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再往外跑,恐怕会折损他对你的信任。」
「折损了也没办法。」他懒懒地伸直腰。「我在北境天天跑马,回来京城天天窝在这府里,能不闷坏我吗?等把事给处理完,我非跟大皇兄好好聊聊不可。」
「皇上将你流放北境是为了保护你。」墨澈淡道。
当初情况紧急,要不是肃当机立断,将他流放到北境的话,说不定他早就和四、五皇子一并被处刑了。
「我知道。」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是说,大皇兄对你喜欢的女人……是真的还假的?」
墨澈没吭声。
「不会吧,你连二哥都不信任?」尉迟粲气得哇哇大叫。「在战场上,咱们兄弟俩一起出生入死多少次,你敢不信我?」
「我不能再唤你二哥。」以往唤他二哥,那是跟着尉迟御一起喊的,如今他将要除去这伤他最深的至亲,也代表着他和粲之间,将失去那层牵绊。
尉迟粲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他,我是我,就算没有他,你一样是我兄弟。」
墨澈唇角勾起浅淡笑意。
「而且,兄弟我刚刚问你大皇兄的事,自然有我的道理。」他贴得很近,一双大眼还不断地朝四周张望,像是在提防隔墙有耳。「方才我外出时,经过常家成衣坊,有个标致的姑娘穿着清透的纱衫……」
墨澈蓦地抬眼。
「听人说,那姑娘天天穿着纱衫,模样还真是清艳,尤其是那双眼,勾魂呐,还有那身段……」他啧了几声。「纱衫太清透了,连抹胸都看得一清二楚,二哥我都忍不住心头发痒。」
「你瞧她身长多少?」墨澈沉声问。
「这个嘛……」尉迟粲站起身,往胸口一比。「跟一般姑娘相比,她算是比较娇小,最重要的是,她手上戴了一只很显眼的七彩琉璃手镯。」
瞬间,某人手中的玉瓷杯爆碎。
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还没说话,墨澈已跳下楼台,疾飞而去。
「……跑得真快呀。」他忍不住拍手叫好。
常家成衣坊
「大夫人,你穿这样不冷吗?」喜芽问着坐在铺子外的铁凝香。
「……下雪了。」她置若罔闻,幽幽说道。
从前天开始,京城降起雪来,从一开始的绵绵细雪,到今日已经变成鹅毛满天飞,就连上街采买年货的人都变少了。
她怎么可以不冷,但比起她等得逐渐冰冷的心,这种程度的寒冷,她还比较能够忍受。
「……大夫人,别再等了。」喜芽终究忍不住点破她。
其实她猜得出大夫人为何蓄意穿上暴露的夏衫待在店铺口,说穿了,她不过是希冀藉由这个动作,让瞧见的人传出流言,心想总会传到墨澈耳里。
可是,都已经几天了?
墨澈如果会出现,早该出现了。
打从百商宴过后,城里的流言已经难听到连她都不能忍受,她相信墨澈就算就够忍受,也无法面对大夫人,然而大夫人还是执意等,压根不在乎将名节一再地赔进去。
「……我没有等。」她哑声道,不想承认。
她只是思念,只是希望他可以来见她……因为她不能去找他,不能破坏他的计划,所以她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他知道,为了能见他一面,她没有做不到的事。
「天都黑了,先回房歇着吧,你再待下去,真会染上风寒了。」喜芽看了眼天色,横下心朝后头使了眼色,要伙计找来几个亲近的织娘,合力将大夫人给架到内院厢房歇息。
许是累了,抑或者这几日她少食少眠,所以连想挣扎都没有力气。
等到将人安置好,喜芽刚走出厢房,一抹高大影子迤洒到面前,她微愕地抬眼望去。
「凝香呢?」
「……在里头。」
墨澈轻点头,要从她身旁走过时,她却横步一挡,低声问:「我只问你一句,你还要大夫人吗?」
「要。」他没有犹豫地回答。
喜芽瞅着他半晌,往旁退开。
他立刻推开门,缓步走向床,瞧着闭眼休息的她一脸憔悴,心发痛着。
「喜芽,我没事,你不用留下来陪我。」那嗓音里着浓浓的鼻音。
墨澈的心因那故作坚强的嗓音而揪痛着,他在床边缓缓坐下,长指轻轻抹去她隐在长睫下的泪。
瞬间,她张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泪水模糊她的视线,她伸长双臂。「墨澈……」
「凝香。」他轻叹一声,将她拥入怀里。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从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脆弱。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耐,但她不能。看不到他,摸不到他,感觉不到他的气息,让她变得好不安。她惶恐不已,胡思乱想地吓自己,整个人像是着了魔,她无法冷静、无法理智,一心一意只想见到他。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他沙哑喃着,不舍地抚着她的背。「我以为尉迟御已经准备行动,没想到会一拖再拖……我不敢见你,就怕留下任何把柄,失去他的信任。」
