓人,而是它头上戴的盔帽和身上穿的铠甲,都是属于大梁所有,就像“百鬼夜行”中的那些前朝亡魂。
接着,又出现另一只鬼,也是同样的装束。
它们为何会在容府?目的又是为何?
只见它们身材高大魁梧、面貌凶恶,两眼紧盯着自己不放,让程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不等对方开口,她已经发问——
“你们是前朝兵士的亡魂?”她本能地摸向腰间,盐米和符箓都没带,只有相公给她的香囊,里头装了护身符。
朱将军和李副将相觑一眼,这小丫头挺聪明的,一眼就认出来。
“俺姓朱,正是大梁的将军!”它先拍了拍胸口,然后介绍身边的部属。“它姓李,是俺的副将。”
程瑜握着香囊,挡在自己身前。“不要过来!”
它们不由得相觑一眼,感受到熟悉的力量,猜想里头应该放着容子骥亲手写的符箓,因此不再前进。
“你们该不会跟“百鬼夜行”是同伙?到底是谁在背后操控你们?潜伏在容府又有何目的?”程瑜又惊又怕地问。
“咱们跟“百鬼夜行”无关,也没人操控咱们。”李副将正色回道。
闻言,她稍稍放下戒心。“那么为何会在这里?”
“因为咱们上辈子就是死在容家的祖先手上,当然要想办法报仇!”朱将军重重地哼气,只是后来被那个香香软软的奶娃儿收服,想法也跟着改变了,否则也不会留在这儿。
程瑜脸色倏变。“冤有头债有主,容家的祖先早就死了,和他的子孙无关!”
“俗话说父债子偿,祖先生前犯下的错,当然得由子孙来承担,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才说到这儿,李副将便打算说明如今它们和三郎之间的关系,不再想要报仇。“只不过——”
但它的话却被程瑜打断,她满脸惊惧地追问。“你们想要怎么报仇?”
朱将军突然很想知道这个小丫头会怎么做。“当然是亲手杀了容福兴的子孙,怎能由着他继承爵位,吃香喝辣,享受荣华富贵?”
将军,这么说真的好吗?李副将惊疑不定地望过去。
“人又不是我相公杀的,你们不该找他报仇!”程瑜语带恳求。“每个人都想过太平日子,不希望发生战乱,不只会失去性命,也同时会失去亲人和家园,我知道你们觉得委屈,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杀了我相公,到了阴曹地府,又是一项罪名,受苦的还是你们,不如我多烧一点纸钱给你们……”
朱将军两手抱胸。“哼!俺不想要纸钱!”
程瑜惶恐不安地问道:“那么请高僧或道士来超渡呢?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尽力帮你们完成。”
“俺也不要超渡!”朱将军就是要刁难她。
她屏息。“那你们要什么?”
“俺要……”才说到这儿,就传来秋香的叫唤声。
“夫人!夫人!”
朱将军和李副将旋即互觑一眼,倏地消失。
“等一等!你们不要走!”程瑜朝半空中叫道。
“夫人原来在这儿!”秋香已经跑到她跟前。
而程瑜只顾着寻找它们的身影。
“夫人在找什么?”秋香的目光也跟着她绕来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