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东辰总是每日五点来到永康医院,来到顶楼的特等病房拜访这位可以左右五成票数的重要股东。而今日,他在中午时分又来了一趟,说是陪老人家吃午餐,但他手上也只端着杯茶水而已。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我告诉你十月底的董事会我会投票给你,你是不是可以别再来打搅我了?」赵董事将没吃几口的精致午餐往旁边一推,终于显得不耐烦,口气也充满嘲讽。
阙东辰正在喝茶,听到这些话时,仍然缓缓维持自己的速度与动作,将茶喝完,才放下杯子。
「您近来食欲不振,医院已经为您换了四个厨师了,仍然无法令您稍稍开胃。我今日过来,带来了家中的食物,还请您不吝赏光。」
「不用了!看你的样子也知道东西不会好吃到哪里去。」老人家看着阙东辰冷笑。「小子,你这几个月瘦得厉害,如果不是你家的厨子煮得太难吃,那就是你在对我上演苦肉计。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会上当。」
「多谢赵董事的关心,小侄一切安好。」阙东辰没有回应关于自身的问题,起身将餐台上的食物挪到一旁的置物柜上,清出了空间之后,再将自己带来的食盒给提过来,一一将食物摆上,一边介绍道:
「这是台式的咸稀饭,以柴鱼为汤底,融合了台湾与日本的口味,清爽无负担。这是卤百叶豆腐、这是菜脯蛋、这是腔肉、这是盐烤鲭鱼。」非常居家的口味,摆盘更是很可口的素淡样子。对一个早已吃腻大鱼大肉,甚至是世界知名山珍海味的人来说,返朴归真是自然而然的循环,成了真正能开胃的东西。
老人家微微一哼,看着阙东辰为他递来的筷子,顿了一下,像是想拒绝,但最后却仍是接过筷子,将菜脯蛋夹了一口放进嘴里,然后端起稀饭喝了一口。眉毛没有皱得似刚才那样紧,接着又将其它菜色都吃了一口,配一口饭。但,也就是这样了,便搁下筷子,再不进食。
「这些,你吃过吗?」
「吃过,早上请家里厨师准备时,共做了五种菜式,我挑了这一种。」
「能得到你的肯定,也算难得了。但是……」手指比了下眼前的食物:「味道太重,太张扬,与食物本身不搭。」
味道太重?阙东辰不是很理解这个意思。这些都是极之清淡的食物,可以说是非常朴素了,又哪来味道太重、太张扬之说?
老人家受日本教育长大,年轻时又在日本长住过一段时间,在思维用语上难免沾染日本人的方式,却会造成别人的理解困难……
老人家似乎知道阙东辰无法理解,嘴角露出一抹笑,挥挥手道:「把东西拿走吧,我吃了几口,也算是给你面子。下次别再拿过来了,你们阙家的厨师虽然出色,但不合我的胃口,就别拿来炫耀了。」阙东辰默默的收拾食物,没再说话。
「好了,你也可以走了,我知道你忙得不得了,不必为我这个快死的老头子费心。我活到七十五岁,够本了。倒是你自己,怕不用多久就得来这里住了,到时当了邻居,多的是时间聊天,你就不必天天过来了。」
老头子关心人的话总是以刻薄的方式说出来,经过两个月以来的相处,阙东辰已经相当了解这位老先生的脾性了,笑了笑,说道:
「您老珍重,我明天再过来。」
「就说你别过来了,没听懂吗?」老先生扬高了声音。
「我明天得过来开会。」阙东辰含笑对老先生解释道。
老先生被堵得一窒,很不爽的样子,于是口气更为硬气:
「反正你别来我这儿就是了!」
「明天见,赵董事。」对老人家的要求充耳不闻,一径的有礼客气。
等在门外的助理见老板出来,立即上前接过食盒,并在老板的示意下,开始边走边报告方才所有的重要来电——「李秘书来电说已经查到香港鸿运金融总执行长抵达台湾的时间为后天下午三点,下榻的地点是北投富川温泉会馆二○八号房。」
「将我那天三点以后的行程都排开。」
「是。」略快的行走步伐丝毫不影响助理打PDA的速度。
电梯门打开,两人走进去,助理按了地下三楼停车场的按键后,接着又报告道:「方才公司的董事会针对美国房地产投资案的决议是暂时搁置,等次级房贷的地雷全部爆完之后再重新提案。二少对此非常不满,希望您尽快回电给他,共商大计。再来——」助理的声音顿了顿,因为看到老板伸手按了一楼的动作。
阙东辰没有多作解释,只道:
「等会你请李诚开车到医院左前方巷子,在那边稍待一会。」
「好的。」助理没有多问,点头应了,趁着电梯还没到达一楼之前,将剩下的事项很简略的报告完。
电梯抵达一楼,阙东辰向助理点了点头,走出去。
这只是临时起意的一个动念——想到那间奉姁曾经打工过的简餐店走一走、看一眼,很无谓的行为,却在这么忙碌的时候做了,实在是太冲动了,完全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心中在责备自己,脚下却没有停止的打算,还是走了过去。
小吃店位于医院正门的左前方的小巷子里,属于尚未开发的老旧社区,路边集结成一个小小的传统市场,地面潮湿,走路一个不慎还会踩到菜贩随手丢弃的菜叶。他走得很谨慎,心中不断的自问——
去那里做什么呢?点餐吗?他承认自己的胃袋非常空虚,却没有任何食欲。连家里堪称美味的食物都是在他极为勉强的情况下塞进嘴里,又怎么会把外头的食物看在眼底?
