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他听出来了,那的确是哭声,而且是儿子的哭声。
不过,他也因此更困惑了,向来尖酸刻薄、古怪刁钻的儿子竟然会哭,是发生了什么即将引起世界崩溃、地球毁灭的大事件了吗?
心中疑惑,他的耳朵也更贴近门缝了,就在这时,里头传出说话声了,他即刻凝神静听,想知道究竟是冰河期又将来临了,还是银河要坠落了,或者是地球即将被宇宙大黑洞吞噬?
什么都有可能,可就是没想到竟然是……
「呜呜呜,爸爸好可怜喔!」
他可怜?
看他们平时对待他的态度,好像不是这么想的吧?
「对……呜呜……对啊,每次看老爸满头大汗的只靠双手把自己撑上轮椅,还不准人家扶他,我就……呜呜……就好想哭喔……」
「还有那天,爸爸太专心工作,一时忘了自己的腿残了,猛一下要站起来,结果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当时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表情……呜呜呜……真……真的好可怜喔……」
那天啊……
其实那种事并不是头一次发生,只是在儿子面前摔得那么难看,那才是最令他难以忍受的。
他真的不希望被儿子瞧不起。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你们绝不能同情他!」
女人的声音,是他的前妻吧?
不能同情他?
哼哼哼,就知道那个女人果然没安好心眼,她是故意带孩子们回来恶整他、报复他的!
「妈咪……」
「听我说,你们的爸爸之所以会这么拚命,你们以为是为什么呢?或许他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他为什么要这么努力,譬如说不想被我们逼走之类的,但那都不是真的……」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爱你们呀!虽然他从没有说出口,但不曾关心过你们,不曾去探望过你们,他也感到很歉疚,所以更不能让你们看不起他,至少要让你们觉得有他这个爸爸而感到骄傲,懂吗?你们的爸爸是为了你们,不是其他任何人,甚至不是为他自己,完完全全是为了你们,他才振作起来的,懂吗?懂吗?」
是吗?他是这样的吗?
邵士辰问自己,旋即无声的叹了口气。
是,的确是,换了其他任何该死的家伙胆敢那样恶意的嘲讽他,早就被他丢进太平洋里去喂鲨鱼吃点心了,哪里还会容许人家一而再、再而三的耻笑他。
但那两个成天对他冷嘲热讽,还把他当牛当马一样奴役,很有虐待嫌疑的小鬼是他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无辜遭受到他的遗弃,他已经够对不起他们了,怎能再让他们失望,让他们看不起呢?
不,死也不能!
「呜呜呜,懂了……」
「既然懂了,那你们就更不能破坏他这份想为你们而努力的心情,也是他想补偿你们的心意,你们必须狠下心去继续鞭策他,这样他才能够早日站起来,回到过去意气风发的他,好吗?」
「……好。」
「嗯嗯,这才是我的宝贝儿子!」
更是他的好儿子!
打从他们出生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关心过他们,没有疼爱过他们,甚至从不过问他们的事,他们却依然如此关心他,毫无条件的爱他……
他们让他觉得好惭愧!
「妈咪。」
「嗯?」
「其实你比谁都更希望爸爸能够尽快站起来,对不对?」
「……」
「因为妈咪爱死爸爸了,对不对?」
「……」
咦咦?
等一下,她……爱他?
「有时候我都觉得,妈咪比爸爸更可怜呢!」
「胡说,我哪里可怜了!」
「可是妈咪那么爱爸爸,爸爸却那么讨厌妈咪,他也不想想,他没有错,妈咪也没有错呀!」
「这……不能怪他……」
「妈咪老是说这句话,不能怪爸爸,不能怪爸爸!好,我们不怪,可是当初爷爷要妈咪和爸爸结婚的时候,明明妈咪也是反对的,爸爸又怎么可以把一切都怪到妈咪头上来呢?」
「他不知道呀!」
「那妈咪就说给爸爸听嘛!」
「他……从来都不愿意跟我说话……」
听到这里,邵士辰突然转动轮椅,悄悄地离开了。
没有泡咖啡或任何饮料,他直接回到卧室里,来到敞开的露台上,深深吸了几口雨后清新的空气,再仰首望住夜空中闪烁不定的星辰,好一会儿后,他才徐徐阖上双眸,慢慢地让心情沉淀下来。
应该是他好好想想的时候了。
第四章
周末,邵士辰照样一大清早就被挖起来,梳洗过后,按照习惯,由两个儿子陪他在露台上用早餐。
清晨的空气最新鲜,不享受一下太可惜了,儿子们说的。
看看大儿子津津有味地喝他的皮蛋瘦肉粥,再看看小儿子满足地啃着他的猪排三明治,最后低头看自己面前色香味俱全的健康早餐,邵士辰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还真是能干。
经过那一夜深切的自我审思,毅然除去蒙住心眼的面纱之后,他终于能看到那个女人的优点。
「你们的妈咪,她……为什么不想见我?」
她,恨他吗?
