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街道上,一顶华丽精致的轿子经过,轿内,苏妍恩目光清冷的看着坐在她对面的男人。
“伺候太后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苏姑姑能否指点几句?要不,一个没伺候好,脑袋会不会搬了家?”男人长得唇红齿白,却是一脸邪佞。
这样沾沾自喜的嘴脸,她看得太多了,以为成为皇太后的男宠就能鸡犬升天,殊不知,嘴巴不够紧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蓦地,马车停了下来。
“苏姑姑,请稍候,街上似有混乱发生。”驾车的马夫突然开口道。
苏妍恩蹙眉,伸手掀开轿前的垂帘,一眼望过去,就见一名高瘦少年跪在大街一角,身旁站着一名瘦骨嶙峋的中年妇人,她哭得涕泗纵横,还拚命的握拳捶打少年。
而少年低头拭泪,没有闪躲那如雨滴般落下的拳头。
街道两旁站了不少人,看着这对母子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
“真可怜,为了病重的爹要进宫当太监。”
“就是,但当娘的哪啥得?尤其刚刚听到她哭喊着自己只有他这个儿子,这小子一当太监,香火全没了。”
“那能怎么办?她儿子收下钱卖了终身,连名字也不能有,日后只能叫‘小豆子’了。我看这颗小豆子,这辈子只能老死在宫内了。”
街道旁的众人带着同情的口气说,一旁还站着宫里的两名差役,其中一名正怒气冲冲地指着少年的娘咒骂。
“别怪你儿子,要怪就怪你这穷酸不该生了他,让他只能用这种方法养活你们两个老的。去去去,别挡老子做事!”
“呜呜呜……官爷,求求你行行好,让我再跟我儿子说说话吧。”妇人声嘶力竭的泣求着。
“滚!”横眉竖目的差役大脚一踢,那名穿着补丁旧衣的妇人立即扑跌在地,嘴角还有些渗出血来。
此刻,那名高瘦的少年侧转过来,爬跪到他娘身边,苏妍恩这才真正看清他的容貌,那是一张还算俊秀的脸孔,只是脸庞稍嫌瘦削,还有那双八字眉、下垂的嘴角及畏惧泛泪的眼眸……她抿紧薄唇,怎么看都是一张成不了大气候的脸。
“别……别……打……打……我……我……娘……她……她身……身……子……骨……也……也……不……不……好。”
少年浑身颤抖的抱着母亲,不知是害怕就要进宫,还是不忍与母亲别离?说话不但打结,眼眶也是红的。
“天啊!还口吃这一进宫,我看只有被欺负死的分了。”
“就是,怎么瞧都不像是个头脑灵光的孩子,他的日子难过了。”
一旁又有人多嘴的发表言论,让妇人的泪水掉得更凶。
苏妍恩看着那少年拚命向差役磕头求情,这画面十分熟悉,若干年前,她也曾经这样求一个人救她娘一命,可是,娘还是追随爹而去,从此和她天人永隔……
“求求官爷,让我再多看他一眼、再多说一句话也好,这辈子,我可能再也见不到我儿子了啊……”妇人泪如雨下,但差役已不耐的揪起少年就要走人,这让妇人又扑向前,双手紧紧的抱着差役的脚。
见妇人那不舍心痛、几近撕裂心肺的恳求模样,苏妍恩突然无法再置身事外,她冲动的从轿内飞身而出,在差役身前站定,冷声命令,“就给他们母子一点时间吧。”
“呃……苏姑姑?是、是。”原本气焰嚣张的两名差役一见来人是她后,急忙拱手退下。
她可是皇太后眼前的红人,是近身伺候太后的女官,在京城里几乎无人不晓、无人不识,年纪轻轻不过十八岁便博得宫中众人一声“姑姑”的尊称,但她生性清冷,独来独往,会现身管这小太监的闲事,倒令他们错愕不已。
不过她这一出现,可是在街上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尽管神情冷淡,可她绝对是美丽的,只是不同于纤细婉约的古典美人,她的眉宇间有着动人的英气,灿亮的黑白明眸也多了一股说不出的神秘感,据传她性子潇洒不羁又拥有一身好功夫,而且自小就在太后身边长大,是太后最信赖的亲信,还得以自由进出皇宫。
即将分离的母子一见到美若天仙的她,也都呆愣的瞧着。
她朝他们走近,见妇人的嘴角早已流血,可能是差役刚刚大脚一踹所伤,而少年的额上则有血渍,样子好不狼狈。
“有话快说吧,你们的时间并不多。”
她冷静的语调让两人回神,很快跟她磕头后随即抱着彼此痛哭出声,细细说着不舍与叮咛,让旁人听了都不由得动容。
稍后,小豆子抬起头来,看着这名像仙女的白衣姑娘,“谢谢姑娘,谢谢。”
苏妍恩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但她注意到少年那双含泪感激的黑眸其实熠熠发亮,只是带着些畏怯,极为矛盾却又憨厚纯朴。这样的人进到那靡烂淫奢的宫庭里,能安然生存吗?
