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晏殊伸出手,接过黎岁念递上的那本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的日记本。
妈妈的日记。
她没有想到妈妈居然有遗留下这样的东西。
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看到日期写着:一九八六年一月三日。
一九八六年呀。
母亲跳楼那一年的日记本。
一九八六年四月一日
今天早上在刷牙的时候,意外发现自己刷着刷着就刷出一口鲜血。那出血的感觉很不寻常,让我觉得十分不舒服。
牙病吗?我的牙齿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但我还是看了牙医。
医生说,这个出血状况跟牙齿没有关系,出血状况非常不寻常,建议我马上到大医院去做检查。
我是怎么了?
检查的报告没有这么快出来,这样的煎熬还要等到下星期二。
我该告诉他吗?
最近公司正在谈一桩大合作案,他已经常常忙得要睡公司的套房了,或许我不该拿不确定的事情去烦他。
今天是四月一日,希望这足老天爷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一九八六年四月七日急性白血病。
听起来很陌生,血癌细胞的分化原来有急性跟慢性两种,而我剐好是急性的那种。
要我配合治疗,医生是这样说的。但他也说了,这种病在医学上目前仍算是个挑战。
第一阶段以化疗控制癌细胞,然后视情况调整治疗方式。
虽然不是绝对不治的病症,但要根治仍需要经过骨髓移植。
下午竞宇回来了,我却说不出口。看他那么疲惫的样子,我无攘在这个情况下告诉他——
亲爱的,我得血癌了。
一九八六年四月十二曰
今天跟医土敲定了第一次进行化疗的日期,就是后天。
由于牙龈出血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每次刷牙都是一口吓人的鲜血,医生说绝对不能再拖了。
下午吃饭的时候,小晏发现我的牙龈在出血,我只能跟小小的她说:“妈咪蛀牙了。”
看到她那么天真可爱的小脸,我竞有了流泪的冲动。
还是得鼓起勇气跟竟宇说我得病的事情,我想就明天吧。
后天就要作化疗,至少明天一定要告诉他吧,我想他的智慧跟沉着应该可以给我很好的支撑力量。
竟宇,我真的好害怕。
一九八六年四月十三曰
我想,可以不用告诉竟宇了。
在公司前面看到的景象,已经让我觉得癌症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变质的爱情。
当初以为的天长地久,原来这样不堪一击。
也许,最近公司的忙碌,还不及你私务的忙碌吧?
你还记得生命中有我跟小晏两个人吗?
从小到大,我还不曾这样感到愤怒过,但现在的我,真的好愤怒、好愤怒!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一日
今天又是化疗的日子,在病房里我吐得厉害,也许该用掏心掏肺来形容?
这样的疗程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连医生也没有把握。
最近下午频频外业,真抱歉把小晏托付给妈妈照顾。看着她疑惑的小脸送我出门,我就觉得无比的难过。
妈今天问起,说我憔悴了很多,我只敢以最近比较忙碌搪塞过去。
抱歉!妈,我不忍心告诉你我罹癌的消息,更不忍心告诉你,你一向满意的好女婿,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就像拿癌症束手无策,对于丈夫有外遇,我也束手无策。
一九八六年五月三日
早上在煎蛋的时候,你在身后跟小晏玩耍。最近难得回家的你还是那么温柔,一切像是没有改变,你还是我的好丈夫、小晏的好爸爸。
如果可以,我宁愿相信,在公司前是我认错了人。
但忽然响起的手机,令你神色大变的电话提醒了我,那不是梦。
你匆匆的说要赶往公司,我没有阻拦,只是向来心思细膩的你,却对我近来人减的发量视而不见。
什么已经占据了你的心思?亲爱的。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四日
我想,我最近的疲劳不是来自于病症,而是那斑斑破碎的心。
小晏早上在你书房画画,意外抽出一张你不知夹塞在哪儿的诊断书。
妊娠六周,诊断日期是土星期四。
我想我再也无法露出更惊讶的表情了。
回想起这周末你在家时,那深锁的眉头,和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难联想是为了什么。
我再这样裴聋作哑下去是不是已经没有意义了?
咚!咚!
什么东西打到了船板,引起沉默了好一阵子的三个人的注意。
“下雨了。”
纪雅卓伸出大手,承接了几滴雨珠。“雨势还不小耶。”
黎晏殊吃了一惊,从日记中抬头,连忙宝贝的要将日记本塞入背包里。
“等等。”黎岁念的小手及时拉住她。“你答应我的。”
两姐妹相似的眼在雨中对上,黎晏殊默默的将日记本递回给她。是的,她答应过。
看着黎岁念小心翼翼的收起日记本。黎晏殊在心中下了决定:她会再拿回来的,直接跟父亲要。
而且,她认为母亲应该是长年有写日记的习惯,她相信不止这一本存在。
其它的日记,她要一并从父亲手中拿回来。
“哇咧,雨超大的。”纪雅卓手忙脚乱的把桨架好,忙要将小船划回岸上,一着急,却只在原地打转。
“快点,雨下得更大了。”黎岁念捣住头,真没想到这种冷飕飕的天还能遇到倾盆大雨,运气真是好到不能再好。
“好啦!好啦!”火大。
臭丫头,划船的又不是你,出张嘴,不愧是家里有佣人的大小姐,真是会使唤人,他又不是她家的长工!
