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伤得还真不是一般的重呐!」稚龄的男童操著老谋深算的口吻,拨开覆盖在巨龙身上的蓬蒿,漆黑灵动的大眼睛仔地审视了一番,那千疮百孔的躯体,感慨地叹了口气,用力地拍掉龙鳞上黏著的泥块。即便他白嫩的小手没多大力气,但经不起连续的拍打,巨龙鳞上干硬的泥块纷纷龟裂著剥落下来,露出原本璀璨耀眼的金辉。
眯起眸子,在确认对方正是自己远道而来寻找的金龙后,男童高深莫测地,勾了抹与自己年龄不符的坏笑,趁火打劫地凑到大力喘息的金龙巨头边,朗声说道:「喂!朕找你很久了,来做朕的手下吧!龙~~」
「……」最近的人类都这么嚣张吗?没有理会异想天开的男童,金龙在确定对方只是肉体凡胎,而并非来追拿自己的天兵天将后,连眼睛都懒得睁大地,就著倒在水潭边的姿势,缓缓阖拢半开的巨目。
见状,男童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爱不释手地抚摸著那沾了血迹的金鳞,开门见山地丢出自己的筹码:「怎么样?只要你答应做朕的手下替朕卖命,朕非但拿得出疗伤圣品救治你,还可以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在哪里,呵呵!」
「……」顿了顿,巨龙猛地睁开眼睛,车轮般巨大的瞳仁直视著气定神闲的男童,闪烁出金红色的光彩。人类都很狡猾,按理说对方的提议,它必须深思熟虑后才能回答。可是一来男童开出的条件太过诱人,二来浑身的疼痛,让本来就不善于思考的它,更加懒得费神劳心了。
本著受骗的话,大不了就吃掉对方塞牙缝的对策,巨龙慎重而迟缓地昂起了金色的头颅:「人类,我的伤乃是被神兵玄器所伤,凡闲药石枉然,你用何物能治疗我的伤?」
「……菩提果应该能救你吧?那可是朕从地藏王菩萨手里,软磨硬泡抠出来的宝贝呐!本来想留给自己以备不测的,不过,今后有你做朕的青龙御史,相信朕的麻烦会少很多。」见招拆招的笑著答道,男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莲叶包裹著的火红色朱果,递到巨龙的眼前:「眼见为实,朕的话你该信了吧?至于你要找的人嘛,他现在处境满凄凉的——孤苦无依要饭受罪。你要是再不赶快找到他,估计就得等他百年后的下一次轮回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呆呆地瞪著绝不会认错的圣果,巨龙在听到后半截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地蜷曲了一下受伤的身躯,似乎那个人的存在,勾起了他记忆最深处的一幕……那一刻,他眼睁睁地看著本是敌人的对方,替自己挨下了那道毁灭性的天雷,伴随著一丝它难以理解的复杂浅笑!
是的!它必须找到他,不惜任何代价,为了那一刻它答应了的——
「这个嘛,只要你到朕说的地点见见那个人,不就清楚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了?」含糊地带过巨龙的疑惑,男童虽然没有肯定,但胸有成竹的稳定眼神,无形中说服了它。沉默了片刻,巨龙突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快地探出脑袋,一口啃掉了男童手中的朱果。然后,在对方慢了一拍的惊呼声里,冷漠的吐出它的答案——「人类……成交。」
第一章
前世,他爱上了一条龙,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
「荣矜!玉帝有令,所有当职的天将,全部赶去凌霄宝殿,那里出事了!」
做神仙的日子千百年如一日,实在无聊,难得有热闹可凑,唤人的天将与被唤的天将,都情不自禁的露出一丝兴奋的坏笑。二话没说地提起闲置已久的银枪,身著一袭素白甲胄的天将,闻言腾起霞云,紧随著赤红甲胄的来者,像两阵轻烟般赶赴九重云霄上的主殿而去。
「靖修,到底那边能出什么事情?」路上,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白衣天将按捺不住胸腔里心脏的狂跳,挑起工整的俊眉,压低声音好奇的询问一脸神秘兮兮的损友。要知道自从某只猴子为爱西行,莫名其妙的成了斗战圣佛,被个冠冕堂皇的名号桎梏住不敢到天界撒泼以来,他们做天兵天将的,每天除了看门就是站岗,沉闷得连蟠桃宴上不慎少摘了一颗桃子,都能激动得当话题聊上十几年了。尤其是对天地孕育成形后,就理所当然是神仙的自己和靖修来说,从睁开眼睛那一刻起,过的就是这种百无聊赖的岁月,他们既不像凡人那样,为了衣食住行而烦恼,也不像得道飞升的精怪们,那样修炼出了看破红尘的气度……
「嘿嘿,还记得三百年前幻化成形的一条金龙吗?最近西王母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弄来了一只赤凤,昨天特意让它拉著銮驾来天庭这边显摆儿,气得玉帝今天一早就命人牵来了那条金龙,说是输人不输阵,非要那条金龙为自己拉上銮驾也到西天炫耀一圈不可!」气定神闲的回答道,身穿金丝赤红甲的天将,威风凛凛地御风而行,只可惜唯恐天下不乱的诡异笑容,破坏了他整张脸的帅气,使他看上去有些阴险:「结果你猜怎么著?呵呵,那条金龙好倔的脾气,居然抵死不从!还和玉帝翻了脸,在天宫大闹一气,已经撞坏三根擎天柱了!」
「那玉帝急召我们是要杀灭它了? 」幻想著人仰马翻的凌霄宝殿,白衣天将遗憾地叹了口气,实在不想去帮那位死要面子的顶头上司逼良为娼!
