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生气了?”
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他叹口气。“没有。”
齐书容偷瞄他一眼。“你不生气我才说。”
他颔首。
“他们说这儿煞气重,所以留不住孩子。”见他皱下眉头,她讪讪地收口。“俗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我是不大信的。”
“术士性喜蛊惑人心,全是无稽之谈。”他直接下结论。
“邢姐姐嫁给你的时候身子就不好?”她探问。
“不是。”他摇头。
“那为何……”
他拉起她的手腕,沿着湖边走。“你很好奇?”
她颔首。
“怎么突然在意起我跟她的事?”
“我想弄清楚一些事。”
“什么事?”
她摇首。“我也说不上来。”
他深思地看她一眼后才道:“你想知道我就说,她身子原就比别人弱一些,容易伤风受寒,但还算是康健的,是后来小产才伤了根本,身子时好时坏。”
“为何小产?”
“她胎象不稳,前三个月都躺在床上养胎,后来躺得闷了,便到园子走动,大夫也说下床走一会儿没关系,谁晓得半个月后孩子还是没能留住,她开始疑神疑鬼,觉得有人害她,我娘、老太太还有我都想要孩子,定不会对她下毒手,她就开始怀疑丫鬟、婆子,可丫鬟、婆子害她做什么?大夫说她伤心过度,难免疑神疑鬼,反正我们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她像是听进去了,也没再说什么。
“身子养了半年,总算是恢复过来,这中间她一直想让琼玉开脸,给我做通房,我原就有个通房叫常忆,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与我差不多年纪,因此便婉拒了,家里不过几口人,弄一屋子通房做什么,这事我以为就这样过了,没想半年后,常忆却死了。”
齐书容惊讶地望着他。“怎么死的?”
“俪娘说常忆摔坏了她母亲送的玉扇,她一时气不过让人打了她几板子,谁晓得常忆竟有了身孕……失血过多,大夫来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
曹平羡叙述过往时,总像夫子讲课,平平淡淡,无甚起伏地就把事情给说完了,唯有谈到常忆枉死时叹了口气。
齐书容正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他却像没事人似的又继续说道:“俪娘很自责,病了几个月,她说对不起我,我让她别想太多,常忆一直都有喝避子汤,没人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齐书容点点头,表示理解,嫡子未生下前,一般会让通房或姨娘喝避子汤,但也不是绝对的,有些人家并不在乎庶子先出世。
“过了几个月,她又提让琼玉开脸的事,嫁给我快两年,未能生下一儿半女,她良心实在不安,只求能快点给曹家生下子嗣,为了宽她的心,我答应了,没多久琼玉就有了身孕,俪娘欣喜万分,立刻给她抬姨娘。
“后来户部的派令下来,俪娘想跟我一块儿上任,她知道丢下婆婆与老太太很不孝,可她待在宅子里老想起以前流掉的孩子,我与祖母、母亲商量,她们觉得这样也好,让她去散散心,包不准心一宽就怀上了。
“谁想等我们到了山东,就听闻琼玉竟然动了胎气早产,生下来时已经没气了,后来琼玉不吃不喝差点儿没熬下来。”
第7章(2)
齐书容早晓得周姨娘的孩子没保住,可听到最后还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不管是妻还是妾,最大的依靠便是生下一儿半女,后半辈子便不愁了,何况胎儿都七个月成形了,对周姨娘的打击不谓不小。
说起来曹家还挺背运的,两代单传便算了,男主子连走两个,留下两个寡妇,好不容易儿子中了科举,走上仕途,眼看似乎要兴旺起来,谁想娶妻后却连失三个孩子,最后媳妇还落湖死了。
难怪会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一会儿说屋子煞气重、风水不好,祖先没积德,一会儿又说曹平羡是孤寡之命,更有人归论咒术。
即使大伙儿明面上不讲,背地里也是议论纷纷,这也是为何本家那边态度暧昧不明之故,照理说曹平羡是官身,他们应当热乎地巴结才是,可态度始终不冷不热,想来他们也担心自己被拖下水,坏了运势。
“还想知道什么?”他停下脚步,盯着一脸深思的妻子。
她摇头。
他以手背触碰她的脸,冰冰凉凉的。“回屋吧。”
她颔首,想问他失去孩子难不难过,又觉得实在多余,谁失去骨肉不难过呢?
想起父亲失去母亲时伤心落泪的模样,她未加思索地说道:“邢姐姐过世时,你哭了吗?”
他转头看着她,面露诧异之色,过了一会儿才道:“为什么问这个?”
“我母亲走的时候,父亲哭得好伤心。”
半晌才听他回道:“没有,我没哭。”
经过杨柳树时,垂枝随风拂过她的脸,沙沙的声响像乐音,她听见自己问道:“邢姐姐希望你娶邢家女吗?”
