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令人钦佩的傅老夫人啊,一个婆婆能为媳妇做到这般地步,真是世间少见。
只是,他原本一心想帮茅芸香褪去傅家人的外衣,怎料现在傅老夫人却又给她添了一件保暖的大衣,还给了她自由选择穿脱的权利……
黑眸徐徐张开,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似有了悟。
向来自认为大量的他,何苦在这点小事上琢磨?他想要茅甚香变回自由身的初衷本来就不是为自己,因为他一开始就不在意她是寡妇与否,他只是希望她别因扛着傅大少奶奶的空名与他相爱,而饱受压力及旁人异样的眼光。
然而他又想,他或许小觑了她,现在她俨然是个奇女子,既是奇女子,怎会在意旁人的耳光。并且她胆识过人,肯定也是敢爱敢恨之人,要不,那日在他书房内室怎么会有两情相悦之吻?
他脸上的笑纹加深,忽地明白什么叫「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他楚天阔虽被称活神仙,到底仍是平凡之身,杞人忧天自是难免。
做完了收功步骤后,他一跃跳下练功石,等候在旁有段时间的钱管家立即上前,「公子,傅二少又上门来了,他想借一笔钱,说等卖了傅家祖宅再还钱。」
「我饿了,午膳准备好了吗?」楚天阔边走边问,对钱管家禀报一事充耳不闻。
「是,午膳已备好,请公子前往用餐。」钱管家恭敬地道。
既然主子对他请示的事置若罔闻,表示主子已全然不想理会傅二少的请求,等会又该是莲儿现身招呼客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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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日不眠不休守在傅老夫人的病榻前照顾,再怎么身强体壮的人都吃不消,何况是身子瘦弱的「茅芸香」。
一个时辰前,喂婆婆吃过药、见她睡下后,温碧萝实在觉得体力不支,便回房想小憩一会,结果一躺上床就沉沉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地醒过来,惊觉自己似乎躺了太久,忙不迭起身想去婆婆房间察看,怎料身子忽地一阵晕眩,她只得先坐在椅凳上休息一会。
这几日婆婆的病情越来越严重,除了西药铺的刘大夫来看过几回,楚天阔私下也商请东药铺的老大夫来看过,但两位大夫皆未和她多说婆婆的病情,仅是面色凝重地直摇头,开了药,药是吃了,却未有好转迹象。
她喝口水,休息的同时竖耳聆昕隔着小庭院的对门房间有无声响,那间房是宅院里最温暖的,她见婆婆夜里常咳不停,遂请婆婆搬到那里休养,只可惜婆婆的病情仍未改善。
听见外头隐约传来似有若无的咳嗽声,她想肯定是婆婆刻意捂着嘴,不想让咳嗽声吵醒她,然越是如此,她越担忧,顾不得头还晕着便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焦急地往对门房间走去。
「手,你的手……」
听到傅东洋的声音从婆婆房里传出来,她心一惊,迅速用力推开房门,眼前所见的情景让她又惊又怒——
只见傅东洋抓着婆婆的手,不知在什么纸上压下一个指印,最可恶的是他还用另一只手捂着婆婆的嘴,大概是怕婆婆的呼喊声吵醒她……
「傅东洋!你在做什么?」
她上前用力推开他,他一闪就顺势把桌上的纸抽走,而虚弱无力的傅老夫人从椅子上跌落在地,像是久未呼吸到空气般,猛喘又猛咳。
「咳咳咳……咳咳……」
「娘?娘……」温碧萝急得跪在地上帮婆婆抚胸顺气。
后头的傅东洋得意地大笑,「茅芸香,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他笑完吹着纸张,想让墨水快些干,却听见她突然激动的大喊——
「娘?娘你怎么了?别吓我,娘……」
傅老夫人不断地喘息,颤抖的手指向傅东洋,想说什么却没了点力气,气息越来越虚弱,最后,她一个长叹,人便断了气,倒在温碧萝怀中。
「娘?娘——」
「呃?大、大娘……」见自己闯了大祸,原先还得意扬扬的傅东洋顿时慌乱不已,决定先逃走,避避风头再说。
