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这位男士的学历背景,在在让童瑶想起一个人。他也三十一岁了,同样是台大医科毕业。
她选择坐在餐厅最隐密的角落,静静等待那个叫罗建群的男人。
门再度被打开,一个穿着黑色英式剑领西装的男人从容地进入餐厅,抬眼扫过每个角落,像在搜寻着谁,直到那双魅力足以迷惑所有女人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
不,不可能,不可能会这么巧,怎么可以这么巧!
童瑶拿着水杯的手轻轻颤抖,不敢置信会在这里遇见他。
那端,冉向阳也愣住了。他临时答应替同事来“敷衍”相亲对象的,却没想到对方会是童瑶。这是怎么一回事?
突如其来的相逢,令他们不知所措。
他走向她,她故意低下头不看他,有点懊恼。都怪李颐珊,害她这么没有修饰地重新出现在他眼前,她八百年前烫的离子烫已经毛躁不堪,出门前随便抓了件黑色套头毛衣配上最安全的格子裙,脸上虽然扑了蜜粉,但经过一天的折腾,早已掉光,现在想补妆也已经来不及了……
我的样子还好吧?还可以吗?会不会很丑或是很邋遢?她下意识地抓抓发尾,整整皱了的裙摆,模样很是别扭,却尽收冉向阳眼底。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么可爱。
不应该在她外表这么糟的情况下重逢的,她几次想过,一定要用最美丽的模样让他后悔,孰料,后悔的人竟是她。
“我是替颐珊来的,本来想说几句话就走,没想到……”她先开口,却发现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喔,怪不得当罗建群向我请托的时候,我还觉得李颐珊这名字好熟啊,原来是你的国中同学。你别介意,我也是顶替别人来相亲的。”他优雅地拉开座椅,与她面对面坐着;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想好好看着她的脸。
“我想也是。你都已经结婚生女了,哪有可能还来相亲。”看你幸福的勒。童瑶说道。
“我什么时候结婚生女了?我怎么不知道?”冉向阳被说得糊涂了。
“难道不是吗?我那天在家乐福看见你跟杨佳佳,还有一个小女孩……”她忽然掩住嘴,这么说不就等于承认她曾见过他?
“家乐福?你是说我跟佳佳还有糖糖?呵,你误会了,糖糖是佳佳跟傅亚东生的女儿,不是我的。那天我只是代替亚东开车载她们母女去购物,买完东西就送她们回家了。既然那天你看见了我们,为什么不过来跟我们打招呼?”
“因为我还在生你的气。冉向阳,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好难过?”虽然不想,她还是无意间流露出哀怨。
“对不起。”他沉默半晌,千言万语,却只能简单地吐出这三个字。
“就是这三个字,就是你留的那封信让我好难受。”
“对不起。因为除了道歉,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但为什么?她有好多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然后,沉默了,就在他以为她还会追根究柢地问下去的时候,她却忽然说道:“你骗人的吧?”
“什么?”他表情疑惑。她还是老样子,总是说些让他弄不清头绪的话。
“你说你是代替人家来相亲的,如果真的是这样,干嘛穿这么帅?”是打算用来欺骗其他女人的吗?她有那么一点不高兴。他不知道自己长得很迷人吗?身材那么好,随便穿都可媲美男模。
“我可以当作这是你对我的恭维吗?”他笑了,眼睛眯起来,好迷人。
“油嘴滑舌。”
“你好吗?”
“很好。”她回答。
“要不要玩一个游戏?”他打开菜单说道。
“老游戏?”不愧是青梅竹马,她立刻意会到他的想法,也打开菜单,这是他们从前很爱玩的“猜心”游戏,凡是可以猜对方心意的事物,他们都玩得不亦乐乎,现在他们要猜的是彼此可能会点的食物。
童瑶迅速瞄过菜单一眼,胸有成竹地说:“你是不是要点脆皮德国猪脚和美式咖啡?”
“真聪明,你答对了!”冉向阳一脸讶异地说,然后换他猜道:“蕃茄罗勒鸡肉义大利面和冰奶茶。我猜对了吗?”
“错!我现在想吃的是田园时蔬素饭。你错了,要请客!”她眼色骤亮。
“好,这一餐我请客。”他的世界也明亮。
他说“这一餐”他请客,是不是表示他们还有下一餐?童瑶被这乍临的相遇弄得头昏脑胀,没法思考他话中是否别有意涵。
等餐送上桌,童瑶看他拿起刀叉,熟练地切着猪脚,却把外面那层厚厚的猪皮推到餐盘角落,只吃瘦肉的部分。记忆中他是不爱吃这种油腻腻的食物的,说猜心其实都是她胡说的,她根本就是故意要猜他最讨厌的食物,可是他却笑着接受,还装出一副“你真会猜”的表情,真是太假了、太假了……
她有感而发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是故意让我的吧,明明就不喜欢吃猪脚,干嘛要装作被猜中的样子?”
