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米粮铺看起来是得提上行程。
“你那祖母不是好对付的。”柴王氏不放心。
“总之,见招拆招就是了,现在烦恼也没有用。”这是乐不染的真心话。
乐老太太有多么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乐不染这个孙女,由她才下马车,从侧门进来,就被眼带鄙夷的段嬷嬷领着,去了乐老太太的博怀堂就知道了。
进屋看见乐老太太在窗边的榻上斜倚着,大太太程氏坐在下首,丫鬟打扇搧风,搥腿捏背,都暮秋了,可乐老太太人福态怕热,屋子的四角这时还搁着冰盆,几案上放着吃了两口的冰镇红枣银耳莲子羹。
段嬷嬷把人带进来就站到老太太的身边去了。
二房的周氏和四房的方氏都没见着人影,屋子里静悄悄的,想来是都不想蹚这样的浑水。
乐启钊和杨氏各自向老太太行礼,见乐老太太不怎么理会他们,垂了手站到一边去。
这个家就是乐老太太说了算的,就算乐老爷子在某些时候也要听她的,她总认为,当年是她带着大批的嫁妆嫁进乐家,乐家才有今天的门面,儿女们又在她的手底下讨生活,更是唯命是从,山老虎做久了,常常就会忘记自己只是个窝里横的,不知外头的天高和地远。
她穿着万字不断纹的冰丝万寿绵长褙子,缂丝绣老福星摘寿桃抹额,容长脸下的法令纹拉得长长的,对儿子和媳妇的问候视若无睹,不善的眼光宛如毒蛇的盯着跨进门的乐不染,让人背后发凉。
大东朝对于商贾、平民的穿着并没有严厉的规定,只是在士大夫眼中,商人就是投机者,并不能给社会带来实际价值,因此地位低下,商贾无形中为了投上位者所好,在穿着上便会适时的调整,不会一味的讲求华丽奢侈。
可老太太自觉是后院妇人,又家里开着布庄,家里现有的东西,自己不拿来用,难道要留给跟她不同心的外姓人用?
是的,在老太太的眼中,媳妇都是外姓人,就连外姓人生的丫头也只能是替兄弟铺路的工具。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对乐家来说也是个外姓人,她作威作福久了,也还真没人敢直接这样打她的脸。
对于布料要求,她非绫罗绸缎不穿,非缂丝冰丝不穿,比一些权贵家的老夫人还讲究。
对她来说这些都是她应得的,至于这些东西是不是乐家代代勤劳积攒下来的基业,她的嫁妆不过是替人家添砖家瓦?这她都不在乎,在刻意的漠视后,乐家便是靠她一力支撑发家的了。
这样的自以为是,日子一久,她也就自认是乐家的大功臣,行事越发的随心所欲,老实说,这位老太太着实有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乐不染给乐老太太行了个福礼,也没等叫起,便自动站到一边去。
乐老太太一股气就往脑子里窜,只差没哆嗦,“你瞧瞧你这什么样子,长辈可叫起了?你娘教你的礼仪规矩都喂狗了吗?不知礼仪,不知所谓!”
乐不染恬淡一笑。“就因为我没向老太太磕头跪拜见礼就是不知所谓了?恕不染懵懂,这是哪家的规矩?”
“你这抛头露面丢尽我乐家脸面的贱丫头,我可是你的祖母,见了长辈竟然连下跪都不知道,拎不清的玩意!”
她是贱丫头,那生下她爹的这位老太太你又是什么?
“您消消气,要是气坏了身子我可就罪过了,不过我很忙,老太太有话就直说可不是来跟这老太婆打嘴炮仗的,没那闲清。”
乐老太太冷笑,脸色更加难看。“你不要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就为所欲为,跟我斗,你还差得远了,你要伏低做小,我还能考虑让你回去祠堂伴着青灯古佛,安稳的过日子,你却一进门就跟我耍这种把戏,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不就是磕头吗,我心不诚,意不正,还名不顺,您非要我磕这头,只是仗着您的年纪吗?我有些糊涂,请老太太明示才好。”
这话把乐老太太顶得差点翻个白眼背过去,程氏连忙向前给老太太抚背顺气,还能分神骂乐不染给老太太出气。
“我说呢,你这丫头不过在外面置了些田地,说话就这般猖狂,眼中连祖母都没有了,我看你还是回祠堂去跪着,等你祖母缓过气来再过来说话吧。”
贵为县太爷夫人的程氏从来没想过三房的这个丫头敢如此大胆的和婆母抬杠,分寸不让,这是那个不论说什么都只会哭的无用丫头吗?
乐不染看着那婆媳俩越来越黑的脸,心中冷笑不已。“拿捏我就这么有趣吗?让你们乐此不疲,你们不就欺负我爹娘软弱,无法替儿女扛起风雨,我替自己挣口气还惹你们看不顺眼了?”