真是的……难得天地孕育出一条璀璨夺目的金鳞神龙,又不是为了给玉帝拉车用的,难怪那条自尊心比天还高的金龙不乐意了!只可惜,自古以来与天庭为敌的家伙,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想到这里,荣矜简直要同情那条桀骜不驯的孽龙了。
「不是杀灭,是降服。」摇了摇头,靖修先荣矜一步抵达凌霄宝殿,在宫门玉阶处立住了身形。
「说白了,就是玉帝还没有放弃要它拉车的念头,要我们助纣为虐,试图斗败那条金龙,好让它心悦诚服的乖乖去拉车。」仗著周围的天兵天将都集中到主殿群殴了,靖修评价的口吻非常的不客气。
「唉唉,如果可以的话,实在不想做这种违背良心的丑事啊!」虽然希望出点乱子来结束一成不变的日子,但荣矜亦不愿意为了打发自己的无聊,而镇压一条有骨气的倔龙。也许,他应该在之前就接受靖修的建议,两个人谈场爱情,然后以动了凡心的罪名被打落凡尘,热热闹闹的享受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去,也好过瞠这一刻的浑水!
然而,面对著从出生开始就长伴长随的靖修,荣矜努力过,却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爱上对方。重视是有的,珍惜是有的,喜欢也是有的——但那都不是爱情,都不是他想像中爱情的样子。即便没有爱过,可荣矜根据偶尔因公下凡时偷看的诗集,话本总结出来!所谓『爱上』的这种感觉,应该是五雷轰顶一般,整个元神都震撼起来,血液如一股激流般直冲脑海。好像看到所爱的一瞬间,心也不跳了,耳也听不到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空白的,眼睛只看著那个人,眼睛只想看著那个人,恨不得就这样一直看下去,天地重归混沌也与自己没有关系!
是啊,『爱上』的感觉既然如此天崩地裂,那他应该在看到的第一眼就能确定。不是吗?
这样想著的时候,荣矜踏上了主殿的天阶。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咆哮。
「死老头!休想!我绝对不会给你当牲口使唤的——」
再然后,他闻声抬起了头。
「……」于是乎,从那一刻起,他的眼里心里,便只剩下了一抹灿烂夺目、华丽耀眼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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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他爱上了一条龙,纵使那条龙任性、别扭、不解风情、冷漠、高傲、孤僻、心胸狭窄、思维简单,冲动倔强、出口成讽、得罪了人还天真的尚不自知——
可他还是爱上了那条龙,从看到的第一眼开始……
「荣矜!你疯了吗!那条龙只把你当作了天兵甲,你努力了那么多年,它一直享受著你的照顾却根本没往心里去过!」慷慨激昂地训道,靖修觉得自己和好友其中之肯定已经疯掉了。否则他不会听完荣矜接下来那段漏洞百出的辩驳后就傻傻的放手,任由对方为了保护那条彻底惹恼玉帝的孽龙,而替其承受了一记天雷,元神俱损,直坠六道轮回!
可是他如何能拒绝呢?作为一个从来没有『爱过』的人,对方那时那刻所祭出的借口,实在太一针见血了——「靖修,朋友一场,你就帮我这个忙吧。就算它从没把我放在心里,不管它以后是否会因此而对我有所不同……可我爱它的这份感觉,从一开始就没有更改过。」
「荣矜……值得吗?」
「这个嘛,你爱上一次后就懂得了,靖修。」微微一笑,白衣天将俊美的笑容里,见不到一丝痛苦的阴騺,仿佛这么多年没有收获的付出和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在他来讲都甘之如饴。「其实,当你爱上了之后,就没有所谓不值得的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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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他爱上了一条龙,直到最后一眼,映入他眼里心里的,依旧是对方……
「戍……启……你这条笨龙……我不是说了……南天门看守的天将是我的朋友,他答应会偷偷放你离开的吗?为什么……你还要回来送死……」吊著最后一抹元神之力,已经被天雷轰得魂飞魄散的白衣天将,在穿透重云直坠人间的过程中,边吐血边不解地瞪著同样伤痕累累往下掉的金色巨龙——
「……仔细想想,你我又不熟,我不想欠你的情。」淡漠的回答,令前者恨不得捶胸顿足的答案,金龙斩钉截铁的否认了对方多年来嘘寒问暖,含辛茹苦的关照。在它看来,眼前的天兵甲,除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几率非比寻常的频繁,又总是挂著一脸碍眼的温吞笑容之外,和其他逼迫自己为玉帝拉车的天兵天将们,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都是强迫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的坏人的爪牙,敌人的手下,还是敌人吧?只是……
「你为什么替我引走天雷?」 该不是混战中脑袋被打到,一时飞错了方向的缘故吧?
