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不悔。”他虚弱地微笑,手指紧紧扣着宁若水的手。“陛下,可否拜托您一件事?”
朱雍一哼,“难得你肯有事求我,什么事?”
“不要为难李准。”
宁若水震动了一下,直起身看着他苍白的容颜。而他虽然是在和朱雍说话,眼神却一直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过。
“我不想若水的心中日后有什么负担。”
他的话让宁若水大为感动,她倏地跪下。“陛下,准哥是一时冲动,他以后不会了……”
朱雍看着这一对有情人相依相偎的样子,恨恨地慨叹:“倘若你们起初就在一起,朕也不会说什么。可是连城,这夺人妻子之恨与杀父之仇可以并列世间两大恨事。就算是你原谅了他,焉知他就肯原谅你们?”
“连城不需要别人的原谅,因为我未做错任何事。”古连城身体虽然虚弱,但态度依然骄傲,“只要若水能留在我身边,李准怎样想,我并不在意。”
“你真是中邪了!”朱雍转身离去,在屋外下令,“放了李校尉。”
重伤了古连城的李准已向皇帝请罪,人在屋外自缚双手求死。
听说皇上放了自己,李准并未有任何愉悦的神色,他就像是失了魂一样,呆呆地看着眼前那间屋子的房门,问道:“他们……”
朱雍拍了拍他的肩膀,“玉琦,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年少有为,还愁找不到一个爱你的女子相伴一生吗?”
李准面露痛色,向朱雍叩头之后一语不发地站起身走了。
隔天一早,古连城被送回天下钱庄休养。
得知古大少受伤,昊月国上下的商贾及朝内的大臣都争先恐后地来天下钱庄拜望 ,但是得到的回应都是——“大少需要静养,各位的好意他已收下,但现在不便见客。”
就此整整一个月,古连城未再踏出天下钱庄半步,而宁若水也一直留在钱庄里,一步未出。
今天,宁若水起得有点晚了,刚走出自己的寝房要到隔壁去探望古连城,却见他独自站在院内,白袍缓带,迎风而立,飘飘似仙。
“你怎么站在风口。身子受寒了怎么办?”她嗔怪着过去拉他。
古连城微笑道:“在屋中待了好几天,有些气闷,便想出来走走,还是外面好,你就让我再多待一会儿吧。”
他的语调温和,甚至还有几分求恳之意,宁若水竟不忍拒绝,只好扶着他坐到背风的角落。
他的脸这几天瘦削了不少,但气色已渐渐红润,可见伤势已在好转。
宁若水的心中略感宽慰,回想他刚被送回天下钱庄的起初几日,真是凶险万分,他连续高烧了四天,烧得人事不知,就连大夫为他针炙,他都没有任何的痛感。
那几日她急得水米不进,只是衣不解带地一直在他身边伺候。他清醒过来,好不容易可以吃一点食物,却又因为肠胃不适,全部呕吐出来。
知道他是个相当爱干净的人,她立刻叫人打扫屋内,亲手帮他换了衣服。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古连城,像个孩子似的任她摆布,只是偶尔醒来时会紧紧拉着她的衣角,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盯着她看,像是怕她离开。
于是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离不开这个男人了——一个可以如此牵动她的神经,让她忘了自己,忘了家人,忘了一切的男人。
为了他,她甚至学会了烹茶,按照他的习惯,三煎三沸之后还要将茶具清洗三遍。有一次他捧着她烹的茶,笑着问她:“知道我为何爱喝茶吗?”
她摇头。喝茶还有什么原因?就是因为喜欢喝罢了。
“我天生体制偏寒,捧着茶杯的时候,我的手是暖的。”他将自己的两只手握在她的手上,果然,握过茶杯的手还有些温暖。另一只手却是冰凉的,难怪她以前每次被他碰触都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但现在我有了你,即使不喝茶,身子也是暖的。”他温柔地望着她,这份温柔,这样的话语,让她怦然心动。
这些天,小院格外宁静,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她知道他管着这么大的家业,平日里必定是日理万机,而这些天这样清静,没有人来打扰他,一方面必然是大家为了他的伤势病情着想,另一方面,只怕也是他为自己,不想被别的人事打扰。
“陪我下盘棋如何?”他忽然开口。
“好。”
棋盘摆出,两人相对而坐,各持黑白之子,信手而下。
寂静的院落内,两人皆是默默无语,只听到落子的清脆声。
棋不到一半时,黑白子已经是纠缠不清,棋盘上密密麻麻的棋子恍若八阵图,看得人眼晕心旋。
沉寂中,宁若水先开口,“博弈之道,贵乎严谨。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你是深谙此道啊。”
古连城回笑道:“纵使我防守得滴水不漏,还是被钻了空子,看来我大势去矣。”
宁若水望着他,认真的说:“胜负尚未分,你别自懈声势,若你是故意要让我赢,我可不依。”
古连城本来的确是要弃子了,听她这么说,也只好笑着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和她拼杀。一盘下来,宁若水恰恰赢了半子。
“恐怕还是你故意相让。”她审视全盘,意图从中寻出他让子的破绽。
古连城坐在旁边笑着看她,“赢了就是赢了,有谁赢棋还像你这般斤斤计较?可惜刚才没有说好赌彩,你虽赢了却并未得利。”
宁若水说:“既然赢了,就必定要有彩头,后说也无妨,只要你不赖!”
