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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的骑士(上) page 5 作者:黑洁明

  有那么一瞬,他真的觉得她眼里冒出了火光。

  而且,是的,他并不想再增加更多的麻烦。

  所以他只能点头粗声道:“别傻了,我当然不会自找麻烦。”

  “很好。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相信您不会介意我继续为大人您烹煮这锅衣物。”说着,她转过身,不再理会他,只是再次握住那根搁在沸腾锅里的木棍,重新用力搅拌起来。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已经搜自结束了这次的对话。

  因为很少被人这样对待,他愣了一下,这女人只差没挥手叫他退下了。

  他应该要喝斥她的无礼,但他的手上,仍残留她背上的汗水,这女人身上的衣料早已汗湿大半。

  看着那费力搅拌大锅的女人,他呐呐无言,只能转身离开。当他往主城楼前方内庭广场走去时,这才发现所有铺在地上的石砖都被人用力刷洗过,那些曾有的脏污与青苔都消失不见。

  差不多在这时,他方察觉刚刚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

  男人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一路往外走到城门口,无论是城门塔楼下方的通道,或是吊闸外的吊桥与更外头的石桥,全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原本一直弥漫在空气中的臭味不见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确实清爽许多,然后当路易从马厩出来,站在水井边洗手时,他注意到那孩子脸上的污垢也已消失,长年纠结的头发,也被清洗干净。

  他抬头看向城墙上的安东尼,再瞧向端着一锅燕麦稀粥上城门塔楼的丽莎,还有其他忙碌的孩子们。

  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虽然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但看起来都干净又清爽。

  等他回神,他已经掉头又走回主城楼后的空地。

  城墙下,那女人依然奋力的在煮衣服,她身边有一桶已事先搓洗过,等着待煮的衣物,另一个大木桶里则是干净的清水。

  她拿木棍将那些煮沸的衣物捞起,拿到清水中漂洗,再放到木制的盆子里。

  当她把另一堆衣物倒进锅里,再次握住那木棍,费力的搅拌大锅里的衣物时,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他走上前去,握住了那木棍。

  她愣了一愣,抬眼看着他,眼里透着惊讶,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让他控制那根搅拌的棍子。

  他站在大锅旁,学着她搅拌那锅沸腾的衣物。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退开。

  他看着她走到那堆漂洗过的干净衣物旁,将它们一件件拿起来拧干、抖开,晾到麻绳上。

  那绳子本来不在那里,但显然她从他城堡里的某个地方把它挖了出来,并决定把这里当成晒衣场。

  “你真的认为瘟疫是被人在衣物上下了毒?”看着那女人,他忍不住问。

  “当然不是。”她头也不回的说.?“把衣物煮沸来防止瘟疫扩散的做法,很早就有,只是这里的人忘了该怎么做,如果你们这里还有老人,就会知道。”

  但所有的老人都死了。

  连年的瘟疫和饥荒,让这个地区大部分的老者都已经过世。

  她显然已经发现了这个事实。

  他沉默的继续搅拌衣物,蒸腾的热气熏了他满脸,很快就让他一身是汗。

  “你为什么不叫女仆来煮这些衣服?”他忍不住再问。

  “因为我不认为这里的人,敢吃我煮出来的食物。”

  这话,让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差点笑出声来。

  那蓦然兴起的笑意,教他微愣,他拧起眉,收起笑容,将那些衣物从沸水中捞起,不再试图和她闲聊。

  男人和她一起洗完了所有的衣物与床单,还帮忙晒了起来。

  说真的,她原以为他会和以往她所见过的那些贵族大爷一样,只会张嘴指使下人,没想到他会亲自下来帮忙。

  虽然这城堡看来几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界,但有些人就算死到临头了,依然无法面对现实。

  话说回来,如果他是那样的人,大概也不会跑去绑架她了。

  晒完衣物和床单后,她跟在他身后,回到主城楼前面,她等着他对她的其他诸多专断行为暴跳如雷,可那男人什么也没说,即便他替她把那些板车上的浸泡油与酊剂,搬上了城门塔楼,看到他大厅那条家传挂毯被她拿来铺地板时,也没发脾气。

  只有在发现,那像传说中森林巨人后代一样的家伙,不在城门塔楼时,他才开口追问。

  “迈克尔呢?那个大家伙。”

  “还在原来的地方。”她告诉他,“我不认为光靠那些孩子,能够搬着他上楼,他太重了,我担心他们如果失去平衡,会不小心把他摔下去。”

  他点头,下楼。

  凯以为他是去找那两个比较大的男孩来帮忙,可半晌后,她看见他扛着那巨人一阶一阶的爬上楼来,教她吃了一惊。

  因为回旋向上的楼梯太狭小,无法让人并肩而过,所以他才自己扛。

  事实上,那巨人几乎堵住了整个楼梯,他将那家伙扛在肩头上,侧着身上楼,她一开始还只看见那巨人像山一样凸起的背,没办法看到他,等到他扛着那巨人走上楼,她才惊觉那巨人身后并没有人,他只靠自己就把这巨大的家伙扛上来了。

