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在这里——噢!”
钻出柜子时力道太猛,头顶撞到柜底,发出好大一响声。
众人不禁失笑,但碍于上司在此,不敢放肆,只好掩嘴偷偷笑着。
揉着疼痛的发顶站到前头来,冉小雪微眯起眼,一时看不清来者是哪位大人,她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瞅着吏部卿道:“大人,小雪在此。”
皇朝男性以字行于世,有些人会在读书时便取好字,以便称呼。
有别于皇朝男性,皇朝女性的字,一般多在十八岁成年后才由父母赐与,倘若女子早婚,则由丈夫取字,这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了。
冉小雪虽然已是待选官员,但她未满十八,又是未婚女性,所以还没有字,是以仅以其名行于世,自称“小雪”。
乐采瞧见她衣发上灰尘,温和地问:“到现在还是不习惯被称为‘冉待选’么?”否则方才唤她时怎没反应?
听见他声音,才认出原来是吏部卿。
瞧她这眼力!小雪嘿声一笑,不好意思说自己入天官府待选三个月了,竟然还没适应环境。
本想问问她在公文署这里学习得如何,但见她屡屡眯起眼睛,像是视力不好的人欲穿针线那样,转念一想,乐采忽道:“刘府士。”
站在吏部卿身边的官员连忙答声。
乐采有一双温和的眼眸,但此时看人的目光却不是非常可亲。
他看着刘府士道:“大约半个月前,有份关于京川治水的公文送来这里抄写,天官长让我过来时,顺便问问。”
刘府士立即答道:“抄写公文的工作都是待选官员负责的。”
乐采当然知道。“不知那份公文是由哪一位待选负责抄写的呢?”
“回禀大人,是冉待选负责的。”刘府士道。
“那份公文出问题了,你知道么?”乐采道。
闻言,刘府士诧异道:“出问题?”他转头看向冉小雪。“冉待选,你还不快来看看是什么问题!”一句话便将责任全推给抄写的人。
冉小雪闻言,也是有点讶异。她还记得那份公文的内容,因此连忙拱手问道:“敢问大人那份公文是哪里出了问题?若错在小雪,小雪理当负责。”
不自称“下官”,是因为她根本还没有正式官职。
乐采语气忽转严厉地说:“那份公文抄错了一行字,导致现在冬官府那里拿着公文抄本来天官府,说朝廷决议的动工时间不对,真要照决议去做会出岔子。”
他看着冉小雪,思虑片刻又道:“冉待选,日后你若有机会授官就会知道,朝廷的每一项命令都必须准确地传达给各部各府,只要当中有一个疏漏,可能就会造成无法弥补的遗憾。抄写公文也许不怎么有趣,但希望你并非抱着敷衍的心态在做这件事。”
冉小雪一边听着上司的教训,一边努力回想当时她抄写那份公文时的情况。
他们这批新科进士,在三个月前由天官府打散,分派在各部里见习,只有她被分派到天官府公文署里整理全国的公文。
冉惊蛰知道她被派进公文署里时,还嚷:“完了完了,被分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是要怎么表现给别人看啊!”待选这种事是很现实的,没有好的表现,根本不可能被上级选上,待选之路遥遥无期啊。
“姐姐莫忧,我把公文抄写得漂亮一点。”当时小雪曾那样说,一点都不以为意。
“笨蛋小雪,”冉惊蛰叹道:“公文就是公文,你抄写得再好都没用。”
即使如此,冉小雪还是努力把事情做好。
其实公文署里不是只有她一名待选,但其他几位待选官员都是比她早登科的进士,甚至是跟姐姐冉惊蛰同年登第的呢。姐姐待选不到一年就被选入春官府,不知道姐姐这些仍在待选的同年心里作何感想?
入署那天,刘府士便将工作交代给她,从此开始了她没日没夜的抄写生涯。
每一份公文都得誊写三份,一分送到邸报馆,一份送到史馆,一份则留存天官府,逐一分类归档。但公文多到好似永远抄不完,工作十分繁重。
小雪每天抄着来自全国各地的陈情、看着大臣的决议,甚至宰相与陛下批阅的文字……有时看得太过入神,耽误了时间,只好在夜里就着微弱的烛光继续抄写。
然而署里都是书简,若不慎走火,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当值的官员每一晚只配给一支指头粗的蜡烛,用完不补,就是要夜值的官员们小心用火。
有时夜里宿值,有月光时,舍不得点烛,她便偷偷打开窗子,让月光照进署内一隅。好在时值夏季,入夜后只是微凉,不冷,只怕入冬后天寒地冻,在不方便用火的情况下会冷到打哆嗦。
抄写那份公文时,她到底在做什么?怎么会抄错一行字?
她每回要将公文归档时,都会再三核对过一次文字,检查有无错误的啊,怎么会……啊,那天是满月吧?轮到她宿值,她没点烛,将桌子挪到窗边,就着月光誊抄。是不小心看漏了么?
