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世事难料,当她哀悼着李立杰的英年早逝之际,唯一了解她内心苦楚、不断给予她精神支持和安慰的人,是另一名飞行员林忆福。
当两人日久生情,关系进展到肌肤之亲的程度时,林忆福却向她表明了他不打算让上级长官知道两人交往的决心。
于是一年多来,林亿福俨然是袁俪娸的生命中一名不见天日的“地下”情人,而她曾经摆在台面上公开的“地上”未婚夫,却埋在数尺深的“地下”……
她知道林忆福只是个玩弄她感情、利用她身体的痞子,两个人走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她对李立杰的思念日益加深,也只能随波逐流的在林忆福身上寻找慰藉,即使她得到的只是些裹着糖衣的谎言。
她当然也不愿意上级长官知道她和林忆福的关系,她也一直以为除了他们两个当事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
结果是,她太低估中国的情报网了,当她的上级指派她以“色计”查出东方A时,便是拿她和林忆福的关系来软硬兼施、要胁加上怂恿,对她表示,她既然可以违反军纪和同僚暗通款曲,当然也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去做更有意义的事,为国家效忠。
袁俪娸是因为怕和林忆福的关系被上级处分,才答应接受这次的任务,但是她同时也希望利用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的和林忆福来个一刀两断。
之前她一直告诉自己,她并不一定要牺牲色相来达成任务,但是,当她在叶门的一座上小岛把邪笠恒从中东地区带出来时,却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奇。
她听说他的脸曾经缺了四分之一,他在飞机上时也曾经把人皮面具摘下来,但是他并没有让她看见他的真面目,因为,当她将飞机降落在沙乌地阿拉伯的麦加时,他用一条长布巾把自己包得像一名沙漠游牧民族一样才下飞机。
而现在,她究竟是因为上级的命令,还是自己的私心,才像一只无头苍蝇般跟在邢笠恒的身后紧迫盯人?
当邢笠恒在米兰火车站下了列车时,袁俪娸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大口气,然而她并没有高兴太久,因为邢笠恒只是在这里转车,几乎是立刻便搭上一班开往威尼斯的地区火车。
两个半小时之后,当火车开进威尼斯的圣塔露西亚车站时,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但是,邢笠恒并没有要走出火车站的打算。
显然的,邢笠恒非常清楚这一路火车班次的时刻表,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他在售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张车票,一列夜间行骏,跨越三个国家直抵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的平快车刚刚进站。
他究竟要去哪里,袁俪娸无从得知。
但是她知道她现在必须格外小心,夜间搭车的旅客并不多,大部分是一些来自世界各地,为了省旅馆钱的年轻自助旅行男女,她稍一不留意,很可能就会被邢笠恒发现她的踪影。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到威尼斯,却和这座“浮在海面上”的水都缘悭一面,当火车缓缓开出车站,袁俪娸不禁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这一班火车要连夜行驶八个多小时才会抵达布达佩斯,而且每当越过两国边界时,都要停下来接受边境的验证检查。
袁俪骐瞪看着GPS手机上的小红点发呆,车窗外夜风徐徐,在她这个包厢内有一对疲惫不堪的自助旅行情侣互相拥抱着呼呼大睡。
这将是一个漫漫长夜。
但是这一夜,袁俪娸不敢合眼入睡,她必须强打起精神,因为她不知道邢笠恒会不会在中途的某一个车站下车。
这一夜,邢笠恒不敢合眼入睡。
这两年来,他每天过着有如惊弓之鸟般的生活,也常常居无定所,为了生命的安全,他必须一个地方换过一个地方,一个国家又一个国家的奔波,虽然他也已经习惯了,但是心态上也已十分疲惫。
他好不容易在布达佩斯拥有一个比较像家的固定住处,但是为了避免被发现,他只是不定期去那里居住,好好的养精蓄锐一番,每一次去那里,他就几乎足不出户,像一只熊般只有在觅食的时候才会走出藏匿的山洞。
说他在布达佩斯的这个窝是个“山洞”,这话不但毫不夸张,而且几乎是名副其实。
这都多亏了B的帮忙。
B,正是在英国SIS的MI6里为邢笠恒制造人皮面具的专家,他曾告诉邪笠恒说他叫布兰登,但是邢笠恒知道,B也可能是布莱恩或班尼,MI6的情报员们也都不知道B的真实姓名。
两年来,当邢笠恒在出生入死执行任务时,B也常常需要冒着生命危机,以各种不同的伪装身分和方式,将人皮面具送到邢笠恒的手上,尤其邢笠恒在中东地区卧底的那段期间,必须定期更换同一张人皮面具,否则颜面皮肤会开始出现红疹,而且一副人皮面具也有一定的使用期限,在经过一段时日的风吹、日晒、雨淋和汗湿,就会开始变得易碎,容易剥落。
邢笠恒从来不知道B是如何达成送交人皮面具的任务的,也没有人可以将B带离那些危险地带。两年来,两人不但培养出默契,更有一种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感情,也成了不必常说话却交情甚笃的好友。
B甚至拒绝向MI6透露邢笠恒在布达佩斯的秘密住处,因此,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地方。
每一次前往布达佩斯,邢笠恒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但是,他真正的“家”又在哪里呢?