  他扛着巨人穿过房间,半跪在地,将那巨人放在睡铺上,小心的放了下来。

  虽然气息有些粗喘,但他看来仍像是能轻松再扛着那巨人走上大老远。这一刻,她真的很庆幸自己不是他的敌人。

  这男人实在强壮得很可怕。

  当他沉默的转身离开时,她松了口气。

  半晌后,丽莎端来一小锅燕麦粥,那锅粥里加了肉汤,她猜他还是偷了她那锅肉汤。

  她喂着那几个病人吃粥,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胃口,宁愿躺在床上呻吟着,下午的擦澡和搬动,耗费了他们太多的体力。

  幸好,她在那些瓶瓶罐罐里,找到一罐蜂蜜,她将蜂蜜调了水,加了盐,一一喂他们喝下。

  等她忙完,夜已经深了。

  坐在窗边她要求安德生帮她搬来的桌椅上,她饥肠辘辘的把剩下的粥吃完,一边看着窗外的景物。

  主城楼那儿墙上的箭孔透着灯火,越往城楼上方,那狭小的箭孔越大,在三楼箭孔成了狭长的窗,到了最上头,窗口就变得十分宽敞。

  经过一天的活动之后,她大概摸清了这里,知道主城楼的一楼是猪圈和养家禽的地方,只是里面现在除了发霉的干草之外,空无一物,那是之后她需要处理的另一个地方。二楼是器械库,挑高的三楼大厅有一座另外独立的楼梯,再上去的楼层她还没去过,但那显然就是那男人居住的地方。

  这座城堡盖在山岩上,主城楼就在正中央,几栋灰泥与木头混合搭造的建筑散落在城墙内,被厚实的城墙护卫着,除了城门塔楼,另外还有四座石塔耸立在城墙的不同方位。

  她很快就辨认出这是一座骑士城堡,大概曾经是古罗马帝国的边防要塞,它在主城楼的后方有一个废弃的浴场,主城楼和每一座塔楼之中都有厕所,其中简易的污水处理系统能把排泄物以配送管送到最底层的污水坑,而不是直接在突廊或突堞口那儿挖个洞,让秽物直接掉到护城河里。

  除了内庭广场那口水井,塔楼里也都有蓄积雨水的储水槽,不过里面不知多久没洗过,长满了青苔和小虫,底部累积着连她都分辨不出的昆虫尸体,她压根不敢用那里头的水;不过等洗干净之后,那真的会让她做事方便许多。

  和南方的商业大城不同,这里没有壁炉和烟囱,让排烟形成问题,不过很多地方都没有,这地方不是威尼斯,想来她也不能太过奢求。

  即便如此,这座城堡其实建造得很好,看来有好几百年历史了,显然也曾经风光过。

  若在往曰,这城堡的每一座塔楼,入夜后应该都会点上火把,但此时此刻,只有城门塔楼这儿和主城楼亮着灯火。

  半晌过去,楼下那些灯火一个接着一个被吹熄,只有最高那楼层的窗仍透出火光。

  她怀疑他是因为她的存在而无法安眠,但说真的,那也是他活该。

  吃掉最后一口燕麦粥,她将锅碗收回厨房,然后穿过内庭广场回到城门塔楼上。那些木造的屋子里,仍有人在偷看她,负责守门的安东尼和安德生也密切注意着她。

  可能怕她趁天黑把门打开,或是对他们施咒下毒吧?

  因为已经累到无法抗议发火,她装做不知道,只是扶着墙,爬上塔楼,回到那间房,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在暗淡的灯火中,开始调配那些能舒缓胸口疼痛,和皮肤搔痒的酊剂与油,来回照顾着那些咳喘不止的病人。

  第3章(1)

  一日将尽,蒙蒙的夕阳沉到了远方的云里,像是一块烧红的铁。

  天黑之后,男人看见那女人踩着石板,到后院收拾另一批晾晒好的床单。七天前,当她折回来时,他仍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他从来不曾听说有女人当过城堡的执事总管,但说实话,他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城堡里的人,依然很怕她,苏菲亚和丽莎虽然天天和她一起做事,可只要有机会,她们总是躲得远远的。

  没有人愿意靠近她,那女人也从不抱怨这件事,她会要求也懂得如何命令那些仆人帮她做事,可她显然并不奢求人们对她和颜悦色。

  这七天,晚上她亲自照顾着那些被隔离到城门塔楼的病患,白天她则要求那些仆人,将整座城堡一一打扫干净。

  她清掉了禽畜舍和马厩里潮湿的干草,把已无粮食的谷仓打扫干净,将所有的门窗打开通风,要人们刷洗所有污秽肮脏的角落。

  她把废弃的浴场重新整理干净,强迫每个人去那儿清洗自己,还从死去铁匠的工坊,挖出好几个老旧的铁锅充当火塘,在城门塔楼的病房里,生火替病人们保持温暖。

  她定下的规矩多不胜数,除了要洗澡,进出病房的人一定要绑上遮住口鼻的布巾,就算只是进去一下也要洗手,进出厨房负责煮饭的人一样要洗手,吃饭前所有的人都得洗手,幸好他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水。

