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坏心吗?逗她就是这么有趣,这也让他往后不能时时看到她的失落遗憾稍微减缓了些。
阴曹摸着鼻子,到另一个小桌前埋头整理起帐册来。
听着她飞快打着算盘的声音,落九尘不由得露出一抹宠溺的笑容来。这丫头看起来是气得很,把气全出在算盘上了。
如果她速度够快,能在午时前完成,也许他可以带她到她上回指名要吃的饭馆去吃顿饭。
两人各据一桌,沉香袅袅,唯一听得见的就是两人长缓的呼吸。
结果,午饭没吃成,阴曹却抱了一个烫样和一份图纸出了大宅院,自然,落九尘不会让她这样回去,唤了车夫送她回烟花村。
这个烫样和图纸是落九尘熬夜做出来的,他说女徒弟将来要是起大屋,这烫样和建筑图纸就是他的赠礼。
收到落九尘这么丰厚的赠礼,阴曹心里是说不出的满满的感激。
多少人想请师父盖房子,尤其他亲手画出来的图纸千金难求,更别提这烫样了,坐在马车里,阴曹细细的将里面的结构格局看过,越发感觉得到师父的用心。
从可以拿开的剖面看过去,旁的不说,不同于一般的宅子,院门开阔,青瓦白檐,共有三层,飞檐重阁,带着几分江南风情的纤巧,园子里以回廊取胜,南北串连可直通水榭,穿山过堂,煞有清幽趣味,一处院落有个小园景,引了一条浅水,杯着亭子布置了花草鱼鸟,冬天则可以布置成暧阁,装了围挡,只要烧了地龙,便是一处可赏春夏秋冬景的好去处。
还有一处更为精巧的小院,小楼也三层,家什清一色花梨木所制,雕花描金,镂花嵌玉大床,螺钿束腰梳妆台,古琴立在角落,东次间是临北窗的大炕,整套的粉釉小瓷杯摆在桌案上,精致雕工的痩条几案设了一个汝窑花瓶,插着满满的水晶黄郁金香和白菊。
她看得动容,这是她的家,属于她的院子吗?她曾经幻想过属于自己的小院。
他为什么都知道?
师父对她好,她是知道的,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刻的体会到。
怕在车上会因为颠簸有任何损伤,她将烫样放在大腿上,像是会发热一般,热呼呼的,而且温度顺着她的手心往身上跑。
他从一开始收她为帐房,教她认字、认建筑的各种名称,手把手教她做烫样,带她去工地看进度,甚至为了她的方便,提早时间上府城去,在府城带着姥姥进城般的她去见识新事物。
她不明白,明明相处的时间那么短,为什么感觉上却好像共同做了那么多的事……
她的师父,不,他现在不让她喊师父了,像股暧流,又像春风,让人心底愉悦舒坦,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情感。
阴曹将落九尘送给她的烫样珍而重之的放在她的屋里,谁都不许碰,就连三花神婆和一莱也只许看而巳,宝贝得不得了。
她说谁都不许碰,看在始的眼里,趁着阴曹不在家,不只去瞧了,还碰了,东西到了他手里的结果就是那模样精致的烫样瞬间成为一堆粉。
他毫无歉疚感,冷笑一声,他倒要会会此人了!
旋即消失无踪。
一吃完早饭就去看地的阴曹自然无从得知烫样的命运。
这面山坡地一下子看不出土地是否肥沃,放眼过去都是杂木丛生的灌木和杂林,将光线遮得严严实实,她想辟成茶园,一定要把这些树给推倒,光照性才会好,地夷平了,顺着山的坡度开垦,才能把茶树种上去,所以,工人是一定要请的,砍树、整地、除草、堆肥,都少不了劳力。
既然要请人,没道理舍烟花村村民从外地找,她虽然不是吃百家饭长太的,但对那些个和神婆交好的婶叔,她自然要回馈一下。
还有很重要的事,若是始能将飞泉水引下来,从山谷流经无人之地,再在村西拐个鸾,正好从这块地的边上过去,汲水就很方便了。
这事,得回去和始商量个稳妥的办法才行。
还有,五顷大的地,她不能只靠大红袍赚钱,大红袍虽好,也就那几株,扦插繁殖后,要等到能卖钱,这是霊要非常考验人的时间,当然,这期间还有许多问题要克服,譬如旱涝灾,虫害…
等等,所以让人到外地去买茶树,是势在必行的事。
这又有问题了,能派谁去?她身边没有懂茶叶的人,唯一一个半吊子一莱,她可是女子。
不过,谁说女子不能出远门,不能去谈生意的?
