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知道是她,他会选择暂时回避。
“……世爷,能否请你将手上的药材卖一些给我,好让我可以救我爹?”深吸口气,米乃禄颤声道,然而一开口,泪水便涌进眼眶。
“药材?”世君临不解,目光落在频频躲避他眼神的玉堂春身上。
他囤积药材,是因为当年玉家垄断了药材市场,导致养父母没了救命药,因而撒手人寰,从此之后,他便无所不用其极地吃下北方所有药材,不让玉家独霸,胡乱拉抬药材价格。
但往往在立冬之后,他便会将药材分批卖出,让京城的药铺都能够得到药材,为何她还会来跟他买?
重要的是——“老爷怎么了?”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他一时忘了改变称谓。
“老爷?”米乃禄失笑,泪水险些滑落。“世爷太客气了,毋需这样唤我爹,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把药材卖给我?”
世君临皱起眉,不满她那般陌生客气,随即往主位一坐,托着腮,寒厉瞳眸直盯玉堂春。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药材我已经在回来之后全数转出,全京城的药铺应该都可以买到所有必须的药材才对。”他沉吟着,目光不离。“玉大少府上的药铺应该也有才是。”所以,为什么她会特地找上他?又为何玉堂春会跟在她身边?
“你别含血喷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明明就是你抓着药材不卖,怎么反倒说到我身上来了?”玉堂春神色不再畏缩,在米乃禄的面前,他俨然像个正义之士。
世君临微扬起眉,有些明白他的目的了。
“而且,我还知道你接下买单,骗走了米家的传家宝米缸,这足以证明你根本是个卑鄙小人,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世君临眯起眼,暗自疑惑为何他会知道自己接下了夜光米缸的买单,但此刻他更在乎米乃禄的感受,然而她只是静静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他不会在乎的,他本来就不需要他人信任。世君临这么想着,可是心却痛得突然,教他难以掩饰,浓眉紧蹙了起来。
“……小姐,你怎么说?”他问,习惯这么称呼她。
一声小姐,让米乃禄隐忍的泪水终于决堤,然而她没有拭泪,只是哀伤地看着他。“怎么说……你要我说什么?说你没有骗我,说你只是刚好恢复记忆回家,说你没有拿走我的米缸?”
“我没有骗你!”他恼咆,没了一贯的冷静。
他的怒咆像是连锁反应,让米乃禄原就梗在胸口,不知是恼是悲还是怒的火焰瞬间找到出口,窜了出来。
“你敢说你没有骗我?!”她含泪指控。“你分明拿走了我的米缸!”
“是你给我的!”是阴错阳差,是误打误撞,怪得了谁?!
倒抽口气,米乃禄一向清脆的嗓音带着暗哑。“对,是我给你的,那么你现在可以还我吗?”
“……不”
“那么,你还要我怎么相信你?”她的心碎了,整个世界都毁灭了。“你垄断了药材市场,让我买不到药,可我爹还等着我救他的命。”不能原谅、无法原谅!她是那么信任他啊!
“我没有!”
“你还狡辩!”她眯紧了眼,泪水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看不见他的心。“你为何不承认,打一开始你就是蓄意进入我家?!”
世君临即使原先不像她所说的那样蓄意,却也没有办法反驳,要不是他碰巧失忆的话,也许他真会差人用同样的方法得到夜光米缸。
“你为了得到米缸,假装失忆混进我家,得到我和我爹的信任,而且……你囤积米粮,还要我爹改种青稞,不就是打算要独霸米粮的市场?!你根本打一开始就图谋不轨!”
这些事都足以证明他早有预谋,然而他伤她最深的,是感情。
他不爱她……他不爱她!讨好她、宠爱她、为她缝衣、为她备膳,都只是为了得到她的信任,他一点都不爱她!
世君临脸色阴鸷地瞪着她。
他们相处的日子不算太长,但那时她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为何他现在不过回复原本的身份,她便将他想得如此邪恶?!
预谋需要从长计议,谁有本事可以在两个月前就先把这些事算清?而他囤积米粮确实是为了应付水患,打算翻手赚上几倍,但这又和青稞有什么关系?
“……是,我就是如此,那又如何?!”他气愤又失望的说着反话,却不知气的究竟是她还是让她不信任的自己。
米乃禄错愕得说不出话。
猜测是一回事,听他亲口印证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她捡回的,是祸……不是福。
因为她的愚蠢,害得米家面临存亡之危,就连爹都还在鬼门关前徘徊……她在做什么?她到底做了什么?!
