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拧眉,但仍在她的坚持下,转身朝着厨房那儿,扬声开口:“苏菲亚,煮锅沸水过来!”
她满意的点头,再次掉头,穿过内庭广场,爬上塔楼。
那女人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八成是之前脚受过伤。她走在平地上时,
没那么明显,但当她开始爬楼梯,明显能看出她右脚比较费力,她小心的抓着扫把,扶着墙往上走,他能看见她裙摆下方的小腿,但她穿着黑色的袜子,他看不出那里有什么不对。
她爬上了那塔楼,石砌的塔楼对城堡外的那一面虽然只开了几个箭孔,但对城堡内的这一边,却有几扇半个人高的窗,她把木窗打开,冷凉的空气迎面而来,但温暖的阳光也同时洒落。
他看着她像女王一样的检视这个房间,然后点点头,和他宣告。
“这里很好,光线充足,也通风。我会把这地方清干净,你还有干净的床单和衣物吗?有的话就让人拿过来。没有的话,就尽快去洗干净。病人的衣物、床单都需要尽量每天换洗,洗完还要用沸水煮过。我需要我屋子里的药草、酊剂和浸泡油,我相信你知道东西在哪里。”
他知道,不过他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什么酊剂?”
“屋子里那些装着液体的玻璃瓶,我需要鼠尾草、薰衣草和迷迭香,还有洋甘菊——”见他拧起了眉,她顿了一下,显然发现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改口道:“算了,你全部拿过来好了,小心别打破。”
他转身要走,却听到她又叫住他。
“大人。”
他停下脚步,回身。
那霸道的小女人,看着他再次强调。
“我不是女巫,不会魔法,你知道吧?”
他也看得出她眼里的担忧,所以他开了口。
“我知道。”
那男人走了。
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她依然有些紧张,几乎有些晕眩,怀疑自己鲁莽的接了一个烂摊子,可当她忙着深呼吸,镇定自己时,她听到他的声音在楼下内庭广场里响起。
她偷偷探头从窗户往下看,他在广场上,对着几个被他叫出来的仆人说话。
她听到些许字眼,像……不是女巫、总管、必须听她的命令。
很好。
他在说明她的事情,她松了口气。
没多久,一位小厮牵出一匹马,他翻身上马,骑马走了。
然后,她看见两位女仆,扛着一锅水从某扇门里走了出来,那锅水冒着白烟,是她要的沸水。
她以为她们会直接把水抬上来,于是开始扫地。
谁知等她把地上那堆都不知放了多久的灯芯草扫干净,却久等不到人来,她探头再去看,才发现那锅沸水被放在塔楼门口,两位女仆不见踪影。
她翻了个白眼,知道她们还是怕她,只得自己下楼。
那锅水太重了,而且仍在冒烟,她无法轻易将它抬上楼而不打翻它,她深吸口气,走到门外。
几个原本在广场上打扫的人,一见她出来,立刻又做鸟兽散。
她镇定的看着那些紧闭的门窗,认出方才那间女仆抬水出来的房门,便鼓起勇气,穿越广场,走上前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惊喘声,但没人开门。
如她所想的,这些人怕她,比她怕她们多。
她没再费事敲门,直接开口扬声:“我知道大人方才和你们说了,我是新来的总管,我需要有人把水抬上塔楼,你们必须帮我,还是你们想违抗大人的命令?”
她不喜欢威胁别人,但她真的需要帮忙。
门内一片安静,她等了半晌,然后,终于,那扇门被打开了。
一个穿着女仆服装,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后,另一个女仆躲在她后面,瑟缩颤抖着。
那两个女仆年纪都不大,顶多才十四、十五岁,虽然来开了门,却仍一脸惊恐,结结巴巴的道:“小姐……夫人……对不起……我……呃……我们不是……”
见她们俩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暗暗叹了口气,面无表情的开口问。
“你叫什么名字?”
