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忽地一阵紧张。「还有事?」
她只当他过累,神色才会不太对劲,端过搁在桌上的咸粥捧到他面前,「你这几日什么都没吃,把这碗粥喝了再回房休息吧!」
燕子飞瞧了眼她手中的粥,尽管没什么胃口,但见她脸上忧心仲仲,双颊好像也消瘦不少,她很为他忧心吧?
心疼的抚了抚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后,他依言接过咸粥。「妳也吃,咱们一起吃吧。」
瞧见他眼里对自己的不舍,画眉也不跟他推拒,「好。」
多么希望他能赶快恢复元气啊!
「谢谢你了,启军少爷。」画眉红着鼻头,对着刚由灵堂捻香出来的杨启军道。
「这是应该的,燕老爷生前对我很照顾,他死后我怎能不送他一程。」他是子飞的好友,燕老爷爱屋及乌,对他可是照顾有加,他感怀很深。「嗯。」她瞧着还跪在灵堂前不起的燕子飞,老爷的死对他打击真的很大,让他精神委靡了许多。杨启军瞧见她一颗心都在燕子飞身上,眼光没有移开过他太久,暗叹一声。
「画眉,虽然这个时候不适合提这事,但我想,子飞会赶在百日内娶妳进门的,恭喜了。」
她闻言一愣,接着脸颊微红。「不知道,少爷并没对我提起这事过,再说现在这情况,谁也没空多想这事吧。」她自个儿倒真没想过这问题,但当杨启军提起,难免羞怯的低下头。
「是啊,现在谁也没空多想这事,但我知道子飞对妳的心,他不会再让妳委屈的耽误下去的,没多久定就会向妳提起。」这话他其实说得有些戚伤,心头微刺。
「我无所谓的,成亲的事不急,由少爷作主就好。」她懂事的低声说。
「画眉,妳真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了,如果当初……当初:-… 不是……妳……我……」
「启军少爷?」发觉他讲话有些语无伦次,画眉讶异地抬头。奇怪,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他脸一僵,像是清醒了,连忙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刚胡言乱语了,我是说,妳真是个好姑娘,子飞能拥有妳,真是好福气,我、我很羡慕……」
「羡慕?」她笑了笑,原来他是觉得孤单了。「羡慕什么?以你杨家大少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好姑娘匹配吗?是你挑… 钦?奇了,我才想这些年怎么都没见过你带过任何姑娘来给我们瞧?你还比少爷大上一岁,跟我同年,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不是吗?难道你爹娘没为你安排打算?」她笑问。
「我……」杨启军尴尬起来。
「就知道是你挑眼,好,等老爷的事过了,我帮你留意看看,定为你找个好姑娘,到时你可要包赏我一个大红包喔。」
「嗯……这是一定的。」 他撇过头,突然发现燕子飞的目光也往这调来。
他一阵心虚,竟不敢对视,目光又慌地移开了。
「画眉,我先走了,子飞就请妳多安慰。」他急忙的离开。
因为走得匆促,还让画眉讶异的蹙起眉。
而跪在灵堂里的燕子飞,视线一直盯着杨启军的背影,一抹异色飘过他的眸间。
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燕老爷半个月后下葬了。从此燕家大小事情由燕子飞一肩扛起,不过以他的聪明才智,经营绣庄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烦的是,得花些时间守在账房,做些基本的誊写功夫。
原本这些事有请专门的人在做,但三天前誊写的人告病假,说是要请假七日,燕子飞这才捺着性子,亲自动手做这着琐碎的事了。
不过这工作实在枯燥乏味得紧,所以这几日他都找来画眉陪着,画眉本来要帮着抄写的,可他舍不得她劳累,要她在旁边坐着就好。
这样反而换她无聊了,于是带了本随身抄写着诗词的册子,没事就翻出念一念,有不懂的就问他,他誊写着帐目时还能分心帮她解答。
他也喜欢这么做,听着她的声音做事,做起事来,果然没那么无趣了。
有画眉,真好!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咦?这首诗我上回才问过你意思的,说的是诗人遭受迫害被贬的抑郁悲愤之情,你还告诉我,写诗的人是借着此诗表达出自个儿傲岸不屈的性格……可这会我怎么就又忘记了这诗人是谁?我记得他很有名的……少爷,你瞧我这记性,真糟糕啊!」她气恼的敲起自个儿的脑袋。
燕子飞放下刚沾了墨汁的毛笔,抬起头来,宠爱的朝她笑了笑。「妳记不住,我帮妳记住就好了嘛,妳打自个儿的头出气做什么?!」打得他都心疼了。
她将嘟高的嘴儿拉直后向上弯起,「说得也是,我有你就好了,哪需要随时带着脑袋出门。」
「就是说啊!」他笑容扩大。
「那你再告诉我一回,这位不得志的诗人是谁呀?」
「那不就是!」他一顿。
「谁呢?」
「不就是……」他脑袋竟空白了。
「怎么了吗?」
燕子飞愀然变色。
「少爷?」
「没什么!」他惶然地站起身。
画眉吓了一跳,这叫没什么?「出了什么事了吗?」她嗫嚅的再问。
他竟瞪了她一眼。
她心惊,「少爷……」
他脸色大变地拂袖冲出房门,她惊愕不解的追了上去。
倏地,他又回身瞪着她,她脚步一顿住,竟有些害怕起他的表情。
良久后,他缓缓地露出了笑容,「妳还在等我答案是吗?这是唐朝柳宗元的诗,名『江雪』。」
她一愣。「喔。」脚步不由得一退。
燕子飞忽然上前抱住了她,将她紧紧扣在怀里。「对不起,方才吓到妳了,我只是……只是突然想起了件急事要去办,妳别在意也别生气。」
「我……不会的……」她意外的发现他的身子竟是抖的?