“你这个人真是可恶,居然还承认得这么理直气壮!”玉堂春不舍她掉泪,轻牵起她的手。“乃禄,我们走,药材的事我会帮你想法子。”
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世君临微眯起眼,有股冲动想要上前扯开。
“不。”她轻轻扯开玉堂春,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正视着世君临。“我拿米缸跟你换药材,一点都不为过吧?请把我需要的药材给我。”
面对她淡漠的神情,他的心从浅浅的痛化为扎入肺腑的锥疼。
可是他不该也不需要感到难受,他不能再被这个女人牵动心绪了!
“……别想,米缸是你自个儿送给我的,千金不换。”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为了钱,你到底要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先是逐出自己的义兄,再逼死自己的义父母……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他到底还要让她多痛心?
“……没有。”此话一出,他黑眸痛缩,可仍阴鸷地看着她。
他记得,在辐客楼时,她虽听说许多关于他的传言,但最终也说了不识得世君临,所以不知道该不该信,而今,她早已认识了他,却反而信了传言……
米乃禄无法言语,踉跄地退了几步。
不是!他不是她的福至,她的福至不会这么无情,不会用这么残酷的口吻回应她,她的福至疼她宠她,他不是……
“乃禄,咱们走,我可以帮你!”玉堂春拉过她就往外走,不能忍受她再被世君临伤害。“等事情都解决了,咱们就成亲,替伯父带点喜气,说不准他的身子会好得比较快。”
世君临闻言,蓦地站起。
米乃禄脑中一片混乱,只是失魂落魄的应好,便任他带离。嫁给谁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她最爱的,已经不在。
听见她的回答,再看两人依偎着走出大厅,在雨中共撑一把伞,世君临的心疼得不能自己,也教他开始困惑,开始思考为何他会如此在意又不能忍受她的决定。心像是被火焚烧着,像是被刀剐着,痛到极限,那磨人的痛像在告诉他,他即将失去什么,他却不能意会,无法想透。
“爷,宽爷来了。”这时一名下人和米乃禄两人擦身而过,后头还跟了个男人。
世君临瞧见了来者,知道自己有要紧事得谈,可是视线仍定在米乃禄那抹消瘦的身影上头。
“世爷,米缸到手了吗?”宽爷还未踏进厅内便扬声问。
米乃禄听见这话,不由得回过头望了他们一眼,那被伤到极限、欲哭无泪的伤悲,狠狠揪痛了世君临的心。
他到底是怎么了?她痛……关他什么事?
是她自己天真单纯,活该被骗,谁教她要相信他?谁要她相信他这么卑劣的人……
“世爷?”
世君临咬了咬牙,怒红着眼瞪向来人,逼自己将米乃禄抛向脑后。“宽爷,告诉我,夜光米缸到底是谁要的?”
“欸?”对方微愕。“不就是我,要不还能有谁?”
“宽爷,你是我义父的好友,所以你要的买卖,我会尽可能帮你拿到手,但是若你不对我说老实话,就别想拿到夜光米缸。”
“你这话是怎么着?这明明就是——”
“宽爷!”世君临抿紧唇,脸色森冷,眸凝杀气。“我再问最后一次,就算你不说,我也查得到是谁在搞鬼!”
第8章(1)
“我……”
“那日,是你和我相约,除了你以外,没有人知道我在那时会到善若寺的后山上,然而我却遭到了偷袭。”
宽爷目光闪烁,“你不能因为……”
“一般偷袭我的,通常会正面直接给我一刀,让我知道死在谁的手中,而不是可笑的打晕我,害我跌下山。”世君临怒目如炬。“会这么做的人,只有一个。”
他不懂武,要是他落单,要对付他只需一把刀就够了,会在他背后使暗招的人,一向是自知比他还弱的小人。
宽爷闻言,垂眼噤声。
“我再说一次,把世近良给我交出来,否则等到我找到他时,回报给他的绝对是千百倍!”就因为那一击 ,将他的计划打散,让他现在尽管得到了米缸,却觉得失去更多更多。
静默半晌后,宽爷没多说什么,随即离去。
大厅静得只听得见外头的雨声,以往世君临总觉得那悦耳如天籁,此时此刻却扰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呼,事情总算处理完大半,接下来只要找到世近良就可以了。”石猛松了一口气的说。
世近良是世君临的养兄,长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后来还卷了钜款离家,没想到多年不见,一回来竟然就打算陷害主子。
石猛发现主子没有回应,脸色一迳冷沉,只好揣测着他的心思,然后叹了口气。
“唉,那两个扰事的麻烦精总算是走了,不过就是一个米缸,有什么好吵的?”他边说边啐了声。“爷,你刚刚看见了没?那胖千金像是爱惨了你,你不过是拿走她的米缸,她却一副你骗了她感情似的,真是笑死人了,你怎么可能看得上那种胖姑娘?那种货色——”
话未完,他就被一个拳头打得连退几步,才错愕的想问为什么,却听见——
“石猛,备马。”
“嗄?现在?!”他愣愣的看向外头的滂沱雨势。“爷,外头正在下大雨耶!”
