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回路转,面前豁然开朗,那阵鸣鸣的声音忽然变大,随着突如其来的疾风卷过耳边。季雅泽呆住,默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灰色的海。
他回过头,远远的身后,坐落在幽邃山谷中的村落掩映在雪中,露出图画一般的青黑色线条,那是屋脊或树木的干枝,而越过这小小的崖口便是海,从这里已经能看到下面雪白的、型如弯月的沙滩。
方灿指指海边的一簇建筑说:「那里是海洋研究所的养殖基地,我妈就在那里上班。」
季雅泽怔怔看了一会儿,有点懊恼的开口:「忘了带纸笔。」
方灿微笑:「又不急在一时,来,下去走走。」
两人顺着岩石间的小径,很快下到沙滩上。
他们居住的城市也靠海,可是这里截然不同。这里仿佛遗世独立在世界尽头。冬天的白昼本就日光惨淡,刚下过雪的山与海更晦暗阴沉,铅灰色的海面泛着白色泡沫,发出哗啦啦的巨响。一只偶尔落在沙地的鸟蹦蹦跳跳,看看两个人,风把它的羽毛吹的到折成一种蓬乱奇怪的角度。
季雅泽抿着唇,盯着海面看,似乎想把那种复杂的色调全都印在脑子里。耳朵被澎湃的海浪声充满,但是又有种错觉:这里静的一丝声音也没有。风很大,很冷,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冷还是激动,浑身瑟瑟发抖,抽抽鼻子,转头看方灿。
方灿没有偶安康内海,他在看山,眼神专注,夹着淡淡的忧郁。
不由自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季雅泽心里一跳。
虽然掩在残雪和枯黄的草叶下面,还是能看到来时小径的附近,有一片怪异的山坡,青灰色的半圆、青灰色的石碑,是墓地,面向大海,有一片小小的墓地。
「那是什么?」
方灿回过头,好似突然被从异空间拉回来,看季雅泽的目光仿佛在看陌生人。
季雅泽皱眉,重复:「那是什么?」
「那里啊?」方灿语气变的有些轻快,「是村子的墓地。」
「墓地……」季雅泽低喃。他想起吃饭的时候方母说方灿去了墓地。
「走吧,回去吃午饭,」方灿兴致勃勃,「我爸的手艺一流。」
***
季雅泽不太沾荤,方父的新鲜山菜、青蔬炒的脆嫩可口,他吃了不少,尤其爱吃拌野山参,刚进嘴里有点涩,嚼两口之后却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涌出来。
「爱吃素啊?」方父乐呵呵,「那就多吃,家里有暖棚,吃菜最方便。」
「怪不得瘦得干一样。」方灿说。
季雅泽当没听到。
或者是想表示礼貌,不过主要是方父、方母很自然的态度,让季雅泽不知不觉柔软起来。两人既没有长辈高高在上的样子,也不会给人陌生的疏离感,可也不会热情唠叨到过分的程度,就淡淡暖暖的,好象季雅泽应景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是一种很容易很自然的感觉。
方母看看季雅泽,有点懊恼:「我吃素也会肥。」
儿子笑话老妈:「你减肥?还真赶时髦,我爸不嫌你就行了。」
方不亲不理他,向季雅泽打听:「我听说减肥主要还是在吃上,你平时都怎么吃?」
季雅泽愣了愣。
方灿想起来,说:「我知道!我记得你爸和你哥平时总吃餐厅,是不是你妈做菜不好吃?」方母顿悟:「那是饿出来的?」
季雅泽半天才开口:「我妈不会做饭,我有时候自己做做,有时候在外头吃。」
方灿看看他。
季雅泽迟疑一下,解释:「他们太忙,没什么时间。」
方母转头跟方父商量:「老头儿,以后做菜别做那么香好不好……」
季雅泽躲开方灿的目光,埋头触犯,话题撩下了。
午饭过后,方父方母都不见踪影,季雅泽顺口问一声方灿,得到的回答是:「我哪知道?反正到时候就回来了。」
敢情放羊是方家的传统。
季雅泽不说话了,抱着一杯热腾腾的石竹茶,坐在桌边,望着外边发呆。
方灿收好碗筷过来坐下,看他几眼,视线向下落到露在毛衣外面的手上,手腕很细,手指很长,骨节明显——真的很瘦。
「跟家里吵架了?」
季雅泽有点讶异的回过头来看他。
方灿笑笑:「打电话回去说一声比较好吧?」
「……」
「算了,」方灿一副没所谓的样子,「随你自己。」
他其实想问很多,为什么跟家里人吵架?为什么总是不开心?为什么孤零零站在街上?为什么要跟自己走?还有许多……可是方灿自己是十八岁就离家的,带着沉甸甸的心事,不想说的时候,也不会喜欢别人问。
所以他淡淡地扯开:「你要出去画画吗?要就现在去,冬天天黑的早。」
季雅泽垂着头,脸上有倔强的神态,似乎想到什么,而心里为此赌着气。静一会儿,站起来说:「出去看看,回来画。」
两个人走的还是早上那条路,方灿似乎毫无意识便转去那个方向,季雅泽跟在他身后,心里有些莫名的郁闷:以为方灿似乎会追问自己出了什么事,会像以前那样凶巴巴地管头管脚,一来年痞像的教训自己……如果他这样,就吵回去!已经准备将坏脾气点着,劈啪啪炸开来,却被抽掉导火线……闷在怀里……难过……
换了地方,方灿似乎变了个人,一下子沉静起来,说话口气很……随和……感觉却疏远很多,这里有什么,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季雅泽突然站住,不出声,心想多久他会发现自己没有跟上去?
