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胭脂撑着身子,腰杆直挺挺的,直到一个转弯处,才踉跄了几步。
翦翦水瞳立刻抬起,她戒备的望向四周──幸好一个人也没有。
她绝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脆弱的模样。在外人面前永远骄傲地仰首,永远维持属于艳府大当家的神情。
确定四周一人也无,水胭脂才扶着廊柱稍作休息,可也没有停留太久。
当她再度站起身准备往前走时,眼前一暗,一声带着明显怒气的巨咆陡地响起──
“妳在干嘛?”
水胭脂试图睁开眼,长长的羽睫搧了搧,纤腰陡然一紧,一股温热的暖流由腰间散开。
是谁?
话还来不及问出口,黑暗迅速吞噬了她所能见到的一切,在昏厥之前,她看到了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
佟胤玄。
她晕倒了。
眼前一片昏黑,使上全身的劲儿也睁不开眼,但水胭脂仍觉得自己的意识清楚,脑子还不停运转。
她知道自己昏倒了,知道该快点醒过来,招标会还等着她主持,若是被发现她倒下,只会引起整个艳城的不安。
但是,她就是清醒不了。
身体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躺上了温暖的床榻便不愿起身,许久未曾好眠的疲惫得到休息更醒不过来,现在她只能听着耳边不断传来对话声。
“还没醒?”沉稳却隐隐透着担忧的男嗓响起。
“大当家这次较以往病得重。”伴随着捣药磨碎的沙沙声,另一个女声话语中带着些许兴味。
“病重为何会在艳城?”男人并非不解,而是不悦地问。
“大姊总是不听劝,即使病重也放不下艳城的一切,况且今日……”房内出现第三个声音,同样是个女人。
“招标会。”男人将她未说的部分说了出来。
水胭脂认得这三道声音的主人,尤其是那个低沉的嗓音……
好不容易终于挣扎着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别人,正是佟胤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果然是他……
彷佛过去那段时光重现,无论身在何方,每当她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总是他──带着温和的微笑。
但,他终究不是以前那个她熟悉的他。
岁月在他的脸上刻划下成熟洗练的痕迹,和以前那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比起来,现在的他多了另一番不同的味道,却更加器宇轩昂,仪表非凡。
原本清楚的脑子在遇上他后糊成一团,浑沌得分不清,搁在身侧的小手,差点忍不住去碰他。
佟胤玄的眼里也映着她。
曾经,他以为她的身影会一辈子停留在他眼底,成为心中无可取代的一抹永恒无瑕。
曾经,只是抱着她,他便感觉拥有了全世界,最美好的事物已经存在于他的怀中,再无何好奢求的。
曾经……都只是曾经。
所以他缩回想触碰她的手。
“是佟大哥把大姊抱回房里的,没人看见。”水青丝漾着甜甜的笑,知道水胭脂担心的是什么,明着告诉她,暗着则是褒了佟胤玄一阵。
“也是佟爷派人回艳府通知的。”我闻跟着又夸一句。
听着她们左褒一句,右夸一句,好似非把他捧上天不可,水胭脂的理智终于回笼,她克制伸手触碰他的欲望,把手紧紧的收在身侧,同时别开目光,欲坐起身。
见状,他伸手想要扶她一把,水胭脂却毫不领情地拍开了他,眼睛没看他,打从心底当他不存在。
佟胤玄垂首看了眼被她拒绝的手,想帮她,却又怕被拒绝,只得默默地放下双手。
“谁让妳们碎嘴的?”水胭脂撑起孱弱的娇躯,冷意十足的话语让空气瞬间冻结。
她完全不看他一眼,话也不是对着他说,彷佛这房间里只有三个人,而他并不存在。
水青丝和我闻立刻看向不同方向,没敢开口。
“招标会呢?”浓重的药味没能令她蹙眉,反倒是招标会的事情令她忧心。
“刚结束。”水青丝简洁地回答。
“结束了?”看来她昏迷了至少有两个时辰。
“嗯。”水青丝边应边不着痕迹地朝门口移动。
“谁得标了?”水胭脂琢磨着最有得标希望的得标人选。
偷偷望了佟胤玄一眼,水青丝聪明的没有答腔,福了个身,便带着我闻快速退出去。
若是给大姊知道她擅自做主让断绝往来多年的佟家参与招标,而且还“不幸”的被佟胤玄给得标,她有十层皮都不够大姊剥!
她还有“家累”要顾,当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
等了许久都没得到回答,水胭脂抬首望着原先水青丝和我闻所站的地方,那里哪还有人?
“该死!”可恶!谁让她走了?
佟胤玄挑起眉,没料到这个自律甚严的小女人也会爆粗口。
“如果妳很想知道,我可以告诉妳。”
其实话一出口,水胭脂自己也吃了一惊,平时再生气也不会如此失态,难道就因为和他处在同一个房间内?