「……唉,你这孽障,真的有把人气死的本领。」无限同情地向被自己背叛的玉帝告了个罪,白衣天将无奈的笑著放纵自己直坠九霄:「还不明白吗?我是想救你啊,戍启……本来以为引走天雷的工夫,你已经能顺利逃到天门外了。谁会想到,你这笨龙又折返回来,还傻乎乎的挤到天兵天将们中间来。咳咳~~」
「……因为我想看看是谁那么倒霉替我挨了雷劈。」毫不留情地接口道,巨龙也在流血,鲜红的暗红的液体模糊了彼此的视线:「喂,你说你是要救我,可是我们不是敌人吗?你干嘛!要救一个敌人呢?」
「在你看来……我们就只是敌人啊……」
「不然的话,还能是什么?喂,回答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救都救了,你能不能念在我快要元神尽毁坠入轮回的分上,别再问了!」
「你生什么气啊?又不是我拜托你来救的……也罢,你要是不想因坠地的冲击而神体减损的话,就攀到我的龙角上来吧,我利用下坠的风势,应该可以把你安全送到地上。」
「……不必了。」用力地眨了眨渗进血的眼睛,白衣血染的天将笑了笑,明白对方如果那样保全了自己,势必会替自己承受坠落时的冲击而受到双倍的伤害。
真是的,不把他放在眼里又不假思索地愿意以命相救,他爱上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孽障、怎样的傻子啊……
「戍启,我不用你救,是我自己选择要救你的,我不要你报答什么……咳!」快死了吧?连眼前如此耀眼的金色也渐渐看不清了。可是「爱上」居然是如此美好的感觉,就连撕裂身体的疼痛,在意识到对方就在旁边时,也不那么刺骨了——
「虽然你不需我报答,但是我亦不想欠你的情分。」白衣天将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这种快要失去的感觉,比方才神兵利器带来的创伤还要别扭,金龙本能地排斥著这种永别般的状况。它得为对方做点什么,它必须回去什么,否则,它余下的漫长岁月中,估计永远摆脱不了这抹染血的白影了!
毫无止境的想著一个人……这未免太可怕了——
「也罢……咳咳……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的话,就满足我一个愿望好了。」
「你说。」慎重地点头,金龙靠近气息微弱的天将。
「我……应该会就此永除天籍,坠入六道轮回之中。」呛出一口血,荣矜拼著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的为自己的私心,最后一次做了要求:「下一世,不论我转世为谁……我希望……你能找到我,越快越好……希望你能……及时的……找到我……」找到他吧,在他还没有爱上某些什么人之前,找到他吧。那么,他一定还会爱上它的。爱上它的冷漠、它的骄傲、它的任性、它的执著……
「戍启……一定要尽快找到我的转世,然后叫我的名字吧,我一定会记起你的。」就算他不得不喝下那碗孟婆汤,也一定会在心里留一个『自己』,栖息在自己的灵魂中、能够在那一瞬间再次爱上对方的『自己』。只等……它及时找来……
「可以是可以,但是……」
「什么?」救命恩人临死前最后的请求,它也敢「但是」,眼前一黑,荣矜只恨自己的意识消失得晚了一拍,让他在最后一刻,听清了金龙在旁边的喃喃自语——「但是……你到底叫啥来著?荣青?冗青?还是冗晴?你至少说清楚点啊——」
「……」是荣矜、荣矜!我告诉过你几百遍了!你这条健忘的孽障——在前尘涤尽的那一刻里,回顾此生,白衣天将开始很严肃的思考,自己到底是不是应该悔不当初?
然而结论却是——爱都爱了,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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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他爱上了一条龙,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
今生,他爱上了一个人,从重逢的那一刻,开始……
「……你还真的在要饭受罪啊。」冷得彻骨的嗓音,仿佛是浑然天成的一般适合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闻言,手捧著破碗的男孩不卑不亢的抬起头,从乱蓬蓬的枯黄头发间,瞪视和破庙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来者的穿著打扮干净到诡异的地步,白,从头到脚的白,纯粹的白,只夹杂著银丝的绣线,看上去既华贵又洁净,是与破庙这个乞丐窝不相称的色彩。可是那双黑润得折射著金红色光彩的眸子里,却没有不屑,没有平常人看到他们时高高在上的傲慢感。男孩握紧了讨饭用的破碗,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不论身处金銮宝殿,还是乞丐窝,不论看著的是当今天子,还是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都会是这副不冷不热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