两秒钟而已,方灿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停住脚回过头来:「怎么了?」然后他眨眨眼,在季雅泽脸上看到一抹简直可以称为「笑」的表情。
原来,小心眼笑起来是这样的……
丹凤眼微微地弯下来,那种凌厉寒冷的味道完全不见,只余下艳丽……有这种眼睛的人,面孔都会这样矛盾吧?笑起来……真的很柔媚……觉着一种天真的孩子气的得意……
方灿发呆的时候,季雅泽从他身边施施然过去,下巴微扬。
这是要怎样?方灿心里想,然后看到季雅泽走过去的方向,急忙说:「不是那边。」
季雅泽回头瞥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方灿叫他:「喂,那边只有……」
「墓地,我想去看看。」季雅泽回答的很干脆。
方灿再次发呆。
墓地是在松林下面的一片缓坡,峭壁和沙湾尽在眼底,松涛阵阵。因为迎着风,地面只有零散的积雪,露出一层枯黄草根。
季雅泽在墓碑间慢慢走着,有的上面有照片,大部分没有。他问:「上午你来看谁?」
若是拜长辈亲属,不会有那种眼神,季雅泽没有理由的肯定。
方灿若有所思看他一眼,走到一座墓前,指一指:「小时候的朋友。」
青灰色的石碑上刻着「爱儿谭希玮」,镶着小小黑白照,照片上的少年有一张青涩俊郎的脸,整齐洁白的牙齿,温良快活的笑容。
季雅泽看着方灿蹲下去,用手指揩去照片上的尘沙,动作温柔。天高地阔,山海之间的风声烈烈,这么大的世界他的眼里只有那小小照片。
「他……怎么了?」季雅泽冷冷地问。
方灿站起来,拍拍石碑,忽然笑起来:「你是说他怎么会躺在这里?……这个笨蛋跑到海里去游泳,结果就竖着下去,横着上来了。」
季雅泽瞪圆眼睛。
方灿看他一眼,苦笑:「不敢相信的是我哎,这家伙可是我们村里水性最好的一个,谁会晓得……一定是考上大学太兴奋了,结果乐极生悲!」
「……溺水?」
「嗯,」方灿点头,片刻,闷闷地说,「本来说好了一起上警校的,考都考上了……跟他讲等我回来再出去玩。我只不过跟我妈回了趟娘家,才三天而已……」
季雅泽想起方灿说过的话:「是你考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你跟你父母讲明……」他脑子里念头一闪而过,「这个人,是你的初恋情人?是不是因为……」
方灿脑子比他快,立刻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是吗?不是因为两个人恋爱被家里发现,然后坦白,然后被阻挠,然后恋人失望而投海,悲剧发生,家里人无可奈何地放手……
「希玮不是我恋人,而且他……不在了之后,我才跟父母讲了自己的事。」
「希玮跟我只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从小玩到大……」
「希玮这家伙,就算恋爱受阻也不会投海,他是个欠揍的乐天派,碰到什么等候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还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当特警,他这个辫子翘得真没尊严,要当特警的人居然游泳淹死……」季雅泽看着方灿老半天,开口:「也就是说,你暗恋人家。」
方灿转头瞪他。
季雅泽有点不屑:「原来你以前这么没胆。」
方灿没生气,眉头蹙起,却笑出来:「你知道什么呀!」
「那你现在爱谁?」季雅泽问。
「……」
「沈一一说过你有几个床伴,就是说你没爱谁,是吧?因为你爱他。」
方灿仍然在笑,笑意却渐渐从眼晴里褪出去。爱谭希玮?是,他爱。是希玮让他认识到自己的性向,明白自己喜欢的是男人,脾气特别暴躁的时期,是希玮笑嘻嘻地陪着自己,容忍着白己,希玮从来没表示过是否知道自己心底的秘密,对于那些古怪、别扭、任性的举止,也从不抱怨……希玮是好朋友……
直到希玮死后自己才开始后悔,希玮知道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麽?因为没胆量知道结果,所以永远也不会晓得希玮可能回答什么……
那个可能的回答一直束缚著方灿,他永远会猜测,永远会懊恼……
「怪不得都说失去的是最好的……」季雅泽喃喃自语。
方灿有点茫然地看他。
季雅泽转头对他说:「但是沈一一说你现在最喜欢的是我。」
看着方灿略显惊讶的样子,季雅泽心里有一种很满意的爽快。就是这样!这才对!每次见面即使是吵起来,方灿的注意力总是集中在自己身上的,不管是挖苦或是责斥,站在他旁边但他脑子里却想着别的事情,感觉很不舒服!他跟那些男孩子搂搂抱抱,一副无所谓的假态,连他都感觉得出方灿的心思不在那上面,所以也就不以为意,可是这个谭希玮不一样,这个死人……
「我跟他,你比较爱谁?」季雅泽冷冷地问。
方灿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怪梦还没有醒。怎么会扯到这里来?他们刚才有说什么吗?小心眼直接就开始谈「爱谁」,中间似乎跳过了一大段应该发生的事情。
「你怎么会认识我喜欢……爱你?」方灿想不通。
「言行举止就看得出来。」
方灿更加奇怪:「哪些地方?」
季雅泽有点不耐烦:「自己回忆,现在是我问,我跟他你比较爱谁?」
方灿看著他,沉默。言行举止……车上的吻吗?还有什么?