是她狭隘了。
她回到家先让三花神婆去与她相熟的那几户人家问看看谁愿意过来帮忙的,成年男子一天给三十铜钱,半大小子一天也有二十个铜钱,阴曹开一天三十个铜钱的工钱算是很不错了。
侦关自身利益,那些人家就算手上有活计也纷纷搁下来,这回要是不把握,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这机会,再说以前阴曹还是个穷光蛋的时候,忙也都在帮了,没道理现在置身事外。
这一轮问下来,招了十几个帮手,可这还远远不够,她把要找劳力的消息传出去,估计她家买地的事情已沸沸扬扬的传开,等着看笑话还是等着看她接下来要怎么做的人都有。
果然,不到半天,她家门口就陆陆续续的来了不少人。
「小曹,听说你家的地要雇人?」
「是啊是啊,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阴曹把规矩说了,一天三十个铜钱,不管饭,如果做得好,往后整地完成,种茶、养护、巡视都需要人,表现出众认真的工人,可签契转为长工。
当然长工除了工钱,三节皆有奖励,比起临时雇工,只好不坏。
她这事一说,几乎一天内就将工人都请到了。
也有那些个还在观望犹豫的人,知道后捶心肝也没用了,下回请早。
确定好明日开始上工,等最后一个人也走了,天也整个黑了,一莱已经把晚饭煮好,无尘不知跑去哪没回来,小飞也跟着始不见人影,今晚,只有三个女人同桌吃饭。
爬了山,回来又敲定工人的事,应付那么多张嘴巴的问题,口干舌燥之余,阴曹还是连灌两大碗的开水后,趁着吃饭时,将打算要去买茶树、茶苗、茶种的事跟一莱提了。
一莱嘴里的饭粒掉回了碗里,嘴巴像离了水的鱼一开一阖的。「你让我出门去买茶树苗?让我去和别人谈生意?」
「能吗?」阴曹也不罗唆,直接问。
三花神婆这些天看着孙女儿行事,已经知道阴曹是个胸有成算的人,把话说出口,表示她已经在心里盘算过,没有把握绝不会这么说、这么做的,她便只是静静的听着两个小姑娘对话。
「要去哪?」
「江陵府,那里有个叫茶山的茶场。」
只是要一莱单枪匹马去到那里,实在是冒险之举,要不买个有经验的人陪着一莱去吧,可问题又来了,就算买了人,目前可没地方给人住。
「奶奶,我想买几个人帮忙家里,但是买了人没地方住,不如你这几日就搬过来我这里,把屋子空出来,过两日我整理整里,给那些人住。」
三花神婆被阴曹的提议给呛得也吃不下饭了。「你这臭丫头想一茬是一茬,银子都没踪影,今儿个才请了那么多劳力,这会儿又说要买人,我不赞成!」
就算有银子也不是这种花法,金山银山不用多久就会吃空,她就是不赞成!
「不让我买也不是不可以,不然您陪着一莱去江陵府买茶苗,能不能顺利把茶苗买回来就都仰仗您喽。」
三花神婆瞪着她道:「坏丫头,明知道我大字不识半个,让我去给一莱绊手绊脚添麻烦吗?」
神婆的大嗓门嚷得阴曹和一莱都不得不用食指塞住耳朵,免得被震聋。
「所以嘛,我这不是找个有经验的人陪着她去,给她壮壮胆也好,有买卖经验也不怕一莱这雏儿去了被人诓骗,所以,你就让我买啦。」她开始撒娇,手脚并用的缠上神婆。
「按你说的要有买卖经验的人,一个也就够了,顶多屋里再挪个位置出来给他睡,哪需要把脑筋动到我的屋子?」这口气是软化的迹象。
「将来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您瞧我们现在请的劳力这么多,我一个人看顾打点得过来吗?再来,你搬过来同我住,也需要个侍候你的人。」
阴曹说得倒是在理,三花神婆想想也是,她一个女孩子门前门后、门里门外都看她一人,既然有能力请人,为什么要累着自己呢?
「我那屋子你用得着就拿去,至于搬过来……」
「搬过来咱们仨睡一块,这没多久之后也要立秋了,三个人挤挤多暖和。」她笑嘻嘻的给一莱挤眼睛。
「你这算盘打得还真是精。」三花神婆无奈。
第十三章 晩了一步,全盘皆输(1)
隔天一早吃了饭,三花神婆回去打包行李,准备搬过来,阴曹转身又出了门,她得跑一趟树城找人牙子谈买卖,另外还得找人来盖房子。
事情多得超乎她的想象。
她也不省那一点钱了,雇了板车就往城里去了。
也是她去得凑巧,人牙子手里正好有这么一家子因为主家贪污被官府发卖出来的官奴。
阴曹原来也没想到要一口气买这么多人,这一家子有一对中年夫妻,一个丫头,两个小子,那人牙子说这家人从京里一路转了好几手,来到他手里也不知是第几手了。
为什么会越卖越僻远,却都乏人问律?