“那么你为什么也要骗我?我刚刚猜中了吧?你根本不想吃素饭,我说的对吗?”冉向阳眼中有着了解。他其实太懂她,就算他们相隔了许多年,也依然有默契。
“因为我讨厌你总是那么有自信,我讨厌──”
“童瑶,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这么可爱!冉向阳笑着,把她才吃了几口的田园时蔬素饭取过来,另外再替她点了一份蕃茄罗勒鸡肉义大利面。“我好饿,这饭让给我吧。”
他拿起她用过的汤匙,就这样吃了起来。这举动太暧昧了,竟使她脸颊红得跟蕃茄没两样。
为什么?他为什么对她又像从前那般好了?宛如他们之间从来不曾发生过冷战、不曾分离。她真的好迷惘又好疑惑,现在是怎样?他到底明不明白她对他当初的行为有多么介意?
走出了餐厅,发现天空飘起细雨,他们站在屋檐下,气氛却闷得慌。
雨愈下愈大,柏油路很快就被染成深灰色,车流不停地从他们眼前驶过,车轮在辗过小水潼时还会溅起白色水花。
童瑶以为这次告别将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单独在一起,因为不会再有那么巧的事情发生了,只是她却不免有点失落,不希望就此让缘分断去,当然,也不奢望能继续。
还爱着他吗?不是的,她早就已经学会用遗忘来遗忘,用无情去无情:不爱了,才不会伤痛。但真不爱他了吗?平静的心湖却又如此轻易被他掀起涟漪,波纹纵使很淡很淡,却还是有了痕迹。
冉向阳是无意再去招惹她的,这次的相遇完全是个意外,他没想过会这么快遇见她。然而他却在同时发现自己这些年来患的心病从来没有痊愈过,他不能再爱其他女人是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心爱的女孩,她占据着他内心属于爱情的那个位置,从此生根,不肯离去。
雨滴滴答答下着,这样枯等下去不是办法,他冒雨跑到对街便利商店买了两把透明的小伞;两个人、两把伞,象征他们的距离,一把伞只能容纳一个人,他们不可能再靠近了。
除非有一个人愿意先放下自己的伞,躲进对方伞下。但她有没有勇气放下矜持,与他靠近?
童瑶想着想着,恍惚了……
“这里离我家很近,我用走的回家,你去搭捷运吧。”童瑶握着伞柄,从伞下望着他。他又比以前更高了,两人站在一起,她竟然只看得见他的下巴,第一次,她发现他下巴胡髭处有一颗小小的痣。
“好,那就……再见。”他站在原地,她背对马路,两人相视微笑。
“再见。”她慢慢退后,视线却和他的紧黏在一起。
“小心后面!”冉向阳大叫一声,大步向前,拽住她的手臂,一辆小客车与她擦身而过,她感觉到裙摆似乎被车子的侧保杆划过那么一下。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他几乎在决定性的一秒即时拉住她,同一时间,她失去平衡踉跄往前,撞进他胸怀。
“好险哪!”他接住她,牢牢将她箍在怀里。方才,两人同时放开手中的伞,任伞被往来的车辆辗过,孤伶伶地躺在雨中。
这下,他们彼此都扔下伞了……童瑶怔怔望着支离破碎的雨伞,放下被伞框住的小空间,世界突然变得好宽阔,她禁锢的心好像也在瞬间被解放了。被他抱着的感觉是如此美好,撑伞固然能够遮雨,却不如在他怀里被淋湿的美妙。
而冉向阳好心悸,一直被刻意漠视的爱情再不受控制,只想紧紧将她揉进身体里,再也不愿放弃!
原来,这拥抱,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第四章
一切都失控了!
他们不仅没有道别成功,童瑶还到他住处去参观了。
童瑶得知,冉向阳回台湾还不到一个星期,暂时在台大医院附近租下一层二十五坪大小的公寓;公寓因为还没整理,纸箱堆了满屋,连房东附的家具上面的防尘布都还没拿开。
唯一干净整齐的,是冉向阳目前睡的房间。他买了一张新床,暂时解决睡的问题。厨房里除了简单的厨具外,什么都没有。
“对不起,我请清洁公司来帮我处理,但他们临时抽不出空,所以延迟了,房子很乱,空气也不怎么好……”
“没关系。”我在意的也不是这些,只是你。她浅浅一笑,低头,看见脚边一个纸箱,上面写着“童瑶”两个字,好奇地问:“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为什么写着我的名字?你是不是偷偷藏了我的东西?”