「比较不出来?」
方灿摇摇头:「没什么好比的,希玮已经不在了。」
季雅泽有点恼怒,凤眼里隐隐冒出火气,突然一把揪住方灿的衣服把他拉低一点,用力吻上他的唇。
方灿泽身—僵。季雅泽的唇很凉,贴上来,让他不由自主打个寒颤,然后没等他反应,季雅泽的舌头就开始用力进攻,顶开唇,在他牙齿上溜达一圈,然后才跟开始一样突然地撤退,整套动作很粗暴,带有示威的意味。
「那在他墓前跟我接吻也没什么,对吧?」口气有一点挑衅。
方灿又好气又好笑,看看墓碑上笑嘻嘻望着自己的希玮,再看看季雅泽,突然觉得他真是可爱,单纯又暴躁。
是没什么,这是两回事,季雅泽似乎不懂。
「我说你什么时候也变成同性恋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季雅泽白他一眼:「我没说过我不是。」也没想过自己会是,他在心里偷偷的补上这么一句。一直以来烦恼的都是别的事,方灿是……是突然闯进来的……混蛋!虽然讨厌他可是还是会碰见,几乎每次都吵,然然沈一一说他比较喜欢自己……
那些天有勉勉强强考虑过,这个人其实还凑和,喜欢……就喜欢吧!
他还没想过以后要如何,命运安排他出来碰到他,跟他走,被他吻……然后遇到他爱的人,虽然是个死人!季雅泽一向顺从直觉,所以周围人都觉得他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现在他的直觉是要警告方灿:喜欢自己了,就专心点。
方灿似乎觉得有点棘手,摸著下巴。
季雅泽皱眉瞪他:「喜欢就是喜欢,不要装模作样!」
方灿愣一下,心里突然有点刺痛,又想笑,是苦笑:「是,是,我喜欢你,你呢?」
「我?」季雅泽端着架子沉吟一下,「嗯,还好吧!」
这算什么回答。方灿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季雅泽却好似很满意的样子,点点头:「那就这样定了。好冷,回去了!」
确实冷,看天气大概还会下雪。两个人没再逗留,下山回家。
季雅泽拿了素描簿和笔坐在桌边涂涂抹抹,方灿准备晚饭菜,中间出来拿东西的时候,看见季雅泽缩到火炉旁,他似乎很怕冷。
今晚还是一床睡吧!方灿想,然后又想起季雅泽说:那就这样定了。
拿著菜的手停下来,出神。那意思是互相都还算喜欢,所以可以……开始吗?怎么开始?以前想开始的人只有希玮而已,后来都是只上床,小心眼……确实很喜欢。
喜欢到看见他犯傻就想发火,又想吻他,可是没想过要跟他开始……方灿歪着头看季雅泽,看他低着头,睫毛一颤一颤,不知道是不是被炉火烘的,脸颊绯红成一片……
方灿一声不吭走开,没看到身后季雅泽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红晕逐渐消失,眼睛里浮出亮晶晶的恼火和愤怒……
第六章
在方父、方母面前还好,回到房间,方灿就知道季雅泽生气了。一样冷冰冰的嘴脸,却能感觉到身周寒气大盛。
方灿装不知道,拿过他的画簿子翻看,拍马屁:「画得很好呀,空白的地方都能看出来是雪。」
季雅泽不理他,木着面孔去洗澡。
方灿叹口气,仰面躺在床上发呆,过一会儿,坐起来去翻抽屉。以前的东西都原封不动,跟希玮的合照在最上面,用手工杨木框子镶着。
希玮、希玮……
身后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把相框拿过去。
方灿无奈地回头,看到季雅泽竖起眉毛,一脸寒冰,看相框两眼,顺手丢在地上,「当啷」一声,还有轻微的碎裂声。
方灿顿时皱眉。
季雅泽黑乌乌瞳仁里毫无愧疚:「还有吗?」
方灿心里隐隐冒火,用力拉开抽屉下面的柜子,一大包,重重放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