两年了,他不曾回到台湾,他好想念台北的家,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想念过,因为,过去两年来,他在出特殊任务之前,有几次被MI6用记忆植入的方式,在他的脑子里下载了不同的语言,但却鲜少有机会和人用中文交谈,而今天,当他和袁俪娸在一起时,用中文交谈了两、三个小时……
因为母语,他被勾起了无限的思乡之情。
因为袁俪娸,他久旱逢甘霖的又碰触到女性的胴体,让他饥渴的灵魂饮尽了甘泉,他枯寂的生理泉源似被唤醒,再现男性雄风。
这是因为他已经饥渴太久了,而对自动送上门来的美色无法抵挡,还是因为袁俪娸就是具有这一种魔力,浑身上下荡漾着足以让他销魂蚀骨的神奇,而让他破了戒、缴了械,明知危险却又一头栽进这个美丽的陷阱?
第2章(2)
邢笠恒不禁想,袁俪娸除了有如出水芙蓉一般令人惊艳,她跟他以前拈花惹草时所碰触过的名媛淑女们都不一样。袁俪娸并不矫揉造作,也不像别的女孩们向他巴结奉承、阿谀取悦,她很有自信,知道自己的能力到哪里,知道她要干什么,知道她要的是什么,而且,只要是她想要的,她就会一心一意、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的争取、获得。
她是一个很高竿的演员,但那可能是因为她受过情报员训练的关系,她并不是个天生的演员,但是她可以学得很快,臻于完美,只是,她内心深处的一份自我保留,让她无法达到浑然天成的境界。
邢笠恒看得出来,当他们在床上时,从她明亮的眸眼中,他知道她只是奉命跟他逢场作戏,她主动勾引他、挑逗他、掳获他,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一丝不自在,透露出她跟他在床上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奉命行事,但也都跟她的本性和个性不合。
然而也因为这样,因为她那欲拒还迎的自我拉锯战,让邢笠恒的心深深地为她悸动,他甚至对她存有一分惧怕和三分敬意,但是,他仍无法自拔地被她吸引,就像一盘铁砂被撒在一块强力磁石的附近。
酷嗜危险的邢笠恒,终于遇见了他这一生中所遇见过最危险的女人,而他却像飞蛾扑火般向她展翅飞去,他知道最后的结果不是他被火烧得尸骨无存,不然就是他会像一道无法力挽的狂澜,一把浇熄她身上所有的危险之火,然后五体投地般地深深爱上她。
他究竟会得到哪一种结果呢?他又在干什么呢?
就像现在,坐在一列午夜奔驰的跨国火车上,他了无睡意地望着窗外的黑夜,文风不动地坐在无人的包厢里,知道袁俪娸现在就坐在同一列火车上的某一节车厢里。
其实他在米兰车站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她了……不,应该说,他在米兰车站才发现了她。
没想到她的动作可以这么快——穿衣服的动作!
想到这里,邢笠恒的唇角不禁扬起一丝微笑。他没有料到她可以有这么大的能耐,就好像一具雷达迅速探测到他的去向,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之下跟着他上火车,一路跟到米兰,现在又要从威尼斯一路跟着他去布达佩斯。
在米兰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立刻改道消失,摆脱她呢?甚至,依他所受过的特种训练,他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她杀了,但是为什么他一点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呢?
列车疾驶在黑夜的田野上,经过无数义大利闻名的葡萄园和酒厂,零落的灯火依稀,阑珊处,邢笠恒的思维也像一列黑夜中的火车奔驰着。
百般思忖之际,他突然发现,他放任袁俪娸继续跟踪他的主要原因是,他舍不得离开她!
在纷乱复杂的思绪中,他甚至有一种宿命的、悲剧性的渴望,他希望藉由袁俪媒发现他所藏匿的城市,可以从此结束这种像游魂般飘泊的生涯,他的身体累了,心也懒了,他好想家,就让“魅影”从此消失吧!
但是,他可以这么做吗?