不理会倾盆大雨哗啦啦的泻下,黎晏殊转向妹妹湿淋淋的小脸。
“你就专程拿这本日记给我看?”
严格说来,这件事跟她没有直接的关系,这是上一代的恩怨,她大可安心做她的黎家小公主,没有必要搅进来。
另外,据时间计算,母亲自杀那年,父亲外遇对象怀的孩子并不是黎岁念。年纪不对,十岁的她根本来不及参与意外的发生。
“姐姐,我来是想让你知道,大妈会想不开,不单是因为爸爸外遇,也是因为她忽然患了癌症。”
拨开脸上的雨滴,漂亮的大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她看不清姐姐的表情,那么木然的反应,跟她预期的不一样。
姐姐在想什么?
“那又怎样?”淡淡的,不怎么带情绪的开口,说的像是与她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不,这跟她预期的姐姐该有的反应差太多了。
“而且,当时我妈妈肚子里的娃娃,也在大妈过世后。把他拿掉了。”
黎晏殊抬起手,止住了所有她想往下说的话。
“你不用跟我交代你家的事情,那与我没有关系。”一样的淡漠,一样的事不关己。
“你……”黎岁念语塞,这跟她安排的剧本不一样。
一命赔一命。
姐姐应该因此而释然,然后恩怨得以化解才是。
黎晏殊了然的看着她失望的表情。“你很聪明,但你太小了。”小得不懂感情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很多事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容易。
绳子打结、当结解开的时候,就恢复原状,像是没有发生过;心结,不但不容易解开,解开后也不会归于原状。
小船这时慢慢的靠岸,吴伯已经紧张的拿着大黑伞到岸边等待,一看到小船靠岸,马上伸手扶起黎晏殊,然后紧张的接过黎岁念,
眼看黎晏殊转身就走,吴伯连忙叫道:“大小姐!先生马上就到了,你等他一下吧。”
黎晏殊的脚步在他说话时略微顿了一下,然后听完了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加快速度离开了。
在转角处追上黎晏殊,纪雅卓连忙拦住她。
“晏晏。”
长到这么大,纪雅卓第一次觉得自己好抱歉,从没有过的歉疚跟心疼,狠狠的撞击着他的胸口。
“对不起……”想再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做了一件蠢事。
黎晏殊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清秀的脸冷得苍白发青,一双灵秀的眼却空洞得没有生气,脸上满是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晏晏,”向来聒噪的纪雅卓忽然语塞,望着她好一会儿,只勉强的挤出一句:“我送你回去吧。”
黎晏殊看着他,勉强牵动冷得发青的嘴角。
“谢谢你,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样凄迷的眼神,纪雅卓只好侧过身让她过去,然后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大雨中。
第六章
西餐厅中,优美的音乐声环绕室內,典雅而温馨的设计与摆设,让人感觉到舒适与自在。
餐厅里约莫坐了七成满,桌桌都是低声的笑语跟愉悦的气氛,几乎人人脸上都带着开心的笑容。
如此一来,角落靠窗雅座的两人,凝滞沉闷的气氛格外明显。
那一桌坐着两个人,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人,跟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两人眉宇间很相似,看上去很容易让人觉察他们是一对父女。
中年男子英俊潇洒,气宇非凡,有着相当的自信,风度翩翩,非常吸引人。
他穿着英式剪裁的手工高级西装,举手投足充满优雅闲适的贵气。
这样的人应该要是意气风发的,可此时他却微微蹙着好看的眉,神情饱含怜爱与无措,一直看着对面的女孩。
用餐的气氛冷清已不是头一回了,每次要说话,男子都会斟酌许久,虽说这是他的女儿,却不同于一般的亲子关系。
“小晏……”中年男子黎竟宇轻轻开口,有着浓浓冀盼的语气。
女孩看向他,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双与他相似的眼,冷淡的、不带情感的回视他,像是在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十多年来,她都是用这种眼神去看这个她要叫“父亲”的人。
纵使她不喜欢这样子,却无法控制自己,也无法对他挤出一个笑容。
“啊……小晏……”被她的冰眸一扫,黎竟宇知道这一次绝对又不会成功的。但他仍是硬着头皮开口:“小晏,搬回家里住好吗?你一个人住外面我不放心。”