「娘,不要……」温碧萝微颤的手缓缓贴向婆婆苍白的脸颊,不敢相信疼爱她的婆婆就这么走了,两行泪水倏地滑下,「不要走……娘,你醒醒,醒醒呀娘……你回来,娘——」
抱着断气的婆婆,她放声大哭,哭得柔肠寸断,凄厉悲喊——
「娘,不要走,不要……」
第7章(1)
办完了婆婆的后事,温碧萝整个人失魂落魄,无精打采地坐在空荡荡的大厅。
失去了相依靠的家人,她生活顿失重心,终日恍恍惚惚。
日前楚天阔协助她报了案,可光凭她的片面之词无任何证据,怕是难以定傅东洋害死人的罪。何况他早逃得不知去向,即便官差全城搜索也未见他的踪影,若是逃回他亲娘那里寻求庇护,短时间内想捉他恐怕也捉不到。
婆婆死了,九阳城百姓大都相信是被她克死的,她先是克丈夫、克公公,再来是婆婆,吓得大伙儿都不敢再接近她。
唯独楚天阔,这个为爱不怕死的男人例外。
当大伙儿躲她躲得远远的,他却反其道而行,不但协助她报案,还帮她处理婆婆的后事,一点都不畏惧她会给自己带来灾厄。
照理说,他是九阳城首富,应是最贪生怕死之人,可他却不怕与她同处有招来短命之虞,反倒更加呵护照顾她……
想到他,温碧萝寒寂的心顿时涌上一股暖意,偌大的傅家大宅似乎也不再那么清冷。
听到脚步声,她抬眼望去,原来是他又来到。
「天色渐暗了,怎么不先点灯?」楚天阔点燃烛火,眼露担忧的问。
「家中只有我一人,我坐在这儿发呆,何需点灯?」她淡淡的说,原本清冷的眼眸盯着他,眸底渐渐有了一丝光采。
他也看着她,这几日她又清瘦了些,他虽心疼她、想拥她入怀,可这里毕竟是傅家大厅,即使无旁人在,他还是得尊重她傅大少奶奶的身份、尊重傅家的祖先,还有才刚过世的傅老夫人。
「我为你带了一碗粥,先吃吧。」他知道傅老夫人的离开令她伤心不已,肯定没心情为自己张啰吃的,所以特地请厨子煮碗粥带过来给她吃,顺便看看她。「多少吃一些,别饿坏身子。」他端看碗,递到她面前。
接过碗,她淡然一笑,「好,谢谢你。」纵使再无胃口,冲着他这番心意,她都会吃上一口。
他坐到她对面,看着她吃粥,为她担忧的心情消弥大半。她愿意吃东西,这令他安心多了。
「对了,那日的情景,可以再详细地说给我听吗?」他想她一定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虽然报了官,但先前她伤心过度,心思全在婆婆的后事上,因此这期间他对案情也就不忍多问。「或许我们可以从中找出关键证据,提供给官府,让大人来定傅东洋的罪。」
将碗搁置在一旁的茶几,她摇摇头道:「找不出什么证据。他捂着我娘的嘴,怕她的声音将我吵醒,男人的手掌大。可能捂嘴的同时也捂住了鼻子。娘的身子本就病弱,哪堪被捂着鼻透不了气……这情景只有我看到,压根无证据。」除非古代有监视器,能还原当时的情况。
「我记得你说,那时他逼迫你娘压指印?」
她点头,「不过我没看到纸上写的是什么。」她猜是地契让渡书之类的,因为她整理婆婆的遗物时,发现制香坊和祖宅地契全不见了。
当时她心头一惊,以为傅东洋肯定会把祖宅卖了,但静心一想,他又不是笨蛋,当日都知道要先逃离现场避嫌,又怎可能在这节骨眼卖祖宅自投罗网,加上傅家还在发丧期间,他若这时卖屋,岂不招人非议。
「他没去找你?」她问。能够大笔同时买下傅家制香坊和祖宅的,九阳城里没几人,他肯定是傅东洋选定的第一买主。
「傅东洋?他找我做啥?」
「找你……谈事情。」她眼神闪烁了下。制香坊和祖宅地契不见的事,她暂时不想说,现在也没心思想这些事,等日后慎重思考后,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他。
「借钱吗?」他轻笑,「我协助你报官抓他,他哪可能还会笨得来找我。」
「也对。」她苦笑一记,看来自己真的哭糊涂了。
「粥快凉了,不多吃一点?」见她未再举箸,他掩不住担忧的问。
「好吧,我吃。」他送上的心意她全然接受,端起碗刚吃了一口粥,突然有人急匆匆跑进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钱管家。
「公子,公子……」
「钱管家,你跑得这么急,出了什么事?」未等钱管家站定,楚天阔已经起身蹙眉问。
钱管家大喘了几口气,「公子,莲儿……莲儿她在梅树林差点被、被傅二少欺负……」
闻言,温碧萝震惊地站起身,「傅东洋他躲在梅树林?」她早该想到了,那男人没半毛钱,能窝到哪儿去!