就算不恨,多少也有点怨,才会不想见他吧?
两个小鬼不约而同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提起妈咪,更没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随即相对一眼,再习惯性地相互耸耸肩。
「因为她怕你。」
对于这个问题,他们不想说谎,可也不能说实话,否则会坏了全盘策画,迫不得已,只好拿出这个不是真正答案的实话来借用一下。
怕?
出人意料之外的回答,换邵士辰大大一怔。「怕我?但我对她并不凶呀!」冷淡以对,有;视若无睹,也有,但就是不曾凶过呀!
「不是凶不凶的问题,而是老爸对妈咪来讲,是陌生人。」
「胡扯,我们曾是夫妻,还生下了你们……」
「可是老爸从没给过妈咪机会去熟悉你嘛!」
邵士辰顿时哑口,因为小儿子说的是事实,不要说给她机会熟悉他,他甚至极少跟她说话,连客套性的点头打招呼都没有过,通常都是面对面擦身而过,连多看一眼都没有,就像……
陌生人!
邵士辰不觉愧然地暗暗叹了口气,结婚五年,他甚至不记得她到底长什么样子,路上碰见,八成也不认得吧!
「就算对她而言,我是陌生人,她也不用怕啊!」
「又不是只有爸爸而已,妈咪是怕所有的陌生人嘛!」
「咦?为什么?」
「因为妈咪曾经差点被陌生人强暴。」
强暴?
邵士辰吃了一惊,马上想到最糟糕的方向去,然而一转念,又觉得不对,如果他没搞错的话,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他得到的是她的第一次。
「你们知道那件事的经过吗?」
「知道啊,妈咪说过好几次了,她说……」
贝晓茵向来是个爱帮助人的女孩子,从幼稚园开始,不管认识或不认识,只要人家有困难向她开口,二话不说,她马上帮到底,就算人家不开口,她也会主动上前帮忙,这种个性到国中时代更是发挥到极限,因此赢得『鸡婆之王』的外号。
直到国中毕业旅行时,一件恐怖的经历硬生生的扭转了她这种热心助人的天性,使她再也不敢随便帮助人了。
不,应该说是,她再也不敢随便帮助陌生人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邵士辰急问。
「急什么嘛!」邵文尧故意慢条斯理地先喝两口稀饭再说。
「邵文尧!」邵士辰语带威胁地叫儿子的名字。
「好嘛、好嘛!」邵文尧放下汤匙。「毕业旅行时不是都有自由活动时间吗?那时,妈咪就自己跑出去逛,想说要替爷爷买礼物,结果逛着逛着,突然看到一个满脸痛苦的男人坐在路旁呻吟,向路过的人求救,可是……」
来来去去的路人那么多,却没有半个人多看他一眼,贝晓茵的鸡婆个性当下就发作了,立刻向前表示愿意帮忙,而那个男人也很感激的请她帮忙扶他回家。
于是,毫无戒心的贝晓茵扶着那个陌生男人来到一处四周几乎没几栋房子,十分偏僻的地方,再进入一栋看似废弃建筑的空屋里,那时,贝晓茵终于觉得不对了,当下就表示她要离开了,结果那个男人立刻露出他的狰狞面目,捂住她的嘴,硬把她拖入地下室。
他要强暴她!
贝晓茵自然不会乖乖让他得逞,她不但尖叫,还拚命挣扎,直到她无意间一脚踢到那男人的小弟弟,那男人一时怒火狂炽,便顺手拿起一旁的废弃铁棍往她身上猛打,一直打到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才清醒过来,旋即逃之夭夭……
「妈咪没有被打死,但被打断了七根肋骨……」
「还有左手和左脚都被打断了。」邵武舜很有默契的接着说完。
「老天!」邵士辰惊骇得掉了筷子。
「妈咪住院住了将近半年才出院,可是……」
「那一整年里,妈咪一看见陌生人就昏倒……」
也难怪,就算是成年女性遭遇到那种事,也是一种十分恐怖的经历,所造成的心理伤害也要相当久的时间才能够平复,更别说是才国中的小女生,恐怕那种惊惧会根深柢固的种植在她心中,一辈子也抹灭不去吧!
「所以,你们妈咪才会那么害怕陌生人?」邵士辰终于明白了。
「嗯嗯。」邵文尧颔首。「虽然现在已经进步很多了,起码不会像当年那样一见到陌生人就昏倒,可是她还是很害怕。」
邵士辰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了,但马上又困惑的顿住。
「不对,她也是要出门的吧?那路上那么多人,她就不怕吗?」
「不怕,因为那不是陌生人,是路人,是跟她不会有任何交集的路人。」
交集?