“是我。”不等水胭脂开口问──虽然他也认为她不可能会问──佟胤玄径自回答。
这下水胭脂更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她又没请他来,为何他能参加招标会?
不对!他为何会出现在艳城?早在十年前,佟水两家便已断绝关系,相互交恶,不再往来,是谁让他进艳城大门的?
“是谁开门让你进来的?”盈满愤怒的水眸狠狠地对上他。
不管是谁,她一定严厉处置!
热红的脸蛋,盛怒的神情,她全身散发出的热烫高温,连他都感受得到。
“妳先躺下来。”佟胤玄伸出手要把她按回床榻上。
“不要碰我!”水胭脂失声尖叫,害怕他的触碰。
为什么要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他早已抛弃了她,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不像他决定抛下她时所说的话做?
“脂儿,先躺下……”触摸她才知道她病得有多重,要承受那样的高温和病痛,她何来的力气和他对峙?
“不要叫我的名字!”她伸手捂上耳朵,拒绝听他用那总能撩动她心湖的嗓音唤她。
不要用那熟悉得令人心痛的称呼唤她,他早已割舍下她,把她狠狠地拒于他的心门外,为何还要来招惹她?
“脂儿……”佟胤玄深幽的褐眸满是担忧,害怕她太过激动的情绪会令身体无法负荷。
“出去出去出去!”水胭脂一手掩耳,一手用力地推开他,想把他推得远远地,推离她的心房。
“妳先好好躺着,我保证立刻离开。”佟胤玄试图安抚她的情绪,不敢贸然的伸手去碰她。
她的拒绝像是一把锐利的剑,狠狠地刺在他的心上。
这是正常的,是他伤了她的心在先……佟胤玄在心里不断这么告诉自己,却明白感受到她的举动对他而言是多么大的伤害。
就像那个下着骤雨的夜,他加诸于她的痛一般。
“出、去!”水胭脂像个疯子失控大喊。
佟胤玄咬了咬牙,知道她现在听不进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纵使还有许多话想说,也只得先忍下。
末了,他恢复平淡冷然的语调,留下一句话──
“我还会再来。”
没错,他会再来,为了见她而来。
第2章(1)
天际层层的云彩迸开,金黄色的光芒洒落。
一辆马车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驰着,驾车的是一名眉清目秀的青年,瞧上去干干净净的,一点儿也不像是驾车的仆役。
苗司空睿智深沉的眼眸直视远方,白皙修长的手稳操缰绳,迎面拂过的风吹乱了他的发,却吹不乱他面容上平静的神情。
忽然,他的眼角微微一抽,缰绳收紧了些,马蹄立刻慢了下来。
“怎么了?”坐在马车内的人察觉了,娇软的嗓音飘了出来。
“大小姐,是羊。”苗司空边说边缓下马儿前进的速度,直到最后完全停止不动。
“绕过去。”水胭脂细细的黛眉拧起,不解从小跟在自己身边,办事效率极高的苗司空怎会连遇到羊该怎么做都不清楚。
“绕不过去。”苗司空的语气平平淡淡的,“是羊群。”
“羊群?”还是可以绕过去,不是吗?
听出主子话里的质疑,为了证实自己不是办事不力,他拿出踏脚凳,拉开车门,请主子一探究竟。
车门方开,水胭脂立刻嗅到一股羊骚味。
“免了。”抽出绣帕捂住口鼻,她拒绝下马车。
苗司空没有勉强,仅是将车门打开让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确实是羊群。
大批的羊聚集围绕在马车四周吃草,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偏偏就是没看到牧羊人。
“怎么会让马车陷入羊群中?”