两名差役终于把人带走了,妇人仍拚命拭泪,眼巴巴的望着儿子的背影。
苏妍恩转身也要回到轿上,妇人突然起身跑到她面前,跪了下来,道︰“谢谢姑娘!姑娘既是宫里的人,看来还很有权势,求求姑娘多多照顾我儿了。”
她摇头不语,弯身要将妇人拉起,但妇人却不肯。
“求求你了,姑娘,贫妇一生困苦,所生的儿子也无力栽培,一家三口独居在城郊的半山上务农,我儿不识字,怕黑、怕高、怕水又怕鬼,生性憨厚笨拙,我怕他会被欺负,会被欺负死啊……”
怔怔的瞪着妇人,听妇人泪眼说了一大串儿子害怕的事,她简直傻眼。听来少年的确极有可能在宫中被欺负,可是……
“我不能保证他的生与死,所以……”她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拿去好好过日子吧,别辜负你儿子的孝心。”
妇人哭着摇头,“我不要银子,请好心的姑娘替我关照儿子,至少别让他备受欺凌,至于生死……就是他的命了,贫妇在这里谢谢你、谢谢你了。”说完,又是重重的磕头。
苏妍恩一向理性、独善其身,但看着妇人消瘦脸上的泪水,于心不忍下,她竟然点头拉起了对方,接下关照这颗“无胆的小豆子”的担子。
第1章(1)
天空积了厚厚的云层,偶尔闪过几道白光后,轰隆隆的雷吼接着响起,倾盆大雨似乎就要落下,风也变强了。
巍巍皇宫内,高耸的红墙里,菜鸟太监小豆子左手提着一只灯笼,右手拎着一只竹编提篮,走在深宫大院里。他小心的护着灯笼,就怕强劲的风吹灭了光源,因为他左拐右弯要去的地方,可是个诡异的地方。
传说那是某个娘娘自缢的宫殿,早已无人居住,晚上却会有哭泣声传来,还有飘忽的人影,甚至是青色的鬼火……
小豆子一步一步的愈走愈沉重,小脑袋瓜里浮现的全是其他小太监跟他说过的传言,让他心里忍不住犯起嘀咕来。
这是怎样啊?老天爷,他就是不敢晚上来才白天来嘛,您老怎么在此刻让天空乌云密布呢?明明离黄昏还有一、两个时辰,这会儿天际却已暗如黑夜了。
瞧瞧眼前,被这阴森森的气氛给包围,他吓得猛吞口水,心里频念阿你陀佛,嘴里也喃喃低语,“我……我……是代……代……替……小李子……送……送……祭祀的菜肴、香烛跟、跟冥……冥纸的,娘、娘娘,请别吓我啊……等我……等我拜……好后,你也请安……安……心、心的去吧,别……别……逗……逗留……人……人……间。”
他颤抖的走到一处亭台内,将灯笼跟供品放到桌上,拿了火折子点燃烛台,便急急的又燃了一炷香,朝向四面八方弯身拜了拜。
才刚直起腰杆,他竟见左侧的一面墙在烛火照射下,有一道小黑影在墙面上缓缓的拔高、放大。
他眼睛瞪大,吓到哆嗦发抖,一手紧揪着胸前的衣襟,想逃却举步维艰,想喊救命,喉咙也出不了声。