不,他心底很清楚自己不是为了食物而往那间小吃店走去的,即使他此刻确实感到饥饿,但这种感觉,他已经习惯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习惯用各种方式来忽略掉胃袋对食物的需求。应该是在国外求学那段时间养成的习惯吧,总觉得每一种食物都不合冑口,后来也就不管什么意大利菜、法国菜、中国菜了,所谓的世界美食,对他而言都一样。进食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饿死,并不在乎吃下的是什么,反正都是食物,都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度胃出血的东西。拥有健康的身体,也是阙氏继承人的条件之一,他当然会很注意自己的身体,只是……总是强塞并不合口味的食物入口,虽然满足了胃,却总是觉得委屈。委屈于:他已经是号称「阙刁」的阙家里,最不挑食、最平易近人的那一个了,为什么竟没有任何寻常的食物可以满足他的最低要求。
他的要求是如此的低,只要能入口就可以啊!为何没有人能做到呢?不,不是没有人,而是那个人总是让他找不到!
奉女士!奉姁!奉氏一族的人!
当她在阙家服务时,他人在国外;回国为家族事业效力没几个月,她已经约满走人。然后,行踪成谜。
再次遇到她,就是在医院旁边的这间小店。谁会想到,她,堂堂一个被阙家核可的高级厨师——那时他对「奉氏」在厨师界的声望还一无所知。便觉得她这样一个厨艺高超的人却委身在三坪不到的小店里挥汗如雨,实在难以想象。他差不多要以为阙家这几年来对她极端苛扣,把该给
她的薪水从一个月十二万减成二万,以至于她离职之后,只能辛苦的四处打零工贴补生活所需。后来辗转知道这是她身为奉家人必要的考核之一后,、心底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当然,这点负面的情绪主要还是来自于——每当他感到肚子饿时,却没有可以下口的食物,所引发而来。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脑海中自动形成一种直线思考模式:胃痛——肚子饿——该吃饭了——奉姁——她在哪里?
她在哪里?这四个字竟然在这些日子成了他心中最渴望知道的疑问。
他,很想念她,想念她的厨艺,却对她的长相总是感到面目模糊;她的长相就跟她的食物一样,没有任何侵略性,所以不容易让人印象深刻。
就连她的名字,虽然一直觉得特别,但却从来没有记住过……当然,他得承认对于工作以外的人名,他向来记不牢。所以说,能记住奉姁这个名字,可见多么不容易,可见……他对于她的轻易失踪有多么的不谅解,每当他满冑袋充斥着酸水,闷闷地难受时,更是特别的不谅解!
奉姁的厨艺……他说不上有多好,毕竟他不是阙刁、不是美食家。他只是一个全心忙于工作,连猪食一般的食物也会往胃袋里丢的无趣工作狂。他只是,会在口欲难以遏制时,非常的思念她。可她却总是神出鬼没。以为她会在蓝丝绒长驻了,才安心没多久,哪里知道也不过从韩国出差五天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她。
她与他,虽然称不上朋友,但总也有密不可分的食客与厨师的关系不是吗?为什么她只字词组也不留的就走掉了?
当然,她是没有义务给他留下什么话语,但他就是觉得有些不愉快。
她,奉姁,是已经习惯了把任何人都等闲视之,还是特别不想跟他这个前任雇主牵扯上关系?