「莲儿她怎么样了?」楚天阔立刻关心的问。
温碧萝也一脸紧张的等着答案,虽然莲儿气势凌人,但再怎么说都是个未出嫁的小姑娘,若傅东洋那个畜生欺负了她,也太令人发指了。
「莲儿她、她没事了。」
「呼……没事就好。」她大大松了口气。
「可是,西药铺的小伙计阿生有事……」钱管家喘吁吁又道,「阿生为了救莲儿,被傅二少打到昏迷了。」
楚天阔和温碧萝同时一惊,楚天阔再问:「他人现在怎么样?」
「被人抬回西药铺,现在还昏迷不醒。」
他蹙眉,「报官了吗?」
「已经报官了,差爷正在全城搜索,要逮捕傅二少。」
「我去看看阿生。」他说。
「我也一起去。」
「你……」他本想劝她休息,可想想让她跟去也好,至少不用一人孤零零待在家,反正这事也和傅家有关。「好,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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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虽然二叔害死你的罪名尚无法定谶,但他人已被抓进牢里。还有阿生,他已经醒了,再多休息几日便没事,他要我先代他谢谢你保佑。我特地将这些消息告诉你,愿你放心安息。」
一得知官差抓到傅东洋,温碧萝马上点了三炷清香告知婆婆,以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
他们后来知道事情的始末,原来是前晚莲儿抱了两只兔子欲放养在梅树林,意外发现傅东洋躲在那儿,莲儿知道是他害死善良的傅老夫人,便气愤难平地骂他,还说要报官抓他,傅东洋眼见四周无人,就仗着自己力气大想欺负莲儿,莲儿慌忙大叫,正巧送药到别处回程经过梅树林的阿生听见,立即上前救人。
阿生和莲儿联手原本可以抓住傅东洋,孰料莲儿一个不小心被推倒,阿生为了转身去扶她,才冷不防被傅东洋拿了一根粗树枝打中后脑,人当场昏了过去。
许是见自己又闯祸,傅东洋赶忙逃走,莲儿则跑回楚家求救。
虽然阿生被打得昏迷,可幸好他年轻力壮、憨厚善良,老天爷和婆婆有保佑,昨日近午他人己醒来。
这事说来又有点玄,阿生说昏迷中,他梦到自己身处在一片白茫茫的迷雾,傅老夫人就在离他不远的前方,微笑地跟他说——
「阿生,好孩子,别跟来了,快回去。」
接着他突地眼一张,人便醒了。
温碧萝心想,一定是婆婆在世时阿生常帮她送药来,因此冥冥之中,婆婆有在保佑他。
如今傅东洋被关,阿生没事,近来的纷扰总算暂告一段落。
给婆婆上完香,她不知不觉走到梅树林,地契不见一事,她一时还不知该如何处理,只是日子还是要过。
傅东洋被抓后,原本认定婆婆是被她克死的人,有些已改变想法愿意相信她的说词。
也许多半的人还是畏惧她会带来不幸,但只要有人不怕且愿意买她卖的梅枝饼,她便相信自己只要有毅力,等时间一久,梅枝饼的生意就会恢复如往常那般好……
不过,那又如何?
她的手攀着梅枝,定住不动,垂下眼,心情低靡。
以往她努力卖梅枝饼,是为了婆婆,为了她的家人,可如今「家人」已不在,她还要为谁奋斗?
「芸香?」楚天阔从不远处走来,「我去傅家见你不在,就猜想你肯定是来梅树林。」见她背对着自己,做出拭泪的动作,他心一揪,上前将她身子扳过来。
「你在哭?」
「没,有东西飞进我眼睛。」她只是眼眶微湿,哪里哭了?
他定睛一看,「眼睛都红了。」
「没事,过一会就好。」不想和他探讨自己有没有哭,她推开他,懒懒地抱膝坐在树下。
「在想什么?」见她无精打采,肯定还在为傅老夫人的离世伤心,这时候陪她说说话,她的心情或许会好一点。
见他挨着她坐下,她的心情好了些却仍嘴硬的道:「想下一个被我克死的是何人。」
「能被你克死,或许是福不是祸。」他脸上没半点玩笑神情,反而一派正经,「要被你克死的第一要件,是天天都待在你身边,能待在你身边受你照顾,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她眼神一黯,知道他说这些话是在安慰她。她小时候就没了妈妈,来到古代后,好不容易得到一个视她如己出的婆婆照顾,无奈两人相处才短短时日婆婆便离她而去,她一心渴望有家人互相依靠的美梦又泡汤了。
命运如此弄人,任谁遇到都会悲从中来的不是?
「婆婆她真的对我很好,我早把她当亲娘……」思及此,她蓦地哽咽,「如果我不把她当亲娘,不把她当家人,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她自顾说着,泪水悄然滑落脸庞。
楚天阔搂着她的肩不发一语,让她的头轻靠在自己的胸膛,并没阻止她提起伤心事,她内心的悲苦,就让她一次抒发个够吧。
「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家人,一心渴望能有自己的家、有家人相依靠,为了这个傻念头,我傻傻地被骗、甘愿掏心掏肺掏钱,最后甚至连命都丢了……能遇到傅老夫人,我一度以为早老天爷想补偿我,谁知道……」她越说越哽咽,后面的话很难让人听明白。
他只听得清楚她前面的话,却不解地蹙眉。据他所知,她虽然小时候就没了双亲,但还有个大哥,怎么会没家人?
对了,她失去记忆了,或许从前她大哥大嫂待她苛刻,让她感受不到家人的温暖,才会认定自己没家人。
「老天爷怎会这么残忍,赐给我一个家人,让我欢天喜地、再度掏心掏肺想和她一辈子相依后,却又硬心肠地夺走她?从今以后,我再也没家人,就算卖一千个、一万个梅枝饼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