兹事体大,他不能冒险。
「我想找你,可我怕害了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真的快疯了,只好利用流言,希望流言可以把他带到身边。
墨澈闻言,略微拉开彼此距离,瞧见她穿着开襟衣衫,酥胸呼之欲出,腰间只系了条粉带,勾勒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你……」他恼,却是气自己。「你不知道外头已经在下雪了吗?」
「我……」
「你穿这么少,外头会把你说得不堪?」
「我才不管,我只想见你。」流言杀不死她,思念才会将她折磨死。
「问题是你穿这样……」他嫉妒得想要挖掉每一双瞧过她的眼睛。「我不准你穿这衣裳,绝对不准。」
「可是……」
「没有可是,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你等着,再五天……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他等待,就只为未来。
「真的?」
「真的,所以不准你再穿这个样子。」他恼道,倾前吻上细嫩的颈项。
她微诧,娇羞地垂敛长睫,却发现——「你留下吻痕?」
「对,我要在你每个裸露的地方留下吻痕。」
她愣了下,不禁失笑,他竟打算用这种方法让她再也穿不了裸露的衣裳。
她一笑,他立即吻上她的唇,充满怜惜而不舍地一再缠吮着。
好半晌,他结束了吻,粗嗄喃道:「我必须回去了。」
「嗯……」铁凝香笑着,不让他看见她的不舍。
她不能成为墨澈的绊脚石,所以她让他走,但送到门边,她才惊觉外头大雪纷飞,赶忙从房里取出一条围巾替他围上。
他吻了吻她的颊,尽管不舍,但为了大局,他必须离开。
望去他离去的身影,她悲伤,不过至少不再感到绝望。
第十二章 死别
终于到了除夕当日。
这一天,天气特别阴霾,天色很早就暗下来,家家户户早早点上烛火,准备吃团圆饭,好不热闹。
然而,禹亲王府里,却笼罩在一股极为吊诡的凝滞氛围中。
因为府里多了许多重兵,府外更有一营兵等候着。
「今晚?」
「对,今晚。」尉迟御笑道。
墨澈神色不变,反倒是尉迟粲咧嘴笑着。「你这小子,神神秘秘的,是把二哥当外人了?」
「二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是领兵作战过的人,应当知道所谓出奇制胜,我本来是想在大年初一出兵的,可后来想想除夕更好,再晚一点,大皇兄就要沐浴上天坛祭祖,咱们赶在他上天坛之前动手,这时机点,你不觉得更为妥当?」
尉迟粲边笑边点头。「确实是如此,那么接下来呢?谁负责先锋?」
「当然是……皇城三十二卫营。」
眉尾微抽着。「那我呢?」这混蛋根本也在防他嘛!
「二哥就跟墨澈和我一道进宫吧,放心,要对付大皇兄那一刀,我一定留给两位。」尉迟御说着,外头有人走近,他便又道:「走吧,咱们要拉下昏君了。」
尉迟粲勾笑。「我等这天很久了。」只是想杀的不是昏君,而是你这混蛋。
说完,他勾着墨澈的肩往外走,以眼神询问着他,瞧他淡淡抿笑,才稍微安心了点,却发现他衣襟处似乎有条毛线。
「这是什么?」他轻扯着。
墨澈动作飞快地护住胸口,但尉迟御还是瞧见了那条围巾。
那玩意,他曾在一个地方见过,而且只见过那一次。
思及此,他眸色微黯。
今晚,常家热闹非凡。虽然流言再三打击着常家,但反而把常家成衣坊的招牌打得更响亮。
有鉴于大伙的确忙得昏天暗地,而且财源滚滚而来,常青云答应了铁凝香的要求,给了织造厂、布坊和成衣坊的所有伙计织女奖金,更邀请喜芽到府作客,还带来她的儿子,只为逗大嫂开心。
但铁凝香仍然愁眉不展。
因为决战的日子就在明天,她的心一直惴惴不安。教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大夫人,你干儿子已经逗了你老半天,你一个笑容也不给,你干儿子都快要哭了。」
喜芽的声音近在耳边,她才蓦地回神,一脸抱歉地望着抱在怀里的干儿子。
「小歉,对不起,干娘在想事情。」
「大夫人在想墨澈的事?」
「……嗯。」她逗弄着小歉。
这娃儿遗传他娘亲漂亮的五官,而且极为爱笑。
「那晚,他来找大夫人,我还以为他会多待一会,结果他一下子就走了。」
「他有事。」她轻描淡写的说。
毕竟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对你……有什么打算吗?」她这么问,纯粹是担忧大夫人能否得到幸福。
如果不是大夫人,也许她早就和儿子死在街头,这份恩情,她没齿难忘。
铁凝香垂敛长睫,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时,突然听见外头传来古怪的声响。
「这么晚了,是有人来了吗?」她头一次在这里过年,不确定在除夕夜,是否会有客人来访。
是说,那闹出的动静也未免太大了。
她所在的东厢与大厅是有段距离的,但她居然听到有人在吼什么,府里瞬间忙乱起来。