古连城笑道:“好啊,凭我所有,任你挑选。”
他这样一说,她反而愣了半天,苦笑着摇头,“我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想和你要。”
闻言,他挽住她的肩膀,将她拢在身畔。“我将我整个人都给了你,你自然也不再要什么了。”
他的热气吹在她的鬓角,吹得她痒痒的,她缩了一下脖颈,却被他趁势咬住耳垂。
她美目斜瞠,怕碰到他的伤口,好不容易才推开他。
管家此时正好跑来禀道:“大少,皇上来看您了。”
古连城不禁一叹,“挡得了天下人,却挡不住他。”
宁若水扶着他站起来时,朱雍正好进了院门,还带着庄妃同行,一见他的样子,朱雍快走几步奔来扶住他的另一边,“好了好了,就别和朕客气了。外面院子这么冷,怎么还在这里下棋?回屋去,朕有话和你说,”
两名男子并肩入屋,宁若水听出他们要谈的是机要的事,便没有跟着一起进去,留在院内和庄妃行了礼。
庄妃握住她的手,打量了她好一阵,才柔声开口,“我都听说了……若水,你也很辛苦吧?”
辛苦?她这些天几乎没有想过这两个字,庄妃一问之后她才茫茫然地想:辛苦吗?自然。不是照顾古连城的那点辛苦,而是“心”苦。
纵然有他的甜蜜温柔相守,可是心中对李家和宁家的愧疚,还是紧紧的缠绕着她,只是她全部的身心、精神都放在古连城的身上,不敢让自己分神去想那些事。
“我和陛下说了,不要再为难你们,既然是有情人,又何必拆散?李准还年轻,他日后会想通的。”和朱雍相比,庄妃倒是更站在她这一边,“女人这一生,谁不想求个自己喜欢的如意朗君呢?”
这是庄妃的心里话,宁若水知道,以庄妃和紫晨的关系来看,她们的交情更深,今日她还肯替自己说话着实是难得了。
她于是低头道谢,陪着庄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过了一会儿,朱雍从屋里走出来,来到两人跟前,低声对宁若水说:“宁姑娘,连城此次受伤是因为你而起,他虽然不是国家重臣,却也是朝廷的股肱栋梁,若是你照顾不好他,朕日后可是会问你罪的。”
听陛下这样说,似是已不再阻拦他们在一起,宁若水不禁有些讶异。是陛下也无奈的认了她和古连城的事情,还是真的理解了他们?
第6章(2)
送朱雍和庄妃走后,她回到房内,古连城一直在床上躺着,双眼望着头顶的帐幕,似在想事情。
见她进来,他便笑着问:“陛下没有再为难你吧?”
“你和他说了什么?”她依着他的床坐下。
他狡点的笑说道:“北方最近在闹旱灾,陛下要开仓放粮赈灾。还要拨一笔款。但是前两年对外用兵让国库空虚,他力不从心,只好请我想办法。”
“你拿钱和他交易?”她霍然明白,果然这世上还是钱能通神。
“追根究底,是他没有道理阻拦,又想端着皇帝的架子给我脸色看,我用钱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心中还要谢谢我呢。”
又静默了一会儿,她才徐徐的开口,“连城,我想……回家看看。”
他像是没有听到,拍了拍手,屋外立即有婢女应声,“大少。”
他在屋内发话,“今晚给我做一碗杏仁樱桃,要热的,上菜就要一道清蒸平备。”
“是。”
宁若水连忙阻拦,“大夫说你现在不要吃鱼那一类的食物。对伤口不好。”
“想吃就吃,哪有那么多规矩?”他不以为意的说道。
“不行,就是不许吃。”她坚持,对外面喊着,“把鱼换成鸡肉,不要太辛辣就好。”
外头传来婢女恭敬应答的声音,离去的足音也渐远去。
古连城一笑,“你现在倒挺有少夫人的气势了,这些天我看丫头们听你的话胜过听我的话。”
“那是她们给我面子。”她低着头,脸微红。
当初她和古连城一起回来,很明显感觉到周围奇怪的目光。她以前从未来过古家,古家人更不可能知道她的存在,她这么一个女人突然与古连城如此亲逝,惹得古连城的父亲都跑来问她的身份。
她只能支吾着说自己是汀兰银楼宁家的姑娘,但和古连城的关系却不方便说。
古连城醒来后知情,将一干人等都轰到外面去,即使是自己的父亲,没有他的准许,也不得轻易踏入这个小院。虽然是让她耳根子清净了,但存在的问题依然还是没有解决。
她等了一会儿后又说:“我出来这么久,只给家里捎了封信,现在该回去看看。我爹他应该知道了我们的事情,李家如果去闹,我总要有个解……”
他又冷冷淡淡地说,“口渴了,还有热茶喝吗?”