虽然现在已是学期末,而她已经自己住半年了,但天下父母心,他哪放心她一个女孩子独居在外。
这孩子应该是他的掌上明珠,跟小女儿一样,应该有管家、佣人跟司机照顾,而不是得要什么事情都靠自己,更不要说让她一个人在外生活。
他怎么会同意,只是也由不得他不同意。
无法以“父亲”的身份要求她,只能放下身段柔性劝说,这是他欠她的。
所以,每个月跟她固定餐聚时,就会不死心的再提一次,即使一再的被拒绝,或者女儿索性当作没听见,他也无法克制自己想要勉搬回同住的念头。
女儿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住,而他忙于事业,真要说同住,也很难有亲子时间,所以只能向现实妥协;后来女儿长大,他的事业也如曰中天,开始把工作往下派后,他渴望多跟家人相聚,尤其是这个
他亏欠甚深的大女儿,但始终无法如愿。
接着,女儿一上大学,就搬出外公外婆家,连通知他这个爸爸也没有,他还是有一次去亡妻娘家要看女儿,才从岳母口中知道的。
“家?”黎晏殊看了对座的父亲一眼,不屑的抿抿唇。
“我以为从妈咪跳楼以后,那个东西就已经不存在了。”
黎竟宇又是伤心又是难堪。亡妻跳楼自杀,这件事他是主因,而他明白女儿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小晏。”他尴尬的开口,却完全没有辩白的辞语可用。
“若说要“搬回去”,那也是搬回外公外婆那里,跟你没有关系。”
维持着的冷调,黎晏殊努力忽视心中的痛楚。
这样的冷淡已经持续了好多年,但今天似乎有着加重的怨愤。
黎竟宇心里多少有数,应是小女儿前些日子做的事,让大女儿更加不谅解他了,所以更加的疏远。
黎竟宇多怀念当年那个在他膝上撒娇的小女孩,甜甜的叫着爹地,总爱在他怀里睡着的小宝贝。
想到过去,黎竟宇有点激动,语气不稳的叫道:“小晏,你打算永远这样跟爹地说话吗?你小时候最爱黏着爹地的,你——”
“够了。”黎晏殊冷厉的打断他。
“小晏……”
她痛苦的合上一双清澈的眸子,半晌,睁了开来。
“不要老是跟我提以前,那在你选择背弃我们母女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你想要天伦之乐。……回你家去。你现在有个“家”不是吗?美丽的爱妻、一个可爱的女儿,你拥有的够多了,做人不要太贪心。”
闻言,黎竟宇有些难堪。他在十年前与当初外遇的对象结婚,如今跟妻子有一个十岁的女儿黎岁念,这是他永远无法取得大女儿原谅的原因吗?
“小晏,事情过去十四年了,你就不能有一点点的释怀、一丝丝的遗忘?你也是我的女儿,爹地爱你啊。”
老天!他真的不能够失去这个宝贝女儿,她一直是他最疼、最宠的宝贝啊!纵使他现在有了美满的家庭,但对过去是不曾或忘的,他一直放在心里,他的亡妻、他的亏欠跟他钟爱的大女儿。
“释怀?遗忘?’:黎晏殊惊诧的铁青了小脸,而后冷冷的笑着。“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看待吗咪的事情。”
郎心如铁,无情薄幸!说得真是对极了。
“不是的,我……”他不是这个意思。
已经没有再跟他对话下去的力气,黎晏殊干脆开门见山的开口。
“妈咪的日记还我,所有的。”
说出她今天答应与父亲吃饭的主要理由,她婪拿回所有属于母亲的东西。
闻言,黎竟宇的脸色忽地刷白。
他当然知道小女儿去找大女儿的事,但听司机描述那曰两人说完话后的情况,他根本就不敢在大女儿面前再提到那件事情。一来小女儿的莽撞显然伤害了大女儿,二来他就怕女儿跟他要他最宝贵的珍藏,没想到小晏仍是开口向他要亡妻的日记。
“小晏,你妈咪所有的日记,我一直都好好的收藏着,那也是我很珍贵的东西,我不可能让它们离开我。如果你想看,可以搬回家来慢慢看。”
黎晏殊冷冷一笑。“既然都“释怀”又“遗忘”了,又何必假惺惺的当宝贝留着?” 。
“小晏!”
万万没想到女儿竟会这样跟他说话,一时间真令他头昏目眩。她真的这么恨他吗?
“你不配当我的父亲。”黎晏殊让自己忽视他痛苦的神情。
黎晏殊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说出,让黎竟宇灰白了一张俊脸。
她从没对他说过这样重的话,今天却不知怎么着,无法控制自己。
是嫉妒吗?
她想是的。
原来她这么嫉妒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可以享受完整家庭温暖的妹妹,直至u见到父亲的此刻,这个意向才清楚浮现。她竟是这样的在意,在意到已经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她知道这样不好,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帮助,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