他没回避她的问题,爽快点头。
“你为什么不……”
“你不是说过我不好摆弄?”他反问。
说到此事,她终于能一吐当日怨气。“偷听不是君子所为,我对你印象可差了。”
他笑出声,为她拂去柳枝,牵着她往前走。
“那时我就觉得你这人阴险。”她皱皱鼻子。
“我却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就是有点傻气。”
“我哪里傻气了?”她不服,在人面前她可是温良恭俭让,挑不出错来。
他笑而不答。
“你说啊。”她戳他一下。
“说不上来。”他捏捏她的手,严格说起来她不是真傻,但她气嘟嘟的模样、孩子气的行为落在他眼中就是傻气,好比她不满时喜欢拧他的手臂,下棋赢了他明明喜上眉梢,却又装作不在意,一副老僧人走、心海无波的模样,令人发噱。
几尺外,青桂跟在后头,表情疑惑不解,先前小姐还气呼呼的,现在却与姑爷有说有笑,赖嬷嬷说的果然没错,小俩口的事他们自己会解决,难道夫妻还能有隔夜仇?
要是真记了仇,日子还怎么过?少奶奶是个聪明的,她自有分寸,下人就别瞎操心了。
更远处,树林内一个清瘦的身影望着说说笑笑的两人,神色恍惚。
以前姑爷与小姐也曾这般说说笑笑,那时感情多好……
为什么后来都变了呢?
“姨娘,起风了,咱们回去吧。”身旁的丫头说道。
“嗯。”周姨娘失魂落魄地走着。
另一头,老太太听了下人回报,欢喜地露出牙来。“瞧,我说没事的,两个人没吵没闹,马上就和好了。”
要是在外头听了几句闲言闲语,就闹翻天,那还像样吗?林又芳不以为然地想道,要她说,齐书容还是少了几分大气。
她的表情自然没逃过林氏的目光,自家妹妹最大的缺点就是气量小,见不得人好,怎样都能挑出错来。
“对了,明儿个是不是显贵回来的日子?”老太太问道。
林又芳精神都来了。“是啊。”
一触及宝贝儿子,林又芳立刻把齐书容抛到一边去,叨叨念念起天渐渐凉了,不知道有没有多穿衣物,人是不是瘦了……
回房后,齐书容熟练地给曹平羡换上居家服,曹平羡发现袖口多了一圈细致的花纹。
“不过是常服,不用大费周章,小心伤了眼睛。”他叮咛一句。
“我知道。”他的关心让她心中一暖,却故意道:“拿你的衣服来练手罢了,不是刻意绣的。”
他莞尔一笑。“胆子越来越大,拿我的衣裳练手。”
她得意的笑着,给他斟了杯茶。“今天出去,买了糕点回来,你也尝尝。”
曹平羡垂下眼帘,盯着盘子上的点心,不经心地问道:“在哪儿买的?海记?”
“嗯。”除了送礼给罗府外,也让婆子买了几盒自家品尝。
曹平羡等了一会儿,见她自顾地品着糕点,只好开口说道:“改天我再带你上街品尝美食。”
她双眼一亮。“好啊。”品尝美食与否倒不重要,主要是能上街逛逛。
“除了吃东西,可还有想逛的地方,或者有熟识的人在京城,也能顺道拜访。”他不经心地问,说来也巧,今天恰好有同僚在街上瞧见妻子与一名男子在海记糕饼前说话,回来后顺口与他提了。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同僚不过顺口提起,是他自己莫名在意,所以忍不住开口问了。
熟识的人?魏莹莹吗?敬谢不敏。“没有。”
她喝口热茶,忽然挑起眉头,怎么突然提起熟识的人?是随口提的,还是他晓得自己遇见魏莹莹跟万锡铭……
“今天倒是遇上一位熟人。”她闲聊地提起。
他立刻道:“谁?”
“你也认识的。”她眨了下眼。
他认识的?曹平羡皱下眉头,齐书容应该不晓得他认识万锡铭。
“别卖关子了。”他捏了下她的手。
她忽地朝他眨眨眼。“魏莹莹。”
他显然没料到,表情有些错愕,齐书容故意叹气。“因你之故,她对我颇有敌意。”
他难得露出尴尬之色,伸手将她拉近。“敢消遣我?”竟然拿魏莹莹来开他玩笑。“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我说的是实情。”齐书容理直气壮地说。
“我与她可没半分逾礼之处。”他挑眉。“那日不过是凑巧与她在林子偶遇,难道你真以为我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当然他也不是傻子,魏莹莹扭了脚自然是故意的,他不会笨得看不出来。
齐书容当然晓得两人无私情,否则魏莹莹早嚷嚷出来,弄得人尽皆知,只是难得能臊臊他,岂肯轻易放过这机会?
“我怎么晓得是真凑巧还是别有用意?”她扬起下巴。
见她似笑非笑,一脸的捉弄得意,他捏了下她的鼻头,眼神不自觉流露出几许宠溺。“越说越离谱了,醋坛子都打翻几坛了。”
她朝他皱鼻。“你才打翻醋坛子呢。”
原本想再逗逗她,听见这话他忍不住试探道:“今天只见到魏姑娘一个人?”