“苏菲亚……”
“你呢?”她挑眉问
另一个胆小的女孩。
“丽、丽莎……”
她看着那两个半大不小的女孩,道:“我叫凯。大人说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
两个女孩害怕的点头。
“既然如此,现在去帮我把那锅水抬上楼。”
“是。”她们齐声应着,像两只小鸽子一样,匆匆挤了出来,经过她时,两人死命闪避着她,生怕碰到她,就会当场中毒身亡似的。
她无力控制她们的行为,只能暗暗再叹了口气,转身走回塔楼,指使她们协助清洁那房间,并用沸水擦洗木头地板,然后搬来桌椅和床板。
结果后来一问,这两个小女仆其实已经十五六岁了。
第2章(2)
这城堡里没有干净的床单,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到主城楼的大厅,拆下了那挂在墙壁上的挂毯,卷起来拿到塔楼去铺在地上,她的行为让两位小女仆惊慌失措,不过她们俩一点也不敢阻止她。
马厩的小厮路易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她本来以为他是成人了,但近看才发现他年纪也很小,只是长得比较高,而且瘦得要命,像是挂上了布袋的木杆子。
她逮到他躲在马厩里,命令他一起帮忙移动那些病人,又叫那两个女孩烧了另一大锅滚水。
她在另外几间房也逮到了几个瘦弱肮脏的孩子,叫他们一起帮忙。
没有多久,她就发现这城堡里,大部分的人都早已病到,这里年纪最大还能行动自如的,是十六岁的苏菲亚。
她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除了病倒的那几个,她在这城堡里看见的全都是半大不小的青少年,和年纪更小的孩子。
而且他们无论男女都肮脏得要命,不管是这座城堡,抑或是这些孩子,或那屋子里的病人,通通都需要彻彻底底的刷洗过一遍。
很快的,她惊觉这城堡的状况比她以为的还要悲惨。
她知道饥荒与瘟疫让森林外的情况很严重,但她不知道事情竟然恶化成这样。本来害怕被人们伤害的恐惧,因为震惊而消散,等她回神,她已经卷起衣袖,指使他们打水刷洗内庭广场的地板,再把他们自己全都清洗干净。
一听到要洗澡,几乎没人愿意,这地方的人没有那种习惯,她知道这儿的人一年有洗两次就很了不起,但她坚定的要求着。
那些孩子们脸有愠色,但全都不敢反抗,除了守门的安德生。
“你不能命令我们!”那少年挑衅的说。
安德生是所有人里面,看起来最强壮的,他甚至比她还高了一个头。
她仰望着那只长个头的少年,挑眉冷声道:“我没有命令你们,我是告诉你们,如果不洗澡,下一个躺在那里面的人,就会是你。”
这句话,让旁边的孩子们倒抽口气。
她慢半拍的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这句威胁,太像是个诅咒,就连试图反抗她的安德生都白了脸。
“你不能……不能诅咒我……我又没说我不洗……”安德生退了一步,结结巴巴的抗议,语音微抖。
“我不是在诅咒你。”她匆忙解释,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少年一副惊吓的模样,而旁边的路易已经很快的脱了衣服,跑去水井边把自己洗干净,其他男孩也匆匆跟上,接二连三的跑去,生怕动作太慢会引来她的诅咒。
然后,连那个大脾气的安德生都脱掉了衣服,朝水井走去。
她无言以对,只能暗自叹息,自认倒楣的转头,这才看到那个站在一旁,金发蓝眼的少年。
那从城墙上下来的少年看着她,凯等着他表达意见,但那金发的少年只是和她点了下头,顺从的转身朝水井那儿走去。
见状,她再次松了口气,她听到其他孩子,叫他安东尼。
安东尼看起来比较沉稳,但她知道,和喜欢大小声的安德生不一样,如果安东尼开始反抗她,所有的孩子都会跟着一起。
她刚刚才发现,城墙上那些拿着长矛的守卫,都是穿着衣服的假人,那少年负责替它们移动位置。
显然那位强盗大人不在时,安东尼就是他们的头。
知道自己暂时过了这一关,她深吸口气,朝那些像小兔子取暖一样缩在一起瑟缩的女孩们,要苏菲亚领着她们打了井水,到厨房里清洗自己。
她知道屋子里还有人躲着,但她怀疑这里真的有大人在。
她替病人用温热的水擦洗身体,再让几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将他们用临时做的担架,小心搬运到塔楼里安置。
那个像山怪一样高大的家伙,太过沉重,她不认为能靠那些孩子轻易移动他,决定先让他继续待在那栋病房,等那男人回来再说。
当她把病人移动完毕,太阳已经西斜,而她发现厨房里,唯一剩下的食物是给马吃的燕麦,和一块发霉的肉干、几根干瘪的萝卜,和三罐腌过的包心菜。
那空荡荡的蔚房里,甚至连一碗该死的面粉都没有。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那贫瘠的厨房,有好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开始祈祷那位一穷二白的领主,彻底的洗劫了她的屋子,而且记得把她那锅肉汤带来。
天知道,他没在昨天晚上把她那锅香浓的肉汤喝掉,不是有超凡的意志力,就是个可怕的蠢蛋。
她希望是前者,那样一来,他就会知道应该要把所有能看见的食物都一并带回来。