“本来牠们并没有成群结队,而是马车靠近之后才渐渐聚在一起的。”苗司空简单的解释。
其实他也说不出到底是怎么陷入羊群中的,反正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动弹不得了。
“牧羊人呢?”务实的水胭脂没兴趣追究造成如此窘境的原因,只想着该怎么解决问题。
“没瞧见。”苗司空四处搜寻片刻才回来禀报。
“麻烦了。”水胭脂轻喃。
不快点,她定会错过和佟当家赴约的时辰。
佟家是北方巨商,握有边关大半以上的经济命脉,前任当家佟邦雪致力于“货通天下”的远景,却壮志未酬;而新任当家──也就是佟家长子──佟胤玄,接管佟家才一年便实现了父亲做不到的事,将佟家的祖业发展得更胜以往。
至此“佟胤玄”这个名字,在商场上成为一段传奇佳话。
艳府水家和佟家自前任当家掌权起便有密切的往来,说来还可以算是世交,所以她小时候曾见到佟邦雪和他引以为傲的长子,但自从三年前佟胤玄接管佟家事业后,便甚少在艳府水家出入,即便有,也都是匆促来去,她几乎忘记他生得是何长相。
“赶不走吗?”水胭脂的话不是问句,而是要苗司空去做。
“大小姐,我并不是牧羊人,赶羊不是我的专长。”苗司空淡然敛礼,口气恭敬,说的话却是拒绝。
苗司空的自傲是她惯出来的。毕竟身为艳城的师傅,苗司空有本事也有资格骄傲,但是不把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就另当别论了。
“究竟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柳眉轻挑,她唇畔带着似笑非笑的痕迹。
“当然大小姐是主子。”
“那就给我赶羊去。”
“化妆师傅的手是性命,如果不小心伤着了,艳城的工作该由谁来做?”苗司空一番话戳中水胭脂的罩门,令她无法反驳。
是的,如果拿工作来当挡箭牌的话,她绝对买帐。
虽说她是艳城的下任当家,但她对上妆这事向来没法子,总要由苗司空来画,甚至时常被苗司空教训没有身为艳府大当家的自觉,所以在工作上她绝对不敢与他为敌。
“得了。”水胭脂放弃与这年纪比自己大、气焰也不小的下人争辩,如今也只能等牧羊人来解救他们主仆俩了。
初秋的草原上,阵阵冷风吹拂过,形成一道道青草波浪。
九月的北方已经冷得令人拉紧衣领,拿出棉袄裹身。
草原上除了成群的羊儿外,还有三三两两的牧羊人跟在周围赶羊,和几名骑着马的高大男人。
男人们身着长袍,衣领袖口缝上狼毛,头戴羊毛风帽,围绕着其中一名年轻男子,亦步亦趋的跟着,主从关系明显划分出来。
男子昂藏挺拔的身躯在男人们之间甚为显眼。
男人们对他恭敬,女人们毫不掩饰对他的爱慕,附近帐包的牧民们无一不认得他。
他就是边关首富佟家的少当家──佟胤玄。
他拥有一副比他人更宽阔的肩彷佛能撑起天,结实得能容纳一切的胸膛,修长得好似能踏开大地的双腿。端正的五官过于严肃,只有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泛着柔和的光芒,才没让人被他严峻冷漠的外表给吓跑。
今日是例行性的牲口巡视,向来亲力亲为的佟胤玄,不畏辛劳的跟着下属来到草原上。
“怪了,羊群里有辆马车。”对这种例行巡视向来没兴趣,只是为了保护佟胤玄的安全而跟出来的耀武,瞇着眼看向与他们有一段距离的羊群。
“咦,真的耶!”其它人定睛一瞧,立刻附和。
“在这里谁会乘坐马车?就连女人都骑马!”身为佟胤玄得力的左右手,华襄一边记录着主子说过的话,一边反斥。
“可那真的是马车啊。”一名属下吶吶地开口。
“那应该不是咱们的羊吧?”耀武没搭理死对头的话,径自问。
“是的,那不是佟家的羊。”牧羊人看了一眼,很确定。身为专职的牧羊人,他不可能会错认照顾的羊群。
属下们的争论传进了正忙于巡视牲口情况的佟胤玄耳中,他暂且停下手边工作,锐利的黑眸抬起,望向属下指指点点讨论的方向。
确实是羊群,且羊群中停着一辆马车。
“大概不是本地人。”耀武下了结论。在草原上都是骑马,不可能会有人乘马车的。
“华襄,这里交给你。”话落,佟胤玄掉转马首,策马向被困在羊群中的马车前进。
“欸?咦?”来不及反应的华襄一愣。
“少当家!”倒是耀武反应过来,立刻策马追了上去。
真是的!
就是要应付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当家,才会需要他的存在!
“有人来了。”在安抚马儿情绪的苗司空突道。
“是牧羊人吗?”水胭脂的疑问由马车内传了出来。
“好像不是。”苗司空回到马车边,目光紧盯着远处而来的黑点不放。
车内的水胭脂闻讯,眉也不皱一下,态度仍是泰然自若,“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她可是要成为艳府大当家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是。”苗司空静静的退到一边。
或许他会认为这个主子懂得不比自己多,年纪又比自己小,但不得不承认,水胭脂有种安定人心的沉稳气度,饶是在兵荒马乱的情况中,只要瞧见她稳稳地端坐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绝色娇容,便会令人有种担忧是多余的安心。
马儿的嘶鸣声显示人已到。
苗司空朝来人抱拳,并没有开口。
男子高大的身形,一双不若汉人的浅褐色瞳仁,使他瞧上去似乎有边关部族的血统,因此苗司空不确定对方会不会说中原语。
“你们遇到麻烦。”佟胤玄说出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
“我们正在等牧羊人前来把羊群给赶走。”苗司空这才回答。
“等牧羊人?”晚一步赶到的耀武闻言,脸上出现讪笑,“这儿的牧羊人同时必须监管好几批羊群,多半是四处跑,你们可有得等了。”
苗司空对耀武的讪笑显然不以为然,淡淡地开口:“是吗?无妨,我们不赶时间。”
“苗师傅,我要下马车。”水胭脂娇软的嗓音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