殊不知,就是他这副怕死畏怯又吓到快屁滚尿流的模样,让几名躲在暗处的太监捂着嘴无声窃笑,其中一名太监以手肘撞了下另一名的手后,该太监立即捏着鼻子开了口。
“还……我的命……来……”
拔尖凄厉的嗓音在夜风的吹送下直直灌进小豆子耳里,他吓得扔下手上的香,连滚带爬的就想跑。
几名一身白衣的太监见状可开心了,连忙将假长发戴上,围上前去。
“娘、娘娘?怎么、怎么这么多个……娘娘……”小豆子快吓死了,一步走得比一步慢,因为他脚软了,眼眶也泛出泪光。
偏偏,那几个捉弄他的太监还玩得不过瘾,刻意围着他猛跳。
“不要……不要……你们不是我害的……我没有害你们啊……呜……呜……”可怜兮兮的小豆子惊吓过度,望着长发遮脸的鬼魅,竟然跌坐地上哭了起来。
真是胆小如鼠!太监们受不了的拨开长发,瞪着像被凌虐受侮的小豆子。他手脚直发抖不说,居然还哭得像个小孩,泪水直流呢!
蓦地,咻咻咻的一阵奇怪声音陡起,瞬间四方的灯笼都亮了,一身素白裙装的美人儿飞身站定,手上拿着火折子,面无表情的看着几名太监。
惨了!太监们心中暗暗叫糟。来的不是女鬼,却是比女鬼更可怕的苏姑姑啊。
虽然她长得脱俗绝美,穿着一袭白衣看来清丽雅致、恍若天仙,可是她眼中的冷意却足以教他们由心底泛起酷寒、头皮发麻。
“苏、苏姑姑……”
几个太监吓出了一身冷汗,马上拿掉头上的假长发,害怕的一一下跪叩首。
“你们扮鬼吓小豆子?”苏妍恩强忍心中的怒火,冷睨着众人。
“禀苏姑姑,咱们、咱们是好心,小豆子太胆小,想替他练练胆子。”
“是啊、是啊。”
其中一人开了口,另外几人急急的叩首附和。
然而事实是,在宫中当差的日子挺艰苦,尤其职位在他们上面的人老是找碴,他们有气又无处发,便来欺负或逗逗这颗小豆子,苦中作乐一下,反正小豆子就是呆瓜一枚,第二天一样傻愣愣的专心做事,也不会告他们的状。
她冷冷瞄着一个个都缩起脖子的太监,“人吓人会吓死人,不许再犯了!”
“是,谢谢苏姑姑不追究,我们先退下了。”
太监们赶紧行礼走人,不敢再多待,毕竟在繁文缛节的宫中当差,就算时日不久,也已懂得察言观色。苏姑姑虽是仆们口中最不会端架子的主子,但她看来冷若冰霜,身上气息仿佛足以冻死他们,肯定是在怪他们吓坏了被她纳入羽翼下保护的小豆子。
几个太监快步离开后,脸上挂着两行热泪的小豆子仍呆愣的坐在地上。
苏妍恩俯视着他。他进宫也有三个月了,那张明明还算清俊的脸庞就坏在一双下拉的八字眉、怯懦的眼神再加上往下垂的嘴角,显得神态太过畏缩,一副就是小媳妇的模样。偏偏他个性迟钝又憨厚,总惹来不少小太监的捉弄或欺负,甚至成了一些人的出气筒,看来他要在宫里好好生存,还真的很难。
弯身将他拉了起来,没想到他还是傻愣愣的看着她。
她美眸一眯,“还愣着做什么?不用去干活了?”