「不晓得,我去瞧瞧好了。」
喜芽起身,顺着长廊在大厅,远远的便瞧见厅外有不少官兵。
她忙拦下一个惊慌走过身边的丫鬟。
「发生什么事了?」
那丫鬟脸色苍白的说:「是禹亲王派人来请大夫人过府作客,可是大年夜,又天寒地冻的,二爷一直在替大夫人婉拒,但那个领头的官爷态度很强硬,完全不像来请人,还比较像……来拿人。」
喜芽听到这里,惊颤不已,转身拔腿就跑。
一路冲回东厢。
「喜芽,怎么了?你怎么跑得这么急?」那脚步声让铁凝香不解地抬起眼。
「大夫人,快走。」她将她怀中孩子抱起,先搁在床上,拉着她就要往外跑。
「去哪?」她的惊慌,让铁凝香也慌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先走,路上再说。」
「可是小歉……」
喜芽回头看了眼正瞅着自己的儿子,抿了抿唇。「待会再来。」那些人再凶残应该也不会杀个娃儿,眼下要先保住大夫人。
她当机立断,正拉着铁凝香步出房门时,奉常青云之命来通风报信的骆伟也刚好跑至,一瞧见她俩,话都还没说,她便先抢白,「后门在哪?」
「走小径,直通到底。」
「你去找二夫人,动作快。」喜芽喊着,拉着铁凝香往小径跑。
「好。」骆伟赶紧绕后方长廊而去。
「喜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
「常府要被抄家了。」
铁凝香蓦地停下脚步。「为什么?」
「大夫人,先走。」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
喜芽无言以对。
「因为我?」
抄家,普天之下谁有这么大的权力行使这么可怕的命令?
不是会皇上,因为他和墨澈有私议……那么,是否意谓着墨澈出事了,所以禹亲王派人要抓她,却祸及常家?
「大夫人,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你为什么要带我走,还将小歉丢在房里?」说着,她转头就朝来时路走。
她不能这么自私,她怎能让他们因她而死?
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而且她想知道墨澈是不是事迹败露,她想知道他是否安好,如果他已经出事了……
「大夫人,二爷派骆总管来通知你,那代表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你……」喜芽话到一半突然打住,因为她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哀嚎声。
「瑞英?」铁凝香朝声音来源望去。
那声音像极了瑞英,难道说她……
「大夫人,有人来了,快躲起来。」喜芽拉着她躲进小径旁的牡丹丛里。
铁凝香怔愣着,听着不远处的哀嚎声,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场恶梦。
怎会如此?前一刻大伙还开开心心地围炉,为什么这一刻却是哀鸿遍野?
这到底是怎么了……她不禁掩嘴低泣。
这时,有人奔至附近,大喊着,「有声音,往里头搜。」
铁凝香瞠大泪眼。常家处处悬上灯火,此刻她和喜芽躲在牡丹丛里,看不见那些人在哪里,却听得出人数不少,而且脚步声直朝她们躲藏之处而来。
怎么办?
就在她忖度的当下,喜芽已站起来往另一头跑去,她完全反应不及,而官兵也被喜芽引开,她泪如泉涌。
她知道自己应该要挺身而出,不该躲藏,可是喜芽这么做就是想要保护她……
接下来,她听到喜芽和官兵的对话随风传来——
「你跑什么?难道你就是常家大夫人?」
「不!我只是受雇常家的一个女掌柜,突然看到你们这么多人搜索常府,被吓到才躲起来。」
「那你有没有看见常家大夫人?」
「她不是在房里?」
「你没瞧见她?」
「没……」
话未完的瞬间,刀已落下。
铁凝香从花丛的缝隙中看见喜芽倒下,那官兵把抽出带血的刀,鲜血淋漓,还准备再补上一刀。
「不——喜芽、喜芽!」她起身喊着。「不要杀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来人,抓住她!」
不一会功夫,铁凝香已被人架住,拉出牡丹丛。「喜芽……官爷,请你们帮帮忙,去医馆找大夫好不好……」
那些官兵置若罔闻,架着她便要离去。
「大夫人……」喜芽还在挣扎,用沾满血的手扯着那些官兵的脚,却被无情地踢踹。
「喜芽!」铁凝香又怒又悲。「放开我……救她,我求你们,我求你们……喜芽……」都是她、都是她,才会牵连了喜芽。
那些人充耳不闻,架着她往大厅走。
一路上,她看见尸横遍野,常家的下人,甚至是瑞英、青云,无一幸存。
虽然早知道这是个视人命如蝼蚁的世界,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到,她在这里,看到了真正的地狱。
皇宫齐善殿前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