因为少有买家愿意一买就买这么一家五口,让人牙子头痛的是,这家人抵死也不愿意分开,哭闹撒泼闹自杀,花样层出不穷,闹得买了他们的人家不得安生,也要说他们的运气不坏,遇到的人牙子都不是那种丧尽天良的人,否则落到那种人手里,谁管你想什么,女的卖到青楼窑子,男的走到矿坑挖石头,谁能说个不字。
阴曹也问清楚了,这家人姓丁,在京里时当家的丁山做的是釆买活,识文懂字,颇受主家倚重,妻子黄氏管着针线,大儿子丁大本来有一身力气,是公子爷的贴身护卫,但是主家被抄家的时候和官爷发生冲突,被抓进监狱,吃了不少苦,丁山花光了积蓄才把丁大从狱里摘出来,只是发卖途中一直无法好好调养身子,来到树城,已经出气多入气少,瘦成皮包骨,再折腾下去,怕是小命难保,女儿丁恬和小儿子丁丁是龙凤胎,许是这一路历尽风霜,两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成熟得惊人。
「我住在烟花村,不是什么大地主,家里需要人,原来我也只想买一、两个人,但是既然你们家人感情这么好,我也没道理让你们分开,不过说好了,如果你们愿意跟着我走,就得听我的规矩,再来,我不是不能商量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拿出来说。」
丁家人听她这么说,这是要买下他们全家人的意思,心中一喜,但是想到大儿子,脸色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人牙子一听阴曹要把全家人买下,能把烫手山芋出清,乐得答应承揽所有的手续,很快将一干人的卖身契都办齐,给了她。
这世间多得是深藏不露的人,看着不显,出手却真正的大方。
阴曹爽快的付清了银子,丁氏夫妻扶着丁大跟着走了。
见阴曹眼睛滴溜溜转的看着半昏迷的丁大,看得丁氏夫妻心里忐忑难安。
阴曹道:「咱们不急着回去,丁大这身体得让大夫瞧瞧。」
两夫妻一喜,连忙就要叩头。
起先他们并不奢望阴曹能买下他们全家,毕竟见阴曹的穿着连称头都称不上,也不像有钱人的样子,但是阴曹买了,这会儿还说要让丁大去看大夫,两夫妻对看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决心——倘若真能把儿子治好,他们一家人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主家。
坐堂大夫说丁大的病不是一两天能好的,原来只皮肉伤,但没有得到妥当的照料和休息,又感染风寒,一拖再拖,要不是丁大原先的体质好,怕是早就没命了。
这病能治,可是很花银子。
丁氏夫妻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他们抱了个病儿,以前的买家人看人揺头,好不容易有人愿意买了他们全家,但是又要花一大笔钱给大儿治病,谁愿意?
他们该不会又被转手卖掉吧?
阴曹皱了下眉头,她是没想到买个下人,还有这么多事。
不过事情碰上了,人命关天,不能置之不理。
她对黄氏道:「这样好了,大夫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丁大需要人照料,我看不如这样,你和丁丁留下来照看丁大,丁山叔和恬恬随着我回家。」
黄氏一脸的仓皇,「可是……」
「至于医药费你不用担心,我会结清所有的费用。」她转向大夫。「医馆里可有给家属住的地方?」
「铺子后头有间小院,以前也不是没有病人的家属住过,可是只能住,其它都要你们自己去设法。」对医馆而言能有个地方让家属过夜,不用来回奔波已经够仁至义尽,至于家属有什么需求,医馆就爱莫能助了。
「大夫仁心仁德,这病人就麻烦大夫您照看了,该用什么药就用,倘若我放在这里的银子不够,再劳驾知会我一声,我会马上过来。」
阴曹明快的处理完这事,又背着人给了黄氏三两银子,这是让她不用担心孤儿寡母在县城里没吃没喝的,苦了自己,要照顾病人的人没体力怎么行?
丁氏夫妻一边抹泪,一边感恩阴曹,不一会儿,阴曹三人便离开医馆。
「主子,我们现在要往哪去?」丁山父女随着阴曹走出医馆。
一来丁大的病有了希望,二来黄氏也悄悄给丈夫递了话,所以丁山知道主子给了银子,他这下放下双重的担心,彷佛看见曙光,从前堆积在眉间的愁苦少了一大半。
「丁山叔,我们乡下人没这么多规矩,你就叫我一声小曹得了。」
「小曹姑娘。」
唉,看起来她这男装扮不下去了,眼力好一点的人都能认出来,日后她再寻个机会换回女装吧。
「那我该叫什么呢?」丁恬问道。
「就叫我姊姊吧,不过,要是在外头,就别喊了。」她以为这么复杂的问题丁恬一定不懂,没想到她点点头,道——
「我娘也曾让我扮成男孩子,娘说我们这一路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扮成男孩子相对安全些。姊姊应该是和我娘有着相同的顾虑,担心遇上歹人了,所以才换穿男孩子的衣裳外出。」丁恬看着比阴曹小上几岁,又比小飞大上几岁,想不到口齿倒是清晰利落。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丁恬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得可天真了。
小孩就是小孩,知道自家人找到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哥哥的病又有得治,整个人都活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