冉向阳苦笑,自动打开那个外表被保护得很好的纸箱。
童瑶俯身望着,都是她以前送给他的东西──一只旧了的深咖啡色泰迪熊、几本文学名着和某年圣诞节她送他的亲手织的围巾;她所有的卡片和信件则特地装在一个铁制的饼干盒里,就怕运送过程中压坏了,显示他的珍惜。
“这围巾你还留着啊?织得好丑喔,一个洞一个洞的……”童瑶取出那织得极不平坦的乳白色围巾,手指戳着上面的洞,好难为情,心想当初怎么送得出手?但是她没想到,他还当成宝贝一样留着。
“不会啊,我觉得很温暖、很好用啊。”他毫不介意地从她手中拿过围巾,熟练地往脖子上挂,她就更害羞了。
“咦?这不是我的小说吗?”刻意转移目标,童瑶从纸箱最深处挖出自己的作品,每一本都细心地装上书套,保持完好。
“喔,我托人从台湾寄给我的。”冉向阳间接承认,这些年来,他始终关心着她。
“干嘛这么麻烦?我可以送你,还有亲笔签名喔。”她有说不出的感动。
“我还要有唇印的那种。”他坏坏地笑着,将食指压在自己唇上,使她脸颊绯红。
“冉向阳,我……本来是不打算再理你的。”她说。
“我知道。”他笑,真喜欢她鼓着腮帮子的模样。
“冉向阳,我跟你说话并不表示我已经原谅你,你最好搞清楚。”
“我知道。”
“冉向阳,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了,一点都不……”
“我知道。”
“冉向阳,其实,我真的……”好喜欢你。她还没说出口,便被他的唇堵住了。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大胆举动吓傻了,因此没来得及抗拒,使得他更加放肆。一开始只是轻轻用舌尖画着她的唇缘,然后诱使她轻启朱唇,引他深入,任他占领她温暖的甜蜜,那滋味令她忍不住闭上眼,连睫毛都深深颤动。
她又不是没有和冉乐冬接吻过,为何冉向阳还能给她比初吻还要激烈的热情?是什么使她迷乱?是什么使她忘了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人?
她气自己为什么如此无法拒绝,却又甘心偷尝这片刻的欢愉;她爱这个男人,从来无庸置疑;却也恨他,不容抹灭。
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她回想起来,好像都是从那些小小细微的事情开始慢慢累积的。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高尚,让她不得不喜欢。
而冉向阳是这样想的,既然无法忘怀,心悬着痛苦,不如在她身边,看她幸福。
这次,他不想再逃避了,他想要以自己的方式爱她,不管乐冬同不同意,他都不愿再让步。他想要的,只是能常常看见她的笑脸,但是不去打扰她,静静地爱她。
可以吧?他想,却把自己错估得太正直、太无欲,也太圣人了。他怎么可能压抑得住这股想吻她的冲动?他渴望她渴望得要命!少年时代是纯纯的爱恋,是不合欲望的那种爱恋,但此时,他到底是个正常又健康的男人,想要拥她入怀,彻底缠绵,也是极自然的反应,他又何必掩饰?
过去,在亲情面前,他选择退缩;现在,在爱情面前,他反而勇敢了。
因为早就彼此相爱,所以他们都不愿意放手。童瑶手臂越过他的脖子,紧紧攀着他的背,像汪洋中仅存的木筏那样依靠着他。她吻着他的发顶,有一股淡淡的婴儿皂香,而他则吻着她颈,让她坐在他腿上,然后一路往下亲……
他脱下她的套头毛衣,她的发髻因为静电与毛衣的蹂躏而敞开,性感得不得了,他瞬也不瞬地,只怕认不出他心底的那个小女孩。
童瑶真害羞。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就应该穿新买的蕾丝内衣,等衣服一脱,才赫然发现身上穿的是肤色的学生型胸罩……她急忙扯了件外套披上,不想让他对她倒胃口,这很可能是他们唯一的一次,她不愿留下不美好的回忆。
“怎么了?”冉向阳重新将她拉回身边,捧着她的脸蛋问。
“唔……你看过BJ单身日记吗?里面有一段女主角要跟大帅哥上床的戏码,她身上穿的就是一件阿嬷型的内裤。”她红着脸解释。“我那时候还哈哈大笑,觉得女主角真糗,要是我,一定不可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那又怎么样?”他不懂,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两人对望几秒钟后,冉向阳终于懂了,他大笑着作势要脱去她的外衣。“没关系,我不介意看你的阿嬷内衣啊!不瞒你说,我个人还挺喜欢‘怀旧’的感觉。”
“冉向阳,你好坏!”她满屋子绕着让他追,笑得好快乐。
他一把抱住她,两人乱笑一阵,快把屋顶给掀了。
然后她不笑了,因为他用那么认真的表情看着自己,这还是第一次。她不知道,她赤着脚,穿着他的西装外套,披头散发的,模样很奇怪,但是好可爱!他看得痴了,之前的欲望消褪,更明白的,却是喜欢她的这份安心。
这样就够了。他方才不该贪心,差点铸下大错。他对她的爱恋,从少年延烧到现在,除了付出,没有旁的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