听见她清冷的声音,小豆子这才像是回了魂,突然惊醒过来,又急急的咕咚一声,双膝跪地。一紧张或害怕就会口吃的他,红着眼儿磕头道︰“谢谢、谢谢苏、苏姑姑……又、又……救我一次,今生、今……生……若不能以……己……己身所能来报答,来生……必结拿……饺环……来……来来……报恩。”
“行了!”苏妍恩必须令自己的语气不要太过冰冷,免得瞬间又将他的泪水给逼出来。说来他的胆子真是她所认识的男人中最小的,一旦她的音调太冷肃,他那双在五官中最出色的黑眸就会泛起泪光,她真的被他打败了。
而且说来还真不可思议,他明明长得比她高,却老佝偻着身子,再加上一大堆怕高、怕羞、怕黑的胆小毛病,让他更容易被捉弄,每次她看到他的时候,几乎都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可偏偏他又很得她的缘。
也许是妇人类似托孤的神态让她起了恻隐之心,但更重要的是,这个小豆子也实在得人疼,他在入宫后做的事多如牛毛,却任劳任怨,虽然笨手笨脚,每件事倒都做得十分用心,即使连斗大的字都认不得、自个儿的名字也不会写,却有勇气向她开口,请她教他写名字。
苏……苏……姑姑,不是……不是写小豆子,是写龙陨奇喔,我……我不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我连自己的……的名字都忘了。
回想当时学字时,他激动到涨红的脸及泛泪的眼眸,再想到他才十五岁,比自己足足小了三岁却已命运乖舛的入宫当太监,她对他的怜悯不禁愈来愈多……瞧,这会儿他又落下男儿泪了。
“好了,把眼泪擦一擦,雨要落下了。”
小豆子低下头,急忙以袖子拭脸,“是、是,谢、谢、苏、苏姑姑。”
拭完泪再抬头,苏妍恩早已不见了,他先是眨眨眼,一副摸不着头绪的样子,但随即掩着嘴偷笑,那双黑眸一点也不呆傻,反而是慧黠又愉悦,目光精睿、闪闪动人。
在轰隆隆雷雨落下的瞬间,他更是以闪电般的速度消失在滂沱雨雾中。
盛夏的夜晚,点点星光洒落在银河上,一个鬼祟身影迅速穿过弯曲的回廊,还尽往有阴影或树影的地方行走,就是要避开一长串过于明亮的宫灯。
终于,他来到“海棠阁”,这个内苑有几株松柏参天,许多地方以纹砖砌墙,同时可见琉璃板瓦,充满着文雅风韵,就跟住在这里的苏妍恩一样,相当迷人。
守门的侍从见到一身圆滚滚、大头肥耳的小顺子,仅是点个头。
小顺子拱手弯身,又继续快步往前走,熟门熟路的来到书房门口,举手敲门,“苏姑姑,奴才小顺子。”
“进来。”
小顺子推门而入,一看到美丽的苏妍恩就急着说︰“苏姑姑,那颗豆子没事了……呃,是小豆子拿到被吞掉的薪饷了。另外,一切都照你的吩咐,将银子交给杜公公了。”他尴尬的拱手禀报,对差点说溜嘴的“豆子”很不好意思。
想一想,那颗天然呆的小豆子也不知上辈子烧了什么好香?进宫来之后麻烦不断,偏就有苏姑姑这个贵人在替他出头、摆平事情。
这一次,他微薄的薪饷被人吞掉,更有老太监公器私用,滥用职权的要他去替自己跑腿,还有更多的人是在言行上蹂躏他,对他作威作福,享受当主子的瘾……这些大小事一箩筐也说不完,至于他则是替苏姑姑注意着小豆子的一切日常生活,再向她汇总报告,也替自己赚些额外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