当他骑马来到城门吊闸前的石桥上时,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他清楚知道附近那些领主,和他一样自顾不暇,但谁也不晓得,那些人会不会决定抢劫或许是个好主意;去年秋天,该死的卡尔兄弟就大费周章的派人来抢过田地里稀少的庄稼。
他小心的注意着各种事情。
城门吊闸依他的吩咐是关上的,他要人放在城墙上的假人看起来也像往常一样,让安东尼换了位置,城堡里看起来很平静,蔚房的位置冒着冉冉的白烟,没有任何被攻击的迹象。
安德生在他靠近时,升起了吊闸。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城门上的塔楼点起了灯火。
这是和昨天唯一不同的地方。
他把那个女巫,不对,那个女人留在城堡里了。
他不认为她会造成太大的问题,他到外地去时,见识过那些自称会巫术的人,但他们都是些神棍,只是利用人们的错觉骗吃骗喝。
注视着那塔楼石窗里透出的灯火,他猜那个女人找到了多余的蜡烛。虽然穷,城堡里确实还是有蜡烛可以供应,只是很不幸的是,还有蜡烛可以用,是因为这两年的饥荒,让太多的人死去。
也许他感觉到的不对,就只是因为塔楼里亮了灯。
他骑进城门,穿过塔楼下方,警觉的注意着上方的屠孔,那些孔洞在战时能倒下热油或从上方射箭,攻击闯入的敌人。
可此刻,它们没有任何动静,他也察觉不到杀气。
但仍有些地方不对,那不对劲的感觉,让他紧蹙着眉头。
骑过塔楼下,他来到广场下了马,顾马厩的路易慢吞吞的走了过来,那孩子看来有点闷闷不乐,但他一直都是那样子的。
他要路易帮忙把板车上的东西搬下来,安德生和安东尼也自动上前来帮忙。
厨房里亮着灯火,他端着那锅冷掉的肉汤推门而入,看见苏菲亚在煮一锅燕麦粥,那东西和以往一样乏善可陈,他把手中的肉汤交给那女仆。
“把这肉汤加进去。”
苏菲亚见了那锅肉汤睁大了眼,乖乖的伸手接过,“是的,大人。”
“那女人,我是说,新来的总管人呢?”
“呃……她在主城楼后面……”苏菲亚怯生生的说。
他闻言,转身离开蔚房,朝主城楼后面走去,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告诉她,他再一次的抢劫了她。
或者他什么都不需要说,这年头,哪个人没被抢过?
他需要食物,她有食物,就这么简单,而且她住在他的领地上,她所有的收获,都有一部分是他的,既然她这么多年来从来没上缴过,他也不过是收回过往她所欠缴的东西。
但是,他该死的良心偏偏在这时冒了出来,修士在书籍里记载的骑士精神,指责着他的卑鄙。
他恼怒的将其从脑海中推开。
骑士精神是个屁。
他冷哼一声,对其嗤之以鼻,大踏步绕过主城楼,却在后面的空地看见了一个异常光怪陆离的景象。
那个女人不知从哪找来了两个特大号的铁锅,架在他的后院烧着,而她站在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在那沸腾的汤锅里搅拌。
铁锅下的柴火熊熊燃烧着,火光从下而上映着她的脸,蒸腾的热气从锅子里冒了出来,豆大的汗水从她额上渗冒而出,让她黑白相间的发,沾黏在脸面脖颈,搅拌那大锅需要用力,她因此而咬牙切齿、脸孔扭曲,看起来更加恐怖。
眼前的女人,活生生就像个正在熬煮毒药的女巫。
“老天!你该死的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差点从那小板凳上掉了下来,他应该要让她摔下来的,但仍反射性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
她抚着胸口喘着气,重新在小板凳上站好,伸手将湿黏垂落的发掠到耳后,没好气的瞅着他说:“我在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我当然是在洗衣服。”
“洗衣服?”他缩回在她背上的手,狐疑的拧起眉,转头朝锅里看去,才发现里头正在泡沫中翻滚的东西全是布料和衣物。
“还有床单。”她瞪着他说。
“你干嘛把这些衣服拿来煮?”这女人是疯了吗?
“因为你的城堡里没有干净的衣服和床单!”她将双手交抱在胸前,看着他道:“我告诉过你,病人穿过的衣物与床单需要用沸水煮过,这些长年的污垢和脏污,光是用井水和溪水是洗不干净的!而且它们需要煮过才能消毒!”
“毒”这个字眼,才从她嘴里冒出来,两人就同时听到不远处传来抽气的声音。
老天,他真是受够那些爱偷听的小鬼!
他拧眉,却见她几乎在同时翻了个白眼,然后跺着脚,歇斯底里的回头朝位在主城楼二楼的狭小箭孔大喊。
“奥,该死的!我不是女巫!”
他瞪着那个疯狂的女人,忍不住开口:“女人,如果你不想让人以为你是女巫,就不要做那样的事。”
“我只是在洗衣服!”她转过头凶狠的对他叫嚣。
“你看起来不像在洗衣服,比较像在煮一锅用人骨熬煮的巫婆汤。”
她仰起小巧的下巴,交叉在胸前的手紧紧抓着双臂,咬着牙说:“大人,如果您不要散播这样的言论,我个人会非常感激。另外,容我提醒您,我现在是您的总管,如果我是巫婆,那只会让您的处境更加艰难。我相信我们都不想女巫猎人找上门来,是吧?此时此刻,您的麻烦显然已经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