既是她的错,只能怪自己不够谨慎。
听着吏部卿的教训,冉小雪认错:“对不起,是小雪抄写时走了神,请大人责罚。”
乐采看着垂首认错的冉小雪,又暼了眼在一旁看好戏的其他待选官员,微抿唇,道:“是该责罚。从今天起,你白天在公文署里继续原来的工作,下值后就到我厅署来,我另有工作交给你。”
言下之意,是要她一个人做两人份的工作。其他人听了,只道乐采罚得合理,却不知他心里另有计量。
“你先把原先那份公文找出来,重新抄写无误后,亲自送到我厅署来。”交代完毕,乐采又转对其他待选官员说了几句话,大抵是问在此工作有何收获、有何意见一类的。
天官府吏部卿职掌待选官员的考核,是以众人无不谨慎回答。
乐采离开后,刘府士便对冉小雪道:“冉待选,这回重新抄写,你眼睛可得睁大点,别再抄错了。”
一句不提何以冉小雪的公文会多到抄不完,甚至必须利用晚上来抄写的事。
刘府士掌管公文署,自然知道有些人因为见冉小雪新来,又有些迷糊,经常将自己抄不完的公文偷偷放进她的公文篮里。
也不知冉小雪发现没有,每天仍还是会将自己篮子里的公文抄完才下值,久而久之,她的工作量几乎是其他人的两、三倍。
甚至三天才轮一次的夜值,也因为她工作都是做不完,最后干脆天天留到深夜,以官署为家了。
将这些事情看在眼里的刘府士并不打算提醒任何人。
入府待选,本来就是各凭本事,冉小雪天性糊涂,就是吃了闷亏,也是她自己该受的。
“是,我会小心。”说罢,冉小雪便回头去找那份公文了。
刘府士也离开后,身后喃喃私语再起——
“嗳,这执马首的家伙真可悲。”
“会不会就是因为替人执了马首,所以好运都过到别人身上去了?比如说那状元郎石履霜……嗳,听说他在春官府那里可是备受赏识咧……”
闻言,冉小雪抱着书简的双手不禁一颤,微微吐了口气,安心了。
履霜过得很好,没被厄运牵连,她安心了。
那天下值后,她匆匆赶到吏部卿的厅署。
乐采不在,里头的一位官员拿了一把扫帚给她,交代说:“大人让你扫地。”
被罚扫地一事后来也成了别人的话柄。
可那晚却是小雪待选以来,头一遭没在深夜里还留在署内抄公文。
其实,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抄不完公文。
只是要她当着那些待选的面揭出这些事,那些人会很尴尬吧?又不是日后都不相见了,小雪宽厚地想,还不如把力气拿来多抄几份公文,也算是增长见识呢。
公文署里可以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陈情与需要;京畿以外,全国十九州分由帝王亲自任命的州牧治理,各地有各地不同的问题。她自小备受家人保护,不曾去过京城以外的地方,有时看着这些公文,她便想:这个地方较为干旱,可以在水源处多设几座坎井,将水储存在不易蒸散的地底下;那个地方林地广阔,易生瘴,但附近山头出产石灰,可以用来改善民宅环境,逐步垦荒辟地,只是需先规划好要保留的林地,以免辟地不成反而造成人祸……看着那些公文,她想着,如果她是一名决策者,她会怎么做……
地,冉小雪扫得很慢,纯是因为以前在家里根本没做过这种杂务,手脚不够伶俐;但,没关系,她慢慢扫,总会扫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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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还在扫啊?”乐采走进厅署里,故作讶异地看着冉小雪道。
闻声,冉小雪转过身来,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颊上,看起来有些失序。
她脸颊微红承认:“呃,因为在家中不曾打扫过……”所以扫得很慢,就怕哪里扫不干净——
她扫了半天,竟然没扫出什么灰尘来,若不是厅署里本来就已经很干净,就是她扫地不得要领,没把灰尘给扫出来。
乐采瞪着她半晌,眼神很是奇特。
“哈哈哈,真老实。”倒是慢乐采一步进来厅署的人忽然笑了出声。
冉小雪这才注意到吏部卿身后有个男人。
男子鬓发微白,看着有些面生,认不出是谁。
是说,她见过的官员也不多,三个月前琼林宴上,与各部首长匆匆一暼,根本记不住他们的脸孔,只有姐姐惊蛰特别指了个人要她记住,说是待选时千万要离那个人远远的,她才特别记住了礼部卿的相貌。
至于眼前这位鬓发已微斑白,但面容仍然青春的男子……还真不知该怎么称呼?
