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总是要回房去和公主圆房,要不然您要抗旨啊?”平果说。
中迅一动也不动,眼睛瞪著手里的烧饼。
“府里上下,大家都知道少爷您从大喜那日起就睡在书房了,至今都还没和公主圆房……”
中迅转过漆黑如夜的眼眸,冷冷地睨著平果。
“嘿,嘿,少爷,大家就是张大眼睛在看著您要怎么做啊,现在的行情价是一比五,我赌您这个月就会回公主房过夜,你忍心让我赌输吗?”平果一派轻松的回答,根本不把他的冷脸放在心上。
中迅这才明白,原来全府上下不但知道他冷落公主,而且还在赌钱看笑话!
难怪刚才那名宫女会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他真的让公主难堪了。
“对了……”平果转过身来,态度有点不太自然地问:“少爷,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件事?将来……您会不会把公主陪嫁的侍女收作偏房?我听说这是驸马爷们的惯例……”
中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仆人是怎么回事?把他的隐私拿来当茶余饭后的笑话讲也就算了,还要下赌注兼打探行情?于是他的剑眉今天早上第二次倒竖。
“少……少爷,您别生气,我……我没别的意思。”平果挠耳抓腮。“我只是……只是对芍药姑娘很有好感,她对我那可怜的女儿很好,所以……我是说……是说,如果您要收她们当偏房,我就不敢妄想要……要芍药姑娘当我孩子的继娘……”
原来平果看上芍药了,中迅回答:“太傲了,你要不起。”
“不会!不会!”平果连忙摇头。“其他人我连想都不想要,但是芍药和她们完全不一样,她人很好、很和气,心地尤其善良。当她看到我的女儿,一知道她没娘了,就常常嘘寒问暖地照顾她,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所以我才会大胆的请问您。”
“随你。我是不会要收她们当什么偏房。”中迅说,心里想著平果将来可有苦吃了,她连他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善待平果?
“啊!谢谢少爷!谢谢少爷!”平果忙不迭地弯腰道谢。
中迅不作声,继续慢条斯理地吃起早膳,还将油腻的油条摆到一旁。
“呀!对了,差点忘了这件事,刚才我上街,看到人人都在抢购这本……”
平果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递给他。
“审世编?我不爱看。”他挥手。
“嘿……少爷,你以为我爱看啊,我还不是为了你才去买的,你最好心里要有准备。”平果打开书册,翻到一页,然后把它放到中迅面前的桌上。
“您瞧瞧,这上面的裸男画得多传神啊,您知不知道他是谁?”
中迅停下咀嚼动作,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书页上写著:
第一俊男裸身夜宿花街柳巷。
“对,没错,就是少爷您。看看这个家伙的画工多厉害,把你的面貌画得十足十的像,而且更糟糕的一点是:他干脆把你的底裤省略,画成你是全裸坐在地上……喏,您瞧见没?”
页面上的男子真的是全身赤裸,重要部位则用腿遮住。
中迅的脸白了,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审世编仔细看。
国舅爷夜宿云凤阁,疑遭人陷害设计,被人脱光衣服……国舅大人长得一表人材,容貌更是……
据本编调查,当天夜里曾出现在云凤阁的达官贵人有:固山贝子正相、肃亲王易烈、骑都尉王照、一品京畿李夫……
“那天早上,不就是那名大娘在吗?难道还有人看见您?”平果问。
中迅回想了一下,不,那天早上还有一个无聊男子经过,原来那男人是这审世编的主笔?
平果又继续说道:“不管这人是谁,他的观察力还真是厉害,连您左乳上有一颗朱砂痣都注意到了。您看看,它上面怎么说的?就是因为这颗朱砂痣,注定您会娶一个非常高贵的妻子,所以您才娶得到九公主。”
中迅把手中的书册一扔,抵著自己的额头低下头来。
“我说少爷……我看您最近还是少出门,因为大家的眼光会在你身上不停地巡视,想把画册上没看到的部位看个仔细。”平果嬉皮笑脸地说。
他顿时没了胃口,要平果把他的早膳收走。转过头来望向窗外,正在头痛自己做的丑事被人如此渲染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瞥见窗外花园的小径里,走过刚才那个骄傲的身影。
霎时,一幕影像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竟然看到她年轻时的样子,那时的她笑靥如花,一点也没有忧愁的阴影。
怎么会这样?他是如何知道她那时的样子?她是谁?他怎么想不起来?