那间小吃店已经远远在望了,已经快一点了,用午餐的人潮已经消退得差不多,只剩三三两两的人在店里用餐。小小的店面,从外头望进去,
一目了然,然后——
他看到了她。
「妳现在没有工作,要不要考虑回来这里帮忙?我们最近的生意实在太好了,四个人完全忙不过来,一直想再请人。」李妈一见奉姁过来,忙不迭的施展起碎碎念大法,企图把奉姁念晕之后,点头同意回来工作。
「我最近想休息,没有工作的打算。」这已经是奉姁第八次强调了。说完,叉了一块地瓜吃。嗯,好吃!「妳想休息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没关系,我都可以等。」李妈犹不死心,拉着奉姁就又说了起来:「妳不知道啊,自从我们的地瓜粥做出口碑之后,连永康医院都来跟我们签合约呢,要我们每天煮二大桶供应他们。还有啊,我们的地瓜特别好吃,有好多人特地来跟我们订购,我们家小三还把地瓜放上网卖,一个月至少有上万元的订单,以后一定会愈来愈好。谁会想到我娘家种的这些放在田里斓掉都没人要的地瓜,竟然可以卖那么多钱,太奇怪了,妳说是不是?」
「也不是这样说啦,现代人重养生,地瓜是很好的东西,吃了对身体好。而且你们生产的地瓜又特别好吃,口感既绵又甜,水份又足,重要的是不会有很粗的纤维,是我吃过的地瓜中,最优质的了。所以它会畅销,一点也不意外。」
李妈听了得意得直笑:
「可不是吗?我们家种地瓜就是特别好吃,以前连农委会都派人过来看呢。来,别客气,多吃点。小奉,我们的地瓜那么好吃,妳就过来帮帮我吧,好不好?」
「不行啦,我还有别的事……」奉姁还是笑笑的拒绝,心中想着要找什么理由告别比较恰当。老实说,如果知道李妈一直没有放弃要把她拉来帮工的话,她是怎么也不会过来的,就算为了这几颗松甜好吃的地瓜也一样。
「小奉,我这间店现在有赚钱了,所以可以给妳很好的薪水,一个月二万五妳看怎样?妳只要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过来就好了,好不好?」
「李妈……」很无奈的叹气。脑子里转的是如何委婉的道别闪人。快想快想,她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她的豆腐脑还没想出脱身说词时,一道温润的嗓音从她右后方扬起,叫唤的正是她的名字——
「奉姁。」
奉姁身子不自禁的微微一颤,很快回头望去,虽然觉得这道声音很耳熟,但却没有想起是谁。
「哪位?啊,是你……」呆呆的瞪着阙东辰,由于实在是太惊讶了,脸部错愕的表情始终收不回来,没法扮出专业冷静的厨师形象。
「好、好久不见。阙先生。」
「好久不见。」他对她点点头,接着问道:「来访友?」
「呃,是的……就要走了。」她的大脑还在当机状态,所以别人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没想起依两人平淡如水的交情来说,任何闲话家常都是不恰当的。
「那好,一起走吧。」
「喔好。」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奉姁回答得也好理所当然,直到回答完后才回神。「啊,那个,不是啦。我们不顺路,不用一起走——」她手忙脚乱的要退。
「这是妳的物品?」他对她微微笑,指着她脚边装满地瓜的塑料袋子问。
她被他帅帅的一笑给迷晕了眼,只能傻傻点头。「嗯,李妈送我的。」
「我来拿吧。跟妳的朋友道别,我们走了。」
「啊,可是、可是那个……」
她结结巴巴的想要严正声明自己的立场,可是一切的努力都被他的一个动作给融化成无形——他他他,居然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她就晕了。「说再见。」一个命令。
「李妈再见。」一个动作。
「走了。」接着是驱动程序。
于是,她就像个被上了发条的人偶,乖乖的动作了。
好不容易,终于清醒。发现自己安坐在阙大少的房车里,车行的方向很熟悉,好像是往她家的方向开。
「你你你,阙先生,你这是——」太过惊讶,于是连指责的话也卡在肚子里,硬是无法顺畅发出来。
「妳可以叫我东辰。」
「东、东、东——」她怎么叫得出口?!拜托,她跟他一点交情也没有好不好!
「别紧张,多叫几次,妳就习惯了。」他很宽容的笑道。然后问道:
「妳朋友都怎么称呼妳?」
「小姁……」
「嗯,我知道了。」他点头。
「你知道什么?」她发现眼前的阙大少好像突然被外星人附身,因为他说的话她一点也听不懂。
「我也叫妳小姁吧。」径自决定之后,无视于她嘴巴大张,似乎企图抗议的模样,接着道:「好,我们进入正题。」
「正题?」什么意思?
「妳自六月十五日离开蓝丝绒之后,目前还没有接到新的工作任务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