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在搞什么,不是说好了她会去拿画吗?颜咏青微蹙眉宇,流露不明白的表情。担心油画被愈下愈大的雨溅湿,以钥匙开门,她小心翼翼地把画搬进室内。
侯歇正离开这个街区,他跑到巴班十字路口上的咖啡馆去躲雨。他即使不站在巧克力店门外张看,也可以预料到颜咏青会有的反应。
对于他的失约,颜咏青可能对他感到有些不满,但她会把心思专注在手边该做的事,例如先把画挂好、吹干头发换掉淋湿的衣服之类的。以前生气的时候,她甚至会重刷房间的墙壁、勾毛线衣、做娃娃、或是做一些美食,然后,等到她再次外出,脸上已恢复亮丽开朗的表情。
侯歇昨晚失眠一整夜,最后还是决定两人不要再见面。
他不擅长说谎,也不是多会演戏,在她面前动不动就会流露无法掩饰的感情,外表强装淡漠,却任由痛苦和懊悔不停啃食他的心。
他宁愿就这样远远看守着她,甚至若她愿意,他可以什么都不是,或仅是一抹痕迹。
***
不到两周,侯歇轻易推翻原来的决定。
沉默站在远方,他身上像是染上一层阴影,看颜咏青站在光源处和其他男人亲密调情,而她永远看不见他的默默守候。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带着无悔的心给予他们诚挚的祝福。
但,侯歇又没有办法真的做到这么伟大。
星期六的夜晚,侯歇无可避免又遇到颜咏青。这次是因为周书葳的房子刚装修好,请一些在巴黎的好友共同聚会,周书葳约了艾琳,艾琳约了颜咏青,而颜咏青又约了隽一起参加。
至于侯歇,当然也会出席,而且他的身份是很接近男主人的那一种。
如果不是周书葳,侯歇刚到巴黎没多久,可能连一张画都卖不出去。
周书葳是台湾T大医学中心附设医院院长的女儿,高中就到巴黎学声乐,大学毕业没有往音乐的领域钻研,反而成为画廊的经纪人。她原本在巴黎就有一定的人脉,光是把画卖给周围的同学、教授或父执辈,就足够让她经手的画家们能温饱,专心作画。
要是画家本身才华洋溢,锋芒终究是无法抵挡的,不出几年就能在画坛发光发热。
而周书葳喜欢侯歇,不单是欣赏他的画、他的才华,她喜欢他整个人。对于爱情,她擅长编织细腻的罗网,以温柔的方式掳获异型。
不管是之前的关楠星还是后来的侯歇,皆不擅长拒绝女人的要求,只要是他做得到的他通常都不会拒绝。
他的体贴和温柔很容易让女人产生误解,像周书葳就误解了,她以为他们正在朋友和恋人之间摆荡暧昧。其实她的误解是可以原谅的,就连外人看他们也觉得是一对很相称的情侣。
话说当年,他和颜咏青认识的那年暑假,网球场半数以上的女生大概都喜欢他。
年轻的他英俊帅气,拥有修长的身形、晒成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及时不时流露温暖的微笑。更关键的是,他对待女生有一种来者不拒的温柔,不管对方漂不漂亮,他都一样耐心地教她们如何握拍、如何挥击、如何打好网球。
在球场上,女生送给他的礼物或是请他喝饮料,他不仅会微笑收下,还会回请对方,往往让女生对他留下好印象,总是喜欢围着他拼命聊开。
现在,他变成一个委靡忧郁的画家,失去了乐观开朗的那一面,却拥有一种颓废的魅力,话说的很少,始终挂着无聊、闲散的微笑。
聚会的现场大约二、三十人,大夥全挤在周书葳家的客厅或坐或站,吃起司配红酒、听爵士乐,气氛热络又温馨。
当周书葳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臂,按照他的个性当然不会拒绝。周书葳就这么温柔优雅地将他介绍给在场的亲朋好友认识,他也一一向那些不太熟识的人们回以礼貌的微笑,和他们寒暄着,只是眼神总会不自觉地瞄向颜咏青。
颜咏青正和隽、艾琳聊天,隽把她年轻岁月私奔结婚的事告诉艾琳,艾琳听得惊呼连连。
“我不知道你会做这么疯狂的事。”艾琳叫道。
“连我也搞不清楚这件事怎么发生的。”颜咏青颇感无奈。
“听起来你先生是个烂人吧,赶快离婚,你在耽误你的青春。”艾琳说。
“不只是烂,是非常烂,一声不吭就跑了。我早劝她要快点离婚,嫁给我,就可以一直住在巴黎了。”隽说。
“离不离婚根本没差别,如果遇到了喜欢的对象,我还可以谈恋爱。”颜咏青避重就轻,微笑着说:“而且他也三十岁了,要是想和女人定下来,一定会主动和我离婚的。”
“万一他永远都不想定下来,只想在女人堆里打滚,你不就不能结婚了?”隽着急道。
“我也可以在男人堆里打滚呀。”颜咏青明眸睨着隽,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他别为她担心。
隽亲密地搂着颜咏青的腰,劝她说:“说到这,我才正要跟你说,我问了学法律的朋友,他说你根本不需要和关楠星面对面谈离婚,不管他同不同意,你只要请律师出面帮你打官司就好了。证据也非常好找,不是从以前到现在,你们不仅没同居,甚至连居住的国家都不一样?”