程氏今天算是见识了,这个平常乱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臭丫头,居然这般的伶牙俐齿。
她气得恨不得撕了乐不染的嘴,不过她逼着自己咽下这口气,“我说染姐儿,你要知道,我们都是为你好,你在外头抛头露面,可知道流言四起,说得有多难听?让你回来是让你把手头上的产业交出来,由长辈处理,旁人要是来问话,咱们也有话说,你还小可能不知道没分家前,儿女是不容许有私产的,全归公中所有,谁敢私攒置产,轻则没收,重者除籍,净身出户,你祖母是疼你,好好跟你商量这事,你可别想歪了。”
“如果我说不呢?”她这是和家里彻底撕破脸了。
“哼,这由不得你!你忘记你大伯可是咱们县的县官,就算你立了女户,让你消籍,只要老太太一句话,到时候你还不是得把名下的产业都交出来?”程氏观着乐不染的脸色变了,心里可得意了。
大老爷有意往上爬升,家里还正想着法子呢,却得知三房那个被撵出家门的丫头,手里居然攒了不少钱,这绝对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那些个庄子田地、宅子要是能拿到手,老爷想官升一级,也许好几级都没问题!
只要老爷升官去了别处,她就能用家眷的名义跟着去享福,再也不用留在这一分三软地的老家,名为主持中馈,家里的银钱却是全部捏在老太太手里,动辄得咎,还要随时听候召唤侍候这老太婆。
她厌倦了!
“还有,”她越想越兴奋,恨不得把手里的好牌都打出来,看着乐不染吃瘪。“染姐儿,你可别忘了,你的终身大事可都得看老太太心思,你要乖巧听话懂事,你祖母这回一定会替你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让你平平顺顺的过小日子去,把你一辈子放在家里不嫁人也不是不行。”
就当养一条狗。
乐不染看着这个名义上是她大伯母的女人还有乐老太太,这对婆媳真是心黑,要是不顾她们的心意就把她往死整。
乐不染拍拍身上看不见的灰尘,语气仍是一贯的平淡。“大怕母似乎忘记一件事。”
“什么事?”
“当初你们怕我死在家里,传出去不好听,迫不及待的把只剩下一口气的我丢出家门,划清界线,祖母还扬言要把我除籍,再也不认我这个孙女,这是一桩,再说,我已出嫁,早就不是你们乐家的人了,老太太想行使祖母的权力,恐怕是把自己想得太无所不能了。”她眼底看不见一丝阳光,全是决绝。
乐林氏刚缓过来的脸色又愤怒得通红,简直要滴血般,手重重的在桌上拍了一下,震得桌上的茶盅都跳了起来,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娘!”程氏、杨氏和乐启钊全都慌得喊了声。
“你这孩子是怎么说话的,这是对祖母该有的态度吗?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交给你祖母,有人帮你打理你应该感谢才是。”乐启钊出声斥责。
“这件事不劳父亲大人您操心。”这就是她的爹,亲爹。真是有够讽刺的。“我当初嫁给高员外那个畜生您没出声,我被赶出家门,您没出声,现在您哪来的脸面叫我把所有都交出来?”
乐启钊被女儿这一堵,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脸抽搐,握起的拳头捏了又放,但终究没再坑声了。
“娘,染姐儿不懂事……有话好说。”杨氏看着女儿孤伶伶的公然挑战老太太权威,虽然句句都在理,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乐老太太连理都没理她,脸色狰狞的瞪着乐不染。“你就是个桀骜不驯的,梗着脖子和我硬杠,行,进了家门,你休想再踏出去一步,给我回你的院子去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让你出来,若是一直糊里糊涂的想不通,就别怪我随便找户人家把你打发了,到时候你一样落不着好。”
再嫁女能嫁什么好人家?鳏夫、残废、乞丐,她的将来还不是握在她手里,想摆脱,门都没有!
乐不染知道说什么都是白说,千防万防,终究是没防住层出不穷的算计,她心里着实不好受,她那些努力用心都是为人作嫁吗?
到后来难道只能是一场空?
她握住拳头,心里头的厌恶简直要藏不住,往外溢了出去。“你不能……”
乐老太太笑得狡猾又张扬,“我是你的祖母,你就看我能不能!”