她起身为他倒茶,却没有送到他手中,而是认真地与他对视,“连城,我该面对的事情必须面对,你总不能把我一辈子锁在这里吧?”
“就是锁你一辈子,看谁敢来要人!”他拉过她的手腕,打翻了茶杯,茶水的香气在两人间弥漫缭绕,茶香和他的衣香混杂在一起,教人晕眩。
她被动地被他吻着,那种强势的压力令她喘不过气来,又顾及到他的伤口不敢挣扎。
“我今天就回去。”分开后,不顾他轻蹙双眉的忍痛之色,她还是坚决地说出自己的决定。
他的目光锁着她的眸,“真要回去?”
“是。”她咬着唇。
她的坚决让他无法拒绝,只是叹了口气,伸出手揉着她的下巴,“别再咬了,要回去也行,我陪你去。”
她一惊,“你的身体怎么能舟车劳顿?”
“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坚持。”他也不再啰唆,又拍了拍手,对门外的小厮道:“备辆车,要那辆‘怡宁’,一个时辰之后我要出门。”
她还想阻拦,但见他眉宇间已有凛然之色,态度之坚决胜过自己,便知道说不动他。好在这些天他偶尔在院中散步,看样子体力恢复了不少,且从私心上讲,有他陪着,也好过单独面对,不会觉得那样孤单。
既然决定跟了他,那就一起面对困难吧。
出乎宁若水预料的,对于她的归来,宁家上下都显得战战兢兢,连父亲宁启隆对她都没有半句重话,甚至连问都没有问一句。
她狐疑地偏头一看,古连城微扬着头,脸上又是以往常见的一派清冷,不怒自威。果然有他陪伴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像父亲那样胆小怕事的人,固然不想得罪李家,却更不想得罪古家吧。
“外面太乱了,带我去你房间坐坐吧。”他懒得应付其他无关人士,又嫌弃大堂脏乱。
宁若水取笑着,“以前你一趟趟来,也不见你嫌东嫌西。”
“以前我心中嫌弃,没有让你知道罢了,若知道了,你就会赶我走了。”他笑着回应,被她带着去了她的闺房。
她的闺房如他所想,清雅简单得没有任何多余摆设,只是在书架上摆了一个桧木匣。
这桧木匣古连城很是眼熟,一进门后目光就停在了匣上。
宁若水留意到他的目光,轻叹,“现在真的是人和青花大罐都是你的了。”她将那桧木匣捧下来,往他手里一摆,“喏,拿走吧。”
他低低笑着,将桧木匣放在一边,手臂只揽着她,“你难道不知道我其实一直都只是想要你的人吗?”
“现在花言巧语,我才不信。”她苦笑着,“你若非为了青花大罐,岂会老是缠着我?”
“为了找你,必须有个借口,那青花大罐再值钱,也比不上你的人啊。”他抬头看到墙上的琴,“你这琴像是也有点来头。”
她摘下琴,“给你这个大行家品鉴一下,你若认得出来,我就算服了你。”
他细细看了看,用随身的手帕擦了擦琴身。
“这琴应有八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八百年前昊月还未建国,所以这必定是中原的东西,看这上面的纹饰和漆色该是汉朝之物。”他翻过琴身,在琴底看到一串小小的篆字:文景泽光,琴韵流芳。于是他笑道:“这该是汉景帝时期的东西。”
她点点头,本来就知道瞒不过他。
“可是这琴弦久未上油,可见你很久不弹了。”他信手抹弦,琴音如金石之声,名琴果然不同凡响。
他像是弹得高兴,竟然一口气弹了有半盏茶的工夫。那琴声或若高山流水,悠远古朴;或若阳关三叠,余韵悠长。宁若水本想去给他烧点茶水,但是手中提着茶壶,竟然听得出神,站在原地忘了迈步。
好一阵子后,他忽然收了手,笑叹道:“我也许久没有弹这么久的琴了,好多琴谱都已生疏。”
“我并不大懂琴,所以听不出来。”她忽然看到他的指尖有一丝鲜红的印痕,急忙抓过来看,“你的手是不是破了?”
“我早说你的琴弦久未上油嘛。”他不在意地用手帕擦拭。
“那你也无需弹这么久,手疼了都不知道?”她嗔怪,帮他清理伤口。
“看你也听得入神,想你一定是喜欢听,所以就不舍得停手。”
他攫住她的手指——那里染上了他的一点血渍,他将她的手指放在自己口中,温润的舌尖舔去了那点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