颜咏青还来不及回答,艾琳先疑惑地问:“为什么不和他见面,一次把问题解决?”
“噢,我怕我会想杀了他。”颜咏青以轻松的语气说着,惹来艾琳大笑。
“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艾琳轻啜着红酒。
然后,周书葳手挽着侯歇走过来,看着他们三个人满眼都是笑,问:“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当然是聊男人。”艾琳已经喝了好几杯红酒,此时微醺地笑着回答。
关于他们三个人在聊什么,侯歇早就注意到了,他在一旁听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他必须忍受他们嘲讽关楠星,好像关楠星真的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忽略隽的手亲昵地放在颜咏青的腰间,引来他心中强烈刺痛的感觉,他还得带着慵懒不在乎的微笑,和他们客套寒暄。
说不出的苦在侯歇心中泛滥,这不是他能忍受的距离;不是一条街或几条巷弄,也不是他从咖啡馆的窗外看见她从街道经过,而是他们四目相对,他内心难以抑止狂热的思念,而她眼中却只浮现疏离陌生的困惑。
越过人群,她仿佛在问:‘你为什么这样怪异盯着我?’
侯歇什么都不以说出口,任由内心的疼痛如溃堤的河流泛滥成灾,还要对她保持闲散的微笑。
这样下去,侯歇明白他迟早会永远失去她。
第3章(1)
接近中午,侯歇推门进入巧克力店,店里只有颜咏青一个人。
她靠在柜台百般无聊地翻阅设计书,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她转身望着侯歇。
“嗨,你今天过的好吗?”纯粹礼貌性的问候,就像台湾人一见面问吃饭了没。
“还不错,你呢?”浏览室内极简的装潢,架上放置琳琅满目的巧克力,整个空间充满浓郁的可可豆味。侯歇不知道经过这间店有多少次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大胆走进店里。
“很好呀。”颜咏青回答,问了一声:“你需要我推荐吗?还是要自己选?”
“你介绍好了。”他不喜欢甜食,他纯粹只是想来找她。
“要送人,还是自己吃?”颜咏青把书合起放在一旁,然后把试吃巧克力盘端到他眼前。“喜欢的话,可以每样都试吃看看。”
侯歇浓眉微蹙起,似乎很为难的模样。
“你不喜欢吃甜食?”颜咏青浮现明了的笑意,非常热心想帮助他。“你准备送人吗?我帮你挑,想给对方带来惊喜,还是想请她品尝巧克力?”
“想给她惊喜。”侯歇简短说完,颜咏青立刻帮他挑选起来。
他勾起微笑安静站在店内;而她轻快哼起歌,像一个忙碌的精灵满场飞舞。她今天穿了一件短裙洋装,剪裁合身的布料将她完美的身材展露无遗,长发绑著缎带,黑丝绒的缎带随着她轻快的动作在空中飘舞。
她的模样很像一个热情的吉普赛女郎。
然后,她蓦然发现侯歇的目光,原本正低头数盒中的巧克力,抬头觎了他一眼,疑惑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他又用一种怪异深情的目光直盯着她,上次在周书葳家的聚会,他也是这样莫名其妙的。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颜咏青问。
“我只是在想,像你这样的女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巧克力。”
她愣了一下,整个动作停顿了下来,凝视他正色说:“先生,你女人缘很好吧。”
“啊?”以前刚认识,她曾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当时,他想把她从网球场带到电影院看电影,单独去,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不是一群人。
“你女人缘很好吧。”
“啊?”
“应该不缺一起看电影的对象。”
“不能是你吗?”
十九岁的颜咏青深邃的眼眸中浮现阳光般的笑意,有些局促不安,很快速点一下头,好像怕被其他朋友发现。
“好。”当时,她说好。
“我是说你女人缘很好吧,应该不缺送巧克力的对象。”颜咏青把巧克力的盒子盖好,递到他的眼前。
“不能是你吗?”侯歇接下巧克力,问。
现在,侯歇正猜想她会怎么说。她看着他,眼眸浮现阳光般的笑意,却完全没有局促不安的表情,很自信的说:“你很狡猾。”
侯歇的心跳似漏了一拍,他以为自己拙劣的演技终于被颜咏青看穿。半响,只见她慧黠地望着他,然后取笑:“你有一个火爆热情的女人,又有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现在是怎样,你本身有收集不同女人的嗜好吗?”