这是怎么回事?「你有什么急事要办呢?」她的心七上八下起来。
「我……」
「走!」燕子飞沉声吩咐。小染跟在他身后,不敢多问的跟着他出门。主仆两人穿过好几条街道,来到一处名贵府邸,这屋子处处药味飘香,布置得雅致清幽。
这已是他们第三次这般秘密的来到此处了。
照例,他被安排在偏厅等候,约莫半个时辰后,主子就会走出内堂。
可今儿个都过了一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主子出现?
小染不禁无聊的观赏起这偏厅的摆设,墙上有名画,门楣有扁额,上头写着「妙手回春」
他初次来时就猜测过,这儿应该是某位名医的府上吧?
只是好端端的,少爷来此做什么?
他好几次想问,但都见少爷脸色难看,且不许他回去后向人多舌,连画眉都不许透露,他这么会看人脸色,当然不敢多问。
可是真的好奇怪啊!
少爷是想拜师学医吗?才这样三顾茅庐的来访?
少爷脑袋聪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若要拜师,这户人家的主人应该感到很荣幸吧?只要少爷有兴趣,保证能将他的医术发扬光大,让名声更上一层楼的。他骄傲的想,像少爷这般天才,世间少有,能伺候这样的主子,当真荣耀非凡,戚觉自个儿长年待在主子身旁,也沾染了不少主子的精气,似乎,也比周遭的人要聪明许多。
呵呵,他掩嘴笑着,想起上午出门时,他娘说,帮他放了风声要讨媳妇,结果上门说亲的媒人几乎踏平了他家门坎。
说是他主子是能人,他也决计差不到哪去,众人争相将女儿嫁给他。
不只如此,现下大到卖地纠纷,小到连邻居打狗事件,都找他帮着调停,没办法嘛!他也算是聪明人嘛!
他得意的笑个不停,不意抬头瞧见天色,哎呀,都快入夜了,画眉小姐吩咐要少爷早点回府用膳的,可这回少爷怎么进去这么久啊?
他向偏厅外探了探头,还是不见少爷的身影。
还是提醒一下他吧,别回去迟了,饭菜要凉了。
他走出偏厅,发觉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
来到少爷每次消失的门前,正抬手要敲门!
「燕少爷,我就不瞒你说了,经过我多日的研究与推敲,您这是……」异常安静的屋里传来老人低语的声音。
不久,老人走出来了,发现小染的存在,讶异的瞧了脸色发白、震惊不已的他一眼后,再回头看看屋内的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先到大厅去。
小染手还高举着要敲门的姿势,他忘了要放下,忘了自个儿要做什么了……
忽地,门内传来一声嘶吼声,愤怒的哭声终于惊醒了他,他悄悄的推开门缝,瞧见屋里的主子,缩在墙角,悲伤的抱头痛哭着,那模样悲愤狰狞,完全无法接受!
他僵硬无比的将门轻轻推回,再安静无声的转身,沿着门板,他身子缓缓滑下,眼泪不受控制的滴落。
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聪明绝顶、博记过人的天才主子,怎么会……
他抹了泪,不信!
他不信啊!
这定是那老大夫说错了,否则就是老天对少爷开玩笑,这是玩笑是吧?
是吧?
泪一颗颗、一串串地落下了,小染瘫了,悲戚的哭声不绝于耳,而里头那个,更瘫得彻底。让他也闷头不顾一切的痛哭失声起来!
第十四章
画眉无比焦虑的在房门外干著急。到底怎么了?三天前燕子飞外出归来后,就将自个儿锁在房里,谁也不见,就连跟着出去的小染,回来后人也消失无踪,害她想找人问清楚怎么回事,都无人可问。
不过经她打听,知道那日在回府前,他曾去过老爷的坟前祭拜过,莫非,少爷还在为老爷的死悲伤?