他的语气与问话让她心生警惕。
果然……她瞪他一眼,敢套她的话,想来他是晓得她见到万锡铭了。
她故意道:“当然不止她一个,还有她母亲。”
他挑眉道:“还装傻。”
“是你装傻。”她回道。
他挠了下她的腰,齐书容笑着扭开身子,娇嗔道:“做什么,无赖!”
见她笑靥如花,又羞又恼的模样,令他忍不住亲了一下,她忙地推开他。“还闹,明明知道做什么来套我的话。”
“我不问你就不同我说了?”他问。
“不说。”
“为什么?”他蹙眉。
“又不是什么大事。”她瞪他一眼。
她的回答让他露出笑,心头雯时一软,忍不住又是一番偷香窃玉,心里想问她是否喜欢过万锡铭,却终究没问出口。
知道了又怎么样,两人都成亲了,若是她说了他不喜欢的答案,不过徒增困扰,如此一想,便放宽心了。
他拿起糕点,喂了她一口,她红着脸说自己会吃,他笑着又喂她一口,齐书容原以为他会再追问,没想他却戛然而止。
每次以为自己好像多了解他一点,却又开始感到迷糊,齐书容感叹道,谁说女人心海底针?男人也不遑多让。
第8章(1)
齐书容没想过会再见到万锡铭,所以当他跟着显贵出现在厅堂时,她完全不晓得他想干么,叙旧吗?
“这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好友。”显贵年方十五,眉宇之间仍显稚气,身量也不是太高,但容貌可亲,笑起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林又芳显得十分高兴,抓着儿子从头到尾巡视一遍,确定没有损伤一毫一毛才放过他,弄得显贵极其尴尬,他求救的望向姨母。
林氏斥责道:“好了,显贵每次回来你就发癫。”
林又芳正欲辩驳,林氏瞪她一眼,瞄了眼万锡铭,暗指还有外人在呢,给你宝贝儿子留点颜面。
林又芳悻悻然地松开儿子,对万锡铭道:“我家显贵受你照顾了。”
“没,显贵可比我懂事。”万锡铭谦逊道。
“来。”林氏对外甥说道:“见过你嫂子。”
“大嫂。”显贵打躬作揖。“没能在大哥大嫂大喜之日回来,显贵有愧。”
“不用如此客气,课业要紧。”齐书容微笑道,显贵一脸孩子气,说话却像老夫子,令人发噱。
“都是自家人,哪天见不都一样。”林又芳立刻道。
“怎么瞧着有些眼熟?”林氏望向万锡铭。
“昨天在海记才遇上。”齐书容说道。
“锡铭兄同我提过此事,没想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显贵显得特别高兴。
“那是。”林又芳笑着附和儿子的话语。
“其实晩辈是来补送贺礼的。”万锡铭面露歉意。“世伯父对小侄多所照顾,我自来京城后,却疏于联络,连义妹成亲都不晓得,实在愧疚。”
义妹?齐书容略一思考,便明白他的用意,怕是担心造成婆家误会,所以刻意如此说吧。
“义兄言重了。”齐书容顺着他的话语说道。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林氏终于开口说道:
“你们许久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说,不如与你义兄到园子走走,叙叙旧。”
其实她与万锡铭真没什么旧可叙,他虽曾寄宿家中,但他住外院,她在内院,平时根本不会碰面,吃食也刻意分开。李氏会让下人特别准备膳食给万锡铭,除非齐砚绶也在家中,否则是绝不会邀他入席的,主要是李氏想避嫌,并非世俗礼教不许可。
做人继室,李氏的最高准则是不刻意讨好继女,但绝不能落人口实、让人非议,男女同桌而食、结伴出游都不是大事,可万一不小心闹出什么事来,她第一个逃不过责难,指不定外人还会说她故意放任继女与外男来往,心机狠毒。
李氏虽不聪明,可明哲保身她还是懂的,而且奉行彻底,因此齐书容与万锡铭说话次数寥寥可数,见面都有长辈在场。
不过婆婆都开口了,齐书容也不好拒绝,连声应是。
“叨扰了。”万锡铭朝林氏作揖后,才与齐书容退了出去,他们身后还跟了青桂与两位婆子。
齐书容就近在园子里漫步,为他介绍府邸的山石花卉,万锡铭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刻钟后才终于说出心里的想法。
“今天来此是我唐突了。”
齐书容静默不语,等他接下来的话语。
其实万锡铭有许多话想说,但见到齐书容后,又觉得言语已是多余,即使说了再多又如何,她已嫁为人妇,事实已无法改变。
他想告诉她,虽然两人没说过多少话,但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还记得她吩咐厨房为他煮的姜汤,在大雪纷飞的日子,让下人给他多送些炭火……春天时他曾站在墙下,听她与瑞成嬉闹的声音……
他想说信被姑姑扣了下来,因为姑姑希望他专心读书,甚至私心想为他觅得更好的姑娘,作为一个晩辈,他无法为此责难、质问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