乐采替她解了围,哂道:“冉待选,见过冬——”
“咳。”男人忽咳了声,乐采随即改口道:“见过李大人。”
李大人?哪个李大人?朝廷里,李姓官员似乎有好几个吧……冉小雪拿着扫帚,一时无法施礼问候,只好呆站着。
此举又惹来那男子哈哈一笑。“七郎果然没诳我,确实有够好笑。”
家族里排行第七的吏部卿乐采又道:“冉待选,你可以放下扫帚了。”
冉小雪这才赶紧放下扫帚,就地施礼道:“冉小雪见过两位大人。”
男子还在笑,乐采叫她免礼。
男子继续笑,冉小雪不敢免礼,直低着头。
乐采只好建议:“李大人若要继续笑,是否改日再来?”
“不行,我来日……嗯。”这位爱笑的李大人才勉强掩住嘴,往一旁大椅坐下,笑眼觑着冉小雪。“冉待选,请站过来一点,你站太远,讲话不方便。”
看见桌上已经放了早先那份公文的誊录,乐采道:“这份公文已经重新抄写好了呀。”
“是。”小雪连忙回答。重新抄写之际,她特别仔细再看过好几遍,确认没有问题了。虽然她还是不确定自己原先是哪里抄错了一段。
是说……她记忆力原本就不算好,也许真是哪里看漏了吧?
“想知道你抄错了哪一段么?”乐采问。
冉小雪毫不迟疑地点头。“是。”
乐采微笑,转身从桌上匣子里取出一份蓝封文书,在冉小雪面前打开来,指着被朱笔圈红的那一行小字——
“你读出来。”
小雪依言念出:“京川洪汛在夏秋之交,过去疏浚皆在春日,不妥,不如改在冬日水落石出之际——呀?”
她低呀出声,满脸顿生困窘,总算知道自己哪里抄错了。
原来她竟然在抄写公文时,不小心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写在公文上头了!
“既省工事,且不扰民。”那位李大人接续说出。“是不是这样?冉待选。”
“请大人海涵。”冉小雪面红似火。
那位李大人突然不笑了,他看着冉小雪道:“你不过是个待选官员,没有真正入朝做事过,哪里知道春日疏浚与冬日疏浚的差别,你说冬日疏浚可省工事,有依据么?”
“……”冉小雪低头不答。
“怎不回答?”
“……回大人,没有依据。”
“没有依据,你怎敢妄言,批评过去冬官府在春日疏浚京川,是浪费公帑兼之扰民?这样一份公文幸亏发现得早,没送到邸报馆去,否则怕不舆论哗然。”
“虽然、虽然没有确切依据,”小雪鼓起勇气说道:“可小雪之父掌理十库,是以小雪知道每年花费在京川疏浚上的公帑有多少,过去初春疏浚,冰雪方融,水位尚浅,本来是理想时节,但近几年春日偏暖,融冰稍早,往往到疏浚之时水面已满八分,这时候才动工,肯定需要更多的人力与花费,更不用说疏浚之时必须封川。
京川乃本朝重要商行河道,封川之际,商旅不行,必须改采陆路运送,费时又费工,京商纪氏即曾因春日封川而无法运送商货,造成了损失。
权衡之下,冬季固然严寒,但冬天河川冰封,水位只有平时三成,几可见底,本来就少有商船行走,此时疏浚不仅视线清楚,封川也不至于影响船运,是以小雪以为,冬日疏浚比春日疏浚为上。”
两名大人看着冉小雪,不发一语。
冉小雪心里忐忑,却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忍不住又道:“川户……川户不用缴税,对不?”
川户隶属冬官掌理,负责疏浚全国河道,非但不必负担徭役或赋税,甚至还可支领公帑。
“是不用。”李大人轻声说道。
“我……小雪听说,近年京城的川户丁口增加一倍有余……”川户是世袭行业,怎么说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增加那么多人。“从十库支出的公帑自然也多了一倍,这不是很不合情理的事情么?”
“是不合理。”李大人也道。
这只代表一件事,有人想要免除徭役,所以将丁口寄在川户的户籍下,甚至支领朝廷公帑,却没有为朝廷做事。朝廷把这些寄籍之人称为“鬼户”,曾经严令禁止,如今又出现这么多寄籍人口,想来是前一年朝政紊乱之时趁机偷籍过来的。原来,在他没特别注意的时候,已经出了这么多问题了……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吏部卿乐采道:“冉待选,你先退下吧,明天公文署那里下值后,记得再过来扫地。”
“是。”
支走冉小雪,乐采看着身边的李大人道:“要让冉待选去大人冬官府么?”
冬官长李长风摇摇头,笑说:“不,让她继续抄公文吧。”顿了顿,李长风又道:“对了,这事可别跟别家的提起。”
“我家天官长已经知道了。”自家发生的事,焉有不知的道理。
“啊,那看在当初我对你还不错的份上,至少别再让其他人知道喔,”老天官不至于跟他抢人,不要紧、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