老爷才走两个月,这些日子少爷脸上始终带着阴霾,没有什么笑容,为此她担忧不已。而这会他竟将自个儿关起来了,这怎能不更教她着急呢!
「啪」的一声,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开了。
一张死白的脸庞出现在门旁。
「进来吧。」燕子飞朝她淡淡的开口。画眉惊喜的跟着他进屋了。他在桌边坐下后,她也跟着在他的对面落坐。屋内静得连呼吸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她从没想过,两人同处一室,会出现这样让人窒息的感觉。
这气氛,教人坐立难安。
她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一口口水。
这吞咽声竟像海浪拍岸,变得异常大声啊!
害得她另一口即将又要咽下的唾沫,硬是卡在喉间,不敢再滑下。
燕子飞只是坐着,静谧的坐着。
细瞧他的双眼,满是血丝。
他都没阖眼睡觉过吗?还是,哭过?
最后,那口唾液沬是大声的滑下了。「这个……少爷,老爷对你期望很深,你该振作才对,这样才不会教他失望― 」
「画眉,咱们的婚事等我为爹守完孝后再说吧,再等我三年,妳愿意吗?」他突然的开口,这声音干干涩涩的,乍听之下,几乎听不出是他在说话。
她微微一愕,「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可以吗?等三年可以吗?」他急切的再问她。
「呃……好,当然好。」她点头,可心头还是冒出了一点点的失落感。这阵子,人人都当她即将要成亲了,不少人碍于老爷刚死,不好明着道喜,但暗示的话她听了不少,也这么认为,他就要开口吩咐筹办婚事了,可等了几天,百日都要过了,他仍什么动静也没有,而这会,一开口就是要她等。
凭良心说,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她不在乎名分的,就算一辈子不成婚她也不计较,只是,近来他好怪,经常不见他人影不说,如今还反常的将自个儿锁了三天不见人。
她愕然惊觉,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无法接近他了,既看不透他的心,也看不见他的笑,更别说要猜出他延婚的理由。
百日不成亲,就得等三年,三年守孝是孝子的行为,尤其他们父子情深,这是应该的,她无话可说,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理由,不是真相,可那真相又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她好想问,却不知如何问起,只能……由他了。
燕子飞听见她的回答,明显的松了口气。
「谢谢妳了,画眉。」
「少爷……」与她成亲会为他带来压力吗?她心下有些凉凉的。「你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迂回的问着。
他布满血丝的眸子蓦然瞇起,「妳认为我有事发生?」他反问她。
「我……我只是……」她一窒,语塞。
他细细打量她好一会后,表情难解。「画眉,没错,我是有些事发生。」
「经我查阅无数病例,以及我先祖流传下来的医史记载,猜测你生的病该是『失忆症』,这病多半是老人才会患得,发生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身上,非常的少见!」老大夫特别强调非常少见四个字。
他是宫廷告老还乡的御医,归隐在吴县,鲜少透露自个儿的身分,燕子飞会得知全凭机缘,一回深山相遇,诗词交流,两人从此成了忘年之交,经常相约山林赋诗。
「失忆症?这可有得治?」燕子飞急问。
「目前……无药可治。」老大夫无限惋惜,这样一个青年才俊,何以得到这个病?
他脸上倏然惨白,「那之后的我……又会如何?」
「你会逐渐丧失记性、判断思考的能力……说像脑中生了条虫,会不断将你脑袋里的东西吃空,吃到最后你甚至连自个儿是谁都不记得了。」老大夫悲哀的讲述。
燕子飞心神大震,第一个念头即是!「那我将连最爱的人也都不复记得了吗?」
老大夫摇了摇头,「嗅,记也记不了多久的。」
他会忘记画眉?有一天会忘记画眉?他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在他脑中消失,他可以什么都不记得,包括忘记他自个儿,但他怎么可以忘记画眉?!
若忘了她、若忘了她,自个儿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他嘴唇侈嗦着,最深爱的人,真的即将要被他遗忘了吗?
「她应该可以谅解的,毕竟你也是……身不由己……不是故意的。」老大夫无奈的安慰。
他跌坐下来。
「依照从前的病例记载,你会变得健忘,尤其对新近发生的事特别容易忘记,对东西南北、左右也逐渐分不清,思绪越来越混乱,重复相同的话语、行为……最后丧失所有心智,步入死亡,这些……你自己心里最好有个底。
「你出了什么事?」他愿意讲,画眉立即正襟危坐的竖起耳朵听。
「……我因为爹的死,变得忧郁,也没有心思去想其它事,想等……再过一段时间人开朗了后,再欢欢喜喜迎妳进门,这三年要妳委屈了,我也感到很抱歉。」他还是没有勇气说出事实。
真是这样?她审视着他,他又瘦了,比一个月前更瘦。
像往常一样上前,交握着彼此的手。
「少爷,我很爱你,你知道吧?」她蓦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