  除此之外,那洗手魔女也要人把城堡内所有的储水槽都清洗干净,所以现在除了井水,他们还有储水槽的雨水可以用。

  她还要求那些女仆去野地采集蓍草、蒲公英和薄荷回来,煮成药草茶,让所有人每天都要喝,又另外摘了一些他看起来像杂草的东西,熬煮成汤汁,拿来替那些病患擦洗身体。

  城堡里,所有的女仆和男孩们,成天都被她指挥得跑来跑去,早已累到没力气抱怨,可那女人比谁都还要勤劳。

  他注意到,她右脚跛得更厉害了。

  站在主城楼的窗口,男人垂眼看着楼下那女人抱着床单,一跛一跛的绕过主城楼,回到前面的城门塔楼,消失在门楼的入口。

  人们前前后后的闪避着她,却也无法克制的偷偷注意着她。

  男人了解他们的好奇与恐惧,这些天,他总也会看见他们或她们聚在一起讨论那个可怕的女巫,觉得她不知在门楼里对那些可怜的病人做什么事。

  她其实并没有折磨凌虐那些病人,他抽空去看过几次,她只是替他们擦汗、擦澡,在他们需要时,喂他们喝水,喝那些药草熬煮的茶。

  那些得到瘟疫的人,状况时好时坏,有些甚至神智不清,可有几个,脸色已经不再那么苍白,那些连续不断的可怕咳喘声,在她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已开始减缓,不再那样此起彼落的在夜里响起,让人听了就一阵心惊恐慌。

  那些病患所处的房间,也不再充塞着可怕的臭味,她天天都在替他们换洗那些被秽物弄脏的衣物床单,还会用那些浸泡着药草的香油,为他们按摩擦洗身体;那让那个地方,充满了让人放松的香味。

  不知是否是巧合,还是她坚持打扫环境的方式真的有效,从那女人来了之后,城堡里再也没人因为瘟疫倒下。

  过去这一年,他的手下与农奴死去大半,这座城堡变成了空壳子,那些和他一样倒楣,但更加凶残的邻居随时会来抢劫他,他还绑架了一个可能是女巫的女人来当他的总管。

  而且天知道,他根本没有足够的食物能养活所有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仍觉得自己仿佛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深吸口气,他转过身,把弓箭和斧头挂回墙上,下楼回到大厅。

  苏菲亚和丽莎把燕麦粥端了上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大厅的长桌这儿吃晚饭。

  吃着清清如水的稀粥,再一次的,他注意到即便过了这么多天,所有的人都依然保持着自身的清洁。

  即便他说过她不是女巫,他们依然怕那女人怕得要命,害怕不照她的话去做,就会换来可怕的诅咒。

  饥饿的路易意犹未尽的舔着碗,但他的双手仍是白的,丽莎的头发不再散乱,好好的绑着,安德生好像也不再老是满身乱抓痒,原本在人们身上到处都是的头虱与跳蚤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大厅里随时随地都充塞着药草的清香,苏菲亚说,那女人说那药草可以驱虫,要她在屋子里焚烧,那东西显然非常有用。

  经她这么一说,他发现自己最近确实不曾再在大厅里被跳蚤咬过,那让他考虑着是否也要拿一把到楼上内室去使用。

  饭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身上装备和衣物、鞋袜,只套着一件长衫,抓着剑,躺上了床。

  当他合眼入睡时,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忍不住想。

  或许他也应该洗个澡。

  敲门声砰砰砰的响起。

  男人在第一时间从床上跳了起来,只听外头传来苏菲亚惊慌的叫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

  他抓起佩剑,飞快套上厚重的羊毛长衫和鞋,火速上前开门,“怎么回事?”

  “女巫——那女巫——”那女仆死白着脸,眼眶含泪,万般惊恐的指着窗外塔楼的方向,“她把杰利带到城墙上去了,她想把杰利丢下去,她一定是想把杰利献祭给撒旦!”

  男人愣住,转头看去,只从窗口看见那轮迷蒙的圆月下,有个人影抱着一包东西,站在城墙上。

  该死!

  他暗咒一声,想也没想三步两并的飞奔下楼,冲过庭院,爬上门楼,跳过那包着毛毯睡在门楼上的安东尼,那少年被他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揉着眼醒了过来,男人没理会他,只是冲上了那女人所在的城墙。

  原以为,自己会来不及拯救那孩子受她荼毒,可他一上城墙,就发现自己搞错了某些事。

  那女人确实抱着金发的杰利,但她一点也没有要把那孩子丢下城墙的意思,她只是怀抱着那五岁大的孩子,来回走在通往另一座塔楼的城墙上,一边轻轻摇晃着那孩子,嘴里一边哼着柔软的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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