「她要买东西的时候呢?那就要跟陌生的店员有所交集了吧?」
「那也不是陌生人,是店员,只要她不想买,随时都可以转身离开。」
随时都可以转身离开?
邵士辰脑袋微倾地思索片刻,随即有所颖悟的啊了一下。「我懂了,那种除非她主动先打招呼,否则就不会理睬她的人她不怕,可是一旦那人主动招呼她,她就会怕了?」
「答对了!」邵武舜大剌剌地拍拍爸爸的肩。「果然聪明啊,老爸!」
「很好、很好,」邵文尧也拍上他另一边的肩膀。「有前途!」
「去!」邵士辰啼笑皆非地拍开两只没大没小的手。
「不过啊,妈咪虽然不怕路人,但还是会担心路人会变成陌生人,譬如向她问路什么的,所以每次出门,她总是会想尽办法隐藏自己,希望别人不会注意到她,一直到公司里,她才会放松下来。」
公司?
「那客户呢?她都不用和客户约谈的吗?」
「当然不用!」邵文尧失笑。「那是社长和职员的工作,跟她没有关系。」
「所以,她是故意用那种没有表情的生硬态度来保护自己的罗?」生硬,这是他对她唯一仅记得的印象。「就是用那种态度让人家对她敬而远之,陌生人才不会找上她帮忙?」
谁知小兄弟俩立刻一起翻出卫生眼珠子给他看。
「唉唉唉,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才刚说老爸你聪明,你的脑袋就破洞了!」邵武舜又摇头又叹息,好像真的很惋惜似的。
耶?错了?
「可是……」
「妈咪才不是故意没有表情呢,她是担心有陌生人注意到她,紧张得连表情都扯不出来了啦!」
「对嘛、对嘛,什么生硬嘛,笑死人了,那根本就是紧张得要死好不好!」
「紧张?不是害怕吗?」
哥俩好哈哈一笑。「妈咪爱面子嘛,打死不承认她是害怕,可是医生明明就说她的恐慌症是缘由于害怕的嘛!不过,好吧,就给她面子,大家都不说她是害怕,而说她是紧张,不过,在爸爸面前就不需要保留面子了吧?」
原来如此,倒是挺可爱的个性,跟他记忆中的印象完全相反呢!
听孩子们说得愈多,邵士辰就对前妻愈感到兴趣,于是眉宇轻蹙,努力想回忆出前妻的模样,但很惭愧的,他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
回想当年,别说他早已跟何丝娜交往多年,光是为了那桩被逼迫的婚姻,他对前妻也只有怨怼与不满,讨厌她都来不及了,谁会去仔细看清楚她,就连正视她都没有过。
其实,她也是无辜的。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们的妈咪,她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问题问得不是时候,报应立刻临头,噗噗两声,邵文尧一口粥,邵武舜满嘴果汁,马上瞬问转移到邵士辰脸上去了。
静默好一晌。
「很抱歉,这种回答我不太能理解,能不能换个方式说明呢?」
又是好片刻的安静,蓦而,狂笑声先后爆起,小兄弟俩一人一根手指头指住父亲满头满脸的粥和果汁的狼狈样,笑得东倒西歪;邵士辰抹下鼻尖上的皮蛋屑,低头看了看,也忍不住笑了。
头一回,父子三人之间滋生出如此愉快融洽的气氛,没有嘲讽、没有耻笑,也没有怒气,只有纯粹的喜乐和欢愉,在这神奇的一刻里,邵士辰是在笑,却也很想哭,因为感动和感慨。
是他的儿子啊,疏离了八年,也生分了八年,现在,他们终于慢慢找回原该有的父子亲情了!
而这该归功于谁呢?
毫无疑问,是他的前妻,是那个他曾经怨过、不满过,其实跟他儿子一样无辜的女人。
儿子原该怨恨他的,但没有,是她的教导。
儿子原该对他没有任何感情的,但他们是那么的爱他,是她的教导。
儿子原该对他的遭遇幸灾乐祸的,但他们却费心费神来激励他再站起来,是她的教导。
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她的教导。
现在,他真的很后悔当年没有好好的认识她,因而错待了她那么长久的时间,不过没关系,亡羊补牢尚未晚,就从现在开始去认识她也还不迟,当然,也要让她认识他。
起码,他们曾是五年的夫妻,还生了一对双胞胎,不该是陌生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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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真的可以吗?」
「可以,虽然不像当面看到的那么多,但也够多了。」
对着电脑萤幕里的赵梅芙,贝晓茵很有信心的保证。
为了方便照顾邵士辰的需要,她得到赵梅芙的同意,改为在家里工作,利用电脑即时通讯做审核工作,另外,每个星期一次,赵悔芙会亲自到她家来和她讨论客户的进展,以及后续处理问题。
因为她们的工作不只是介绍、撮合,直到结婚后三年,都包括在她们的『售后服务』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