侯歇松了一口气,掏钱买巧克力,谈谈微笑。“她们不是我的女人。”瞅着她嘲弄的表情,补上一句:“但你是不是还很难说。”
不等颜咏青反应,侯歇推门走出巧克力店,中午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半眯起来。他回头望着玻璃门内的颜咏青,只见她发愣站在原地,然后,察觉他的视线,她霍然转身不在再理会他。
***
第二天,侯歇又去了。
这次颜咏青对他就没这么礼貌了。店里刚好有五个叽叽喳喳的日本观光客,她忙着招呼他们,让他独自一个人待在店里。
等日本人都走光,时间也接近中午休息,颜咏青直率问他:“想好要买什么了吗?”
昨天那盒被画廊的朋友们迅速分光,侯歇一块也没吃到。他闲散笑道:“我的朋友建议我买一点不一样的。”从口袋掏出纸条。“你看,他们还特地写了下来。”
丁香、肉桂、咖啡、菸草和酒精口味的夹心巧克力,还有浓度百分之七十的纯黑巧克力。颜咏青依照纸条写的,沉默不语地把巧克力放进纸盒里,动作迅速地递给侯歇。
“含税22。7欧元,要刷卡还是付现?”打开收银机,她问。
侯歇付现。他瞅着她敏捷找零钱的动作,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递给他零钱之后,语气平静地说:“祝你有美好的一天。”意思要送他出门。
然后,侯歇语气温柔且坚定地问:“可以一起吃中餐吗?”
颜咏青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不愠不火地道:“我知道很多女人无法抵挡艺术家忧郁委靡的气质,更不要提你画作能如此轻易进入她们内心深处。但我喜欢的是阳光型的男人,肌肉结实、乐观开朗的。”
“我知道。”他以前不就是她形容的那个样子。
“啊?”看着侯歇很能理解的模样,颜咏青微蹙眉,不太高兴。“别说得你好像跟我很熟似的,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他刚不假思索的,回答得实在太快了。侯歇轻叹气,不改温和的说:“只是吃饭,你有必要想这么多吗?”
“在巴黎接受陌生男人的邀约,同意吃饭、喝咖啡就等于同意上床的意思,你不知道旅游书上会特别提醒女人吗?”颜咏青冷淡道。
“我们是亚洲人,又不是欧洲人。”侯歇流露慵懒的微笑。“更何况,我没有无赖到这咱程度。”
“我今天没心情。”颜咏青直截了当拒绝。
“好吧。”侯歇也不想勉强她,语气平和说:“祝你有美好的一天。”他转身离开巧克力店。
第三天,侯歇又去了。
都是在快正午的时间。买完一盒巧克力,他照例随口问颜咏青要不要一起吃午餐。这次颜咏青已经有所准备,指着收银台前盘子上的巧克力,深邃的眼浮现顽皮的笑意。
“你把我做的巧克力全部吃掉,我就和你一起吃午餐。”
这有什么困难的?侯歇虽不吃甜食,但勉强吃一下又不会怎样,他完全没考虑就答应。看着盘中四个黑色的夹心巧克力,他好奇地问:“它们是什么口味的?”
颜咏青明眸深处充满不怀好意的微笑。“苦茶、黄莲、芥末和毒药。”
侯歇正要拿起一颗,忽然停下动作,抬眼瞅着她,无法置信。“我没听错吧?”
“你也可以选择不吃。”挑起细致的眉毛,她无所谓耸肩。
侯歇淡淡微笑,拿了第一个放进嘴中,整张脸瞬间皱了起来。浓醇的巧克力在口中化开成诡异的中药味道,既甜又凉又有一种怪异的土味,他蹙着浓眉硬把它吞下去。
第二颗,更糟。
侯歇眼中浮现痛苦,嘴里的气味更是苦不堪言。颜咏青丝毫没有同情的意思,眼眸深处的笑意反而扩大,无辜地望着他。“你不需要勉强你自己,我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转身走开。回去吧。”
侯歇凝视着她,细长的眼睛澄澈且平静,他拿起第三颗放进嘴里,顿时,芥末的气味直冲脑门,逼得他脸色大变,眼眶意涌现,那股呛味最后在嘴中胡乱窜烧,终究咳嗽起来。
颜咏青赶紧绕出收银台,拿起矿泉水递给他,轻拍他的背,忍住笑问:“你还好吧?”
侯歇立刻喝了几口矿泉水,冲淡口中刺激的呛味,拿起第四颗直接放进嘴里,却立刻被颜咏青扯着手阻止。
“别吃了,好不好?”以为他会在第一颗吃下去之后就放弃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弄得她惶惑不安起来。
“你怕我被你毒死?”他平静微笑,眼神是那么直接地穿透她的心底,然后他悠闲地把最后一颗巧克力放进口中。
第四颗好多了,没有奇怪的气味干扰,纯粹的黑浓可可豆在口腔散发质朴、微苦的味道,更好的是没有甜腻的感觉。
“等一下想去哪里吃中餐?”全部吃完,侯歇不无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