老天爷到底在跟他玩什么游戏?命运之神又为什么把一个绝色的坏天使丢进他的怀抱里?他没有杀她,这表示他对她已经有了某种异样的情愫……
她会是他生命的美丽终结吗?
邢笠恒曾经视爱情为毒药,从来没有为爱情哀痛心碎过;而现在即将就要二十七岁的他,因为一个女子而有了想家的感觉,难道,他真的会不顾眼前的危险让她靠近?
袁俪娸曾听说,邢笠恒的脑袋已经被“弄乱”了,他甚至已经失去了部分记忆,而现在他的脑子只是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游走,就好像一个吃了迷幻药的人。
她感到讽刺的是,当她在接受中国情报局的陆海空全能训练时,被检测出具有优异于常人的超强记忆力,当她再接受更进一步的特别训练及检验之后,她更发现自己有着过目不忘的潜能,也就是说,她具有心理学上所称的“摄影式记忆能力”,当她花个几分钟将一个凌乱的房间梭巡一遍,转过身后便可以开始巨细靡遗地描述这个房间内的每一样东西和所在的位置。
中国情报局里的众多专家们都一致认为,她是一块不可多得的瑰宝,只要给予训练,假以时日,她将成为一名最顶尖的间谍人才,将会是中国情报网里的一个秘密武器。
那些长篇大论的学术报告和检验结果,袁俪骐并不懂,也不想懂,她只知道自己走在一条大街上时,她可以永远记住每一个和她擦身而过、不经意一瞥的陌生人的脸。
她可以记住每一张她看过的陌生脸孔,但是,她最想看见的一张脸,是邢笠恒的真面目,而他现在对她而言,已经不是一个陌生人……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而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两、三个小时,需要累世修行几十年,才能在今生图得这份缘?
她感觉得出他在心理上和生理上的空虚和渴望,也感觉得出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碰过女性的身体。她对他的了解并不多,知道的一切都是在个案简报里中获得的资料,但是像邢笠恒这种悲剧性的人物,活脱脱是日本科幻漫画书里走出来的男主角,身体残破了,心也残缺不全。
据说,每一个女人都天生有一种母性特质,在遇见一个受了创伤的男人时,更会发挥得淋漓尽致,会不由自主地要想安慰这个不完全、不完美的男人,抚平他心中的伤痕。
现在袁俪娸才突然惊觉,她的上级长官交派给她这项任务时,完完全全忽略了一个人性上的考虑,他们是要她去玩一场非常危险的游戏,她也有可能在没有游戏规则的过程中,从一只追逐老鼠的猫,变成了一只被夹在捕鼠器上的无助猎物——
如果她爱上了邢笠恒的话!
在欲拒还迎的矛盾心态中,袁俪娸正想着邢笠恒,纳闷着谁是猫,谁才是老鼠。
在欲逃还留的矛盾心态中,邢笠恒正想着袁俪娸,纳闷着谁是老鼠,谁才是猫。
在穿越过漫漫长夜的列车上,在相隔不远的两节车厢里,邢笠恒和袁俪娸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心中的欷吁和矛盾,掺杂着对几个小时前的甜蜜回忆……
破晓时分,邢笠恒脑海中东方A声音越来越强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着,“要牺牲小我来完成大我,防恐行动必须超越个人感情包袱!”
在他的手提运动袋内,还有一张人皮面具和一套衣服以备不时之需,所有的药水和器具他也都随身带着。
换一副人皮面具大概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但他知道,他只要戴上新的人皮面具,换成另一副形貌,袁俪娸绝对认不出他来。
火车刚刚越过克罗埃西亚和匈牙利的边界,再过三个小时就会抵达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接下来的路途上,不会再有警察盘查证件,邢笠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虽然他身上有份贴着修士照片的“欧盟居民证”,一名梵帝岗的修士在旅行时却穿着便服是可以允许的,但是这一路从义大利过来,也够他跟边界警察作解释了。
不容耽搁,他立刻提起运动袋走出包厢,朝通道未端的盐洗室走去。
在邢笠恒小心翼翼、易容改装的一个多小时里,他看着小镜子中另一张陌生脸孔渐渐成形,他将会是个黑发、高鼻、棕黑眼球的吉普赛男子。
在匈牙利,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遭德国纳粹党杀戮,或是跟犹太人一起被丢进毒气室里的吉普赛人,现今只是一支人口稀少的民族,而且备受匈牙利人歧视,被称为“罗马人”。
但是邢笠恒知道,在匈牙利境内,身为一名东方人,比一名“罗马人”更容易引人注目。
在他将人皮面具戴上,然后慢工出细活地用特制胶水固定粘在脸上脖子上时,心中却盘桓着一个“小我”的奢望,一个挥之不去的“个人感情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