头又开始阵痛起来,他不得不揉著太阳穴。过了半天,抬头,不意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平果──他竟然张著嘴在发呆,也是看向窗外那抹身影。
“少……少爷,我等一下来收拾,我先出去一下。”说完,平果不等他回答,就飞也似的跑出房外。
然后他便看见跑过去的平果,红著脸挡住了那名叫芍药的女人,嘴里不知快速地说著什么,只见他的脸越来越红,而那女人的表情却越来越惊讶,到最后竟然不知所措地瞪著平果看。
平果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她不肯拿,拚命地摇头兼摇手。
平果不理会她的拒绝,拉过她的手,就将东西塞进她的手掌里,然后一溜烟地跑掉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她。
原来那是一支发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著宝石特有的光芒。
这家伙才问过他就迫不及待地行动,看来是早有预谋。不过,这未免太快了吧?她陪著公主嫁进府里也不过一个月,怎么就这么快收买了平果的心?
凭她刚才那么傲气、无理的表现,怎么会让平果心折?
当年姊姊嫁进宫里时,连宫女都欺负她,更不用提皇上那些姊妹们,没有一个人给她好脸色看。从姊姊寄回来故意写得很愉快的家信上,他看出泪干掉的痕迹来。可想而知,姊姊在宫里受了多少气,有多少委屈。
所以说当皇上把九公主指婚给他时,他的反应才会那么激烈。不过……话说回来,谁都可能给姊姊气受,唯独九公主不会,因为──她又聋又哑。听说她因为这个残疾,一直很自卑地幽居在自己的宫里,除非是大节日,她很少出来和大家相见。
自己结婚当天那么不给她面子,实在是有失厚道:但是,要他敞开心胸毫无芥蒂地接纳一个公主,那是不可能的事。不,应该说,接纳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的心里早就有人占著位子,谁也不可能走进他心里。
看著平果面红耳赤地进来,脸上噙著又喜又羞的笑容,他皱起眉来,心里想:他好像从没做过这种两情相悦的事……
再把眼光调向窗外,她已经不见了,想必心里也是和平果一样喜悦吧?
***
中迅想要振作,但真的已经忘了上早朝这件事有多辛苦。
还不到四更天就要起床,赶著五更天前到御门外排班,若是冬天遇到下雪时更是加倍的辛苦;而这几年来,都是他那高龄快八十岁的老父代替他上朝。
皇上真的是骂得好,自己果真不是普通的可恶。
他拢拢身上的外袍;这大殿里虽然已经燃起暖炉,可他还是觉得很冷。
看看周围的大臣、将军们,一点都不在意地聚在一起聊天,聊著聊著还不时地用不怀好意的眼光往他身上多瞄几眼。真是够了,这些人还要看多久啊?
他身上有的东西,这个殿上的人都有啊,有什么好看?
他气愤地瞪他们一眼!突然间,他瞪到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五王爷弘胄。面孔黝黑的弘胄正朝他笑著,脸上的表情十分诚恳,就像过去他们混在一起时,他惯有的笑容。
他傲慢的甩头不理会弘胄;这个忘恩负义、见异思迁的家伙,这一辈子休想要他原谅。他怎么可能原谅他!
直到现在,还是一看到他全身就会涌起怒气,恨不得走过去赏他一拳,最好能打落他一口牙齿,让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眼看著他好像有意要走过来和自己攀谈,中迅连忙侧过身去,表明不想见他、和他谈话的意愿。
“中迅。”没想到他还是走了过来,出声叫他。
中迅站得笔直,当他不存在,于是五王爷又叫了他一声。
“离我远一点,我永远不屑和你谈话。”他忍不住咬牙痛恨地说。
“唉……中迅,你……”弘胄往前一步接近他,脸上有著关切的表情。
“住口。我们现在连朋友都不是,请便。”他说。
于是五王爷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他好久,才转身离开。
等他离开好久了,中迅仍然放不开拳头;若不是在这神圣的朝堂之上,他还真想不顾一切和他打个你死我活,就为了才短短二三年,弘胄竟然忘了御凌而另结新欢这件事出气。这样,也许他心里会好过一点,不必时时忍著怒气。
皇上早朝来了,先是大加赞扬他这些日子来很勤奋地上朝,接著又期许他能像从前一样,为皇上分担国事,常常贡献一些兵法良策,应付所有的难题。
他只能磕头谢恩,还能说什么?在刚才被弘胄引起气愤难消的情况下,他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
等下了朝,他犹有怒气地骑在马上,朝国丈府而去。
途中,他仍需经过五王爷的府邸,更是让他心里不舒坦极了。皱著眉,他侧过头,故意不看向五王府,没想到他眼角居然瞄到一个人影。
咦?那不是……他转过眼一瞧,真的是她!
看她荆钗布裙,虽说质料是比一般的仆人穿戴得要好些,但仍是不起眼,不过,还是让他给认出来了。她低著头朝王爷府前的官兵一福,正要开口说话……
她到五王府做什么?