摆布一个臭丫头,有什么难的,脸面都撕了,那她还跟这贱丫头客气什么。
“是不能。”一道冷如山泉高涧的声音如入无人之地的传了进来,令气氛窒息的内室透进了一般冷飕飕的冷冽之气。
第十章 神一般的英雄救美(1)
一团黑暗之气,不,是这人只能用黑暗来形容,虽然俊美无俦,但眉宇孤绝冷清,气息无情冷漠,眼眸中除了睥睨就是全然的冷漠,一屋子的人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
全身令人不敢撄其锋的气场,只有在看见乐不染的时候略微收敛了些,可再仔细看见她苍白的小脸,那点柔软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不嫁任何人。”他吐出六个字,像铁锚,震得所有人哑口言。
他太过出类拔萃的长相令人瞩目,虽然在场的只有年轻的丫头,连程氏也是目不转睛,悄悄红了腮。
当初他和元婴来避雨,抵不过乐启开热忱的挽留便留宿了一夜,却没想到一整晚的敲门声竟没断过,藉故送茶点、宵夜,百般藉口就是要进他们房间的女子络绎不绝,更令人厌恶的是,那乐启开竟也送了两个美婢说是要侍候他们,他不胜其扰,拂袖而去。
一个府邸的姑娘教养如何,从这点小事就能看出来,这个表面看似富贵的家,在连彼岸眼中,并不是那么正派的人家。
乐不染瞠大眼,琢磨着是不要捏一下自己的大腿,这男人不是回京去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连彼岸径自来到乐不染面前,举起手里垂下的花束。“我来了。”
眼前的少女皮肤白皙,彷佛一块温润的羊脂玉,眉如远山,目似桃花,笑起来时弯弯如新月一般,眼波若含着水雾烟波,娴静优雅的宛如三月春暖。
乐不染看见举到她面前的捧花,还是碗口大的芍药,有粉有白有金有红,缀着淡紫的勿忘草,仍是用粉色缎带系上蝴蝶结。
乐不染啼笑皆非,这男人不能换点别的花?随便什么都好。
“不喜欢?”他问。
“下次可以换点别的,不必那么大一束,一朵也行。”她要是不说,他可能会一直一样的送下去,幸好他们不可能天天见面,否则她的屋子不早花满为患了才怪。
他想了下。“好,但你还是喜欢是吧?”
她颔首。“你怎么来了?”
“皇上让我出来办差,”其实是他自己请旨出来,“顺路就来到这了。”
顺路?候在门处和日暖大眼瞪小眼的康泰几乎要翻白眼了,淞州府水患告急,主子奉圣命南巡巡抚,一北一南,哪里顺了?
虽然说委由地方官吏负责的粮食和赈银都已经发下去,但是说真的,能到灾民手里不知还能剩下多少,皇上便责成连彼岸去主持赈灾事宜,便是怕当地的官僚层层剥削下来,真正的灾民一无所得,顺便将所遇、所见的贪官汙吏抓出来,以儆效尤。
乐不染脑筋一转便知道这男人所谓的顺路,是已经去过雁子胡同那边,知道她回了乐府,这又过来的吧?
一屋子的人看见乐不染和这男人居然看似热络,他那人畜退散的庞大气场一来到乐不染面前,居然褪得一干二净,众人心里都诧异不已。
要是任他们这么旁若无人的聊下去,他们算什么?摆设吗?实在是太目中无人了!
乐老太太轻咳了声,极力掩盖心里的吃惊,心里七上八下的乱转了数十个念头,“少君和我家染姐儿竟是熟识?”
她是知道连彼岸身分的,当日来避雨借宿,她便鼓动大儿子去套话,连彼岸是个嘴巴严实如珠蚌的人,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可元婴就是个唠叨货,只要投他所好,打开话匣子,什么忌讳都不存在。
大东立朝,家族经过百年还依旧兴盛的,只有陇西李氏,太原王氏,琅琊胡氏和清河崔氏了。
然而,相较这四家,还有个连家历经四朝而不倒,名望地位乃至底蕴,犹在他们之上,连家最出名的有二,一是一门三帝师,另一是治国之士辈出。
第一代大东开朝帝王便师从连家高祖,深受帝王赏识与重用,连彼岸的祖父连东天更是先帝还在潜邸时的太子太傅兼文华殿大学士,又兼吏兵二部尚书,而现任的连家家主,眼下刚过不惑年纪,却已经官居户部尚书,可惜的是家族后辈只有嫡子连彼岸最为突出,十岁以神童之姿中秀才,十二岁高中解元,就在满京城以为他有可能摘下三元及第殊荣,成为科举史上少数的绝无仅有时,他却放弃了殿试,不再往仕途上更进一步。
新帝登基后,身为太子伴读的他被视为太渊帝的左臂右膀,虽然只挂名一个从三品散阶中议大夫的闲职,但是却能不经召唤面见圣上,朝臣议事他也能旁听左右,圣眷隆重。
若非他推辞不受,品阶绝非如此而已。
乐家想巴结他都来不及了,家里要是随便一个姑娘能攀上这棵大树,那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谁知道他油盐不进,不告而别也就算了,还留下百两纹银当作宿资,摆明了只把乐府当成客栈,不想与之有任何干系。
这回为什么不请自来?
连彼岸全然不埋会乐老太太的弦外之音,说话仍旧简洁,“她,我的。”
乐老太太还在思考他这句话,程氏却忍不住了。“她嫁不嫁可不是少君您说了算的。”
一个上有祖父母,下有爹娘的,甚至还有她这大伯母在的人,哪轮得到别人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