他一回头,竟见主子已经奔出外头,压根不管淋了一身湿,硬是差人替他牵来马,然后迅速驾马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爷到底是怎么了?”
***
米乃禄坐在马车上,神色呆滞,没有哭,只是失魂落魄的宛若行尸走肉。
“乃禄,你不要担心,还有我在。”玉堂春坐在对面,暖声安慰她。
她神色恍惚地看着他,觉得自己作了一场难忘的梦,只是如今她还在梦中,那人却早已离她干百里远。
那个会喂她吃甜汤,喂她吃米团的人,已经不在了,不在了……
“怎么又哭了?”玉堂春不舍地坐到她身边,轻轻将她搂进怀里。“不哭,把那个坏蛋给忘了,还有我在。”
米乃禄没有反应,只是无声坠泪,直到听见马儿发出嘶叫声,紧急停下,教她往前扑去。
玉堂春也差点跌跤,不禁没好气地扬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他发问的同时,他瞥见了世君临,只见他举步走到车门边,一把拉开门,踏进马车内。
“不许走!”他无视玉堂春,一把将米乃禄扯向自己。
他明白了、他懂了!他会痛,是因为在她眼里看见痛苦,和不再信任他的坚决,即使他不想承认,这样为了一人而难受不已、牵肠挂肚的心情,绝对是因爱所致,而不只是失忆时的依赖。
她踏进了他内心最荒芜的地带,滋润了他的生命,给予他所渴切的情感,正因为如此,他才愿意为她缝衣出一口气,才愿意下厨作膳,只为哄她开心。
“姓世的,你太放肆了!”玉堂春上前一步,想扯回心上人。
“玉堂春,别说我没有警告你,你要是胆敢在这里和我抢人,我可以跟你保证,三个月内,我就会将你玉家在京城整个连根拔起,让你试试当乞丐是什么滋味!”世君临声薄加刃,说的不似威胁,而是势在必行的计划。
玉堂春明白自己应该无惧恶势力,将人抢回,可是却慑于对方噬人般的危险神情,一时间竟就真的呆坐在马车内,眼睁睁看他把人带走。
“你放开我!”米乃禄想扯回手,只要她肯,凭她的蛮力,他根本抓不住她。
“我不准你嫁给他。”
她冷笑。“你凭什么不准?”
“就凭你将米缸送给我当定情物,你我已经私定终身,你是我的妻。”
“……为什么你还说得出这种话?!”她气得浑身发颤,抬手刮了他一个耳光,不敢相信他居然得寸进尺到这种地步。
世君临轻抚着颊,唇角隐现的笑教人头皮发麻。“打得好,这一巴掌就当是我给你的定情物,你更没有离开我的道理。”
“你!”
“到我的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你霸道可恶!”
“是,只要霸道可恶就可以得到你,还算便宜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把我留在你身边,到底想做什么?”
“我没有想做什么,我只是……”
她哭喊,“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不是吗?你要的米缸已经到手,米家的米行也岌岌可危,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想怎么折磨我?”
他急声说:“我没有想过要折磨你,我只是……”
米乃禄不等他说完就扯回自己的手,抱住头,泣声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从今以后,你我就当从来没有相识过,你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
“不!我不允!”
“那么……当仇人吗?”她不擅长恨人,太伤神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恨自己,恨自己怎会如此天真可憎,教他给骗了!
“不,当我的妻子,我喜欢你!”在雨中,世君临放声大吼,就怕她不信,就怕她真是铁了心。
米乃禄心头狠狠抽了下,“你还想图我什么?”没有喜悦,她笑得伤悲。
“图你一份情。”
“然后呢……”她惨澹一笑。
这句话,如果是在他离开米府之前说,她会开心得飞上天,可此刻,她只觉得那是他的陷阱,他的计划。
“禄儿?”他不解,为何他都把话说开了,她还一点反应部没有。
“你知道吗?你从没说过喜欢我,表示你根本不曾喜欢过我,现在又何必自欺欺人?说吧,你到底图我什么?抑或者是想伤害我更深?还是想嘲笑我不自量力地爱上你?可我告诉你,不了……不了,我不爱你了,也不再喜欢你。”她的错,已经镂在她的心版,镌在魂魄上,她一辈子不忘,也绝不原谅自己。
世君临震住,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伤她多深。
“我真后悔认识你,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带你回家。”她面无表情地说,再没有任何力气去哭去怒去笑,体内的情感好似被抽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