还有,谁准了她单身一人上街?府里的守卫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允许她出门?
刚才在胸怀里闷烧的怒火,有如风在扇,气焰一下高张到几不可收拾。他双腿一夹,喝马往前奔,不顾在街上行走的百姓惊呼,一把捞起站在街边的芍药,飞驰而去。
被捞上马的芍药吓得花容失色,紧紧地用双臂箍住他的腰侧不敢放,两只脚荡呀荡地撞在他的腿上,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又惊又羞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他虽然变瘦了,力气还是很大,单手就能把她挟在身旁急驰。
等回到国丈府大门前,他抱著她从马上跳下,扯著她的手跨进大门。就在门边,他转过如十二月寒冰的脸问她:“你到五王爷府去做什么?”
虽是一张竭力隐藏怒气的脸,但丝丝怒气还是从他翕张的鼻翼和收缩的眼瞳中冒出。她被刚才的马上历险和他脸上从未见过的怒气吓得一时腿软站不住,幸好还抓著中迅的衣服支撑著,但喘著气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只能闭眼发抖。
“说。”他冷静的面具突然龟裂,再也藏不住怒气。若不是有不会对女人出手的信念,他真想把她摇晃到清醒为止。
“我……我……”她勉强张开眼睛,硬生生放开自己的手,抖著柔弱的声音说:“我是奉公主的命令,过府去送信给五王爷夫人。”
说完,她想退后一步远离他,没想到两腿无力支撑,差点就往地上颓倒,幸好他及时抓住她的肩膀,让她免于和地面相撞的命运。
“拿出来。”他一手抓著她,一手伸手向她。
她却骤然苍白了脸,怔愣地看著他。
“信。莫非你是诓我?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信,不能差别人送,就一定要你亲自跑一趟。”他紧眯双眼,露出危险的气息;就在他动手搜身找信、把手伸入她的衣袖、怀里寻找之际──
“啪”一声脆响,芍药一手拉著自己的衣襟,一手打上他的脸,还惊声叫著:“不要脸!”
“你!”中迅抓住她的手,不敢相信自己会得到这种对待。“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芍药胀红脸说不出话来,就只瞪著张开的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打人。中迅白皙的脸立刻整张变红,脸上的五指印更是红得吓人,但是他竟然压下声音,小声地说:“你把信拿出来,不要逼我在大门边给你难堪。”
芍药甩开他的抓握,颤抖著手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抬起头来,发现守门的侍卫们正张大著眼睛看著他们当街表演;她感到全然的羞愤,咬著唇大力地把信拍在他胸前。“拿去!”
说完,她转身要走,没料到中迅一把扯住她的手,不让她走,还把她大力的拉过来,站在他面前,然后用睥睨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这个可恶的女人,你难道没听说过──国丈府是誓死不和五王爷府往来的吗?”
声音很低,旁人听不见,就只看见他们态度亲匿地站在一起说话;大门外走过的人,都被这一幅景象给吸引住了,于是伫足观看。可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情势就像是盖著锅盖的滚水在沸腾著,从外头看不出,但两人内心翻搅得可厉害了。
“我警告你,不管你今天要去做什么,以后只要我活著的一天,谁都不准踏进五王府一步。你听清楚了没有?回去告诉你家公主。”
他轻声细语,悦耳的语调中带著足以使人结冻的威胁。
她低下头好一会儿,没想到一抬起头来,竟是──
“为什么?”她脸上有因怒气而来的红晕。“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到五王府?那是公主的五哥,兄妹之间为什么不可以来往?”
他倏地张大双眼,像是不敢相信在他盛怒之下,她竟然还敢反驳!
他怒目咬牙用力抓住她。“就因为我说不可以。”
她吸一口气仰视他,却咽了一口口水才说:“你不可理喻。”
说到了最后一个字,已然因气虚而岔了音,她却仍硬挺著脖子不肯示弱。
他看见她眼底的那抹惊惧,虽是如此,她的双瞳还是直视著他。多奇怪的一个女人……明明是怕得要命,却还敢与他针锋相对?她哪来的勇气和胆且里?
他的眼神就连堂堂的五王爷都无法招架,她居然不怕?再瞪用力一点!
就这样,他们两个像两只要打架的鸭子,谁也不让谁地伸长脖子对瞪,形势一触即发。
他们的气息互吹在对方脸上,时间久到两人都觉得发晕了,但谁也不肯认输,最后……还是中迅发觉站在门外围观的人群都在掩嘴偷笑。
他立刻将她往门里拉,走到无人看见的地方,才停步,接著用冷静得可怕的声音,在她耳边悄然说道:“如果让我发现你再走近五王府,我会立刻要平果把你关到他房里,不让你走出房门一步,你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