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念了两个字,她就从眼角余光感觉到一道鄙夷的冷嘲目光砸到她身上,急忙闭上嘴巴。
宁若水微微一笑,“是米芾。这个字念‘伏’,而不是‘沛’。”顿了顿,她又说:“此人是中原北宋著名的书法家,初名黻,后改芾,字元章,号襄阳漫士。此人不仅善诗,工书法,擅各种笔体,而且自成一格,山水之作尤为难得。据说他的作品传世不多,就是中原都极为罕见,没想到在我们昊月国中竟然能亲眼得见……”
“一定是真迹吗?”李紫晨也跟著打量,“说不定是人仿作?”
宁若水摇摇头,“米芾笔力浑厚,刚劲中不失潇洒,又因擅长水墨丹青,所以字中还有画风的飘逸。若不是有几十年的书画功力,这幅字绝写不出这样的意境,应是真品无疑。”
朱雍不由得为之鼓掌,“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锐利的眼力。这幅字当初连城挂在这里的时候,朕也怀疑过它的真伪,调了南书院四位大学士足足看了半天工夫,才确认是真品。连城,看来你是遇到知音了,昊月国内擅品书画的人可不多啊。”
“一时取巧罢了。”古连城却泼了冷水,“米芾之名天下皆知,若是真心喜欢古玩字画,却不知道米芾其人,倒成了天字第一号的笑话了,陛下又何必大惊小怪?”
他这番话明显是给宁若水难堪,但宁若水只是走过他们身边,充耳不闻似的又低头去看一个放在桌上的罐子。
“宁姐姐,这罐子和你家的那个好像啊。”李紫晨惊呼,“难道是你把家中那个拿来了?”
她摇头,“家中那一个是我家珍藏的传世之物,怎么可能随意拿出?你仔细看,这两个罐子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我看都是一群小孩子嘛。”李紫晨不解地看著罐子,实在看不出有哪不同。
“这罐子总共有九层,上绘各种姿态的小人,这点是和我家的罐子一致,只是小孩儿的形态各异,两者有细节的不同。若我没有猜错,这罐子上应该是画了五十个小人。”
朱雍又惊呼,“果然如此呢!前些天我看到这罐子时还叫人去数了数,正好五十个。”
古连城的瞳眸中却闪过一丝精光,脱口道:“原来另一只罐子是在你家?”
这罐子本是一对,名为“百子戏”,每只罐子上各有五十个孩童在玩耍,只是自从罐子做出之后,就因为种种原因使得两只罐子各自飘零,始终没有重聚的一日。
古连城这句话一出口,宁若水立刻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急忙开口,“家中那一只罐子也未必与这个就是一对的,年深日久,兴许我记不清了。”
古连城踏前一步,沉声说:“可否到宁府借看一下那只罐子?”
“祖传之物,不与外借,更不许献宝于人前,这是祖训。”她回答得坚决干脆,将他的愿望斩断得一干二净。
古连城不由得蹙起眉心,已有许多年没有人在他面前说出“不”字了,他几乎都快忘记被人拒绝是什么滋味了。
没想到今日一个小女子竟然让他尝到,还毫不费力的将一个天大的尴尬砸给他。
难道她不知道“古连城”这三个字的份量和意义吗?
眉头越皱越深,他盯著宁若水转身而去的背影,开始在心中盘算应该在何时拜访一下宁府最为合适。
李准看出他的不悦,急忙跟宁若水说:“行了,你们姑娘家能看这些宝贝已经很难得了,若水,你还是和紫晨先回去吧,我还有国家大事要和陛下谈。”
“让我留在这里吧。”李紫晨哀求,“我又不会给你找麻烦。”
“不行。”李准板起面孔赶人。
这一回宁若水主动拉起李紫晨的手,“我们走吧,这里原不该是我们来的。”
“虽然不该来,但你到底还是来了。”古连城突兀的一句话,让屋内的几个人都费解地看向他。
唯独宁若水依旧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向朱雍行了礼之后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李准也拉著妹妹急忙奔了出去。
朱雍在后面轻笑,“连城,朕这是第一次看到不把你放在眼里的女人。看你这脸色,大概心里很别扭吧?”
古连城却淡淡地笑道:“陛下不知道惹到连城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朱雍一楞。
他的嘴角旋即漾起一道阴狠的笑纹,“我会用尽天罗地网,让对方死无全尸。”
古连城回到府邸时,下人端来一杯樱桃茶放在桌边。他看了眼茶上飘著的那颗樱桃,娇艳欲滴的红色很是诱人,于是说:“吩咐厨房,今天做一碗杏仁樱桃。”
所谓杏仁樱桃,其实是用白嫩的杏仁豆腐为底,再搭配新鲜的红樱桃做成的甜品,因为太甜,并不是他爱吃的口味,所以当他吩咐下去后,厨房的总管不确定的又亲自跑来确认一遍—“大少,您是要杏仁樱桃吗?”
古连城的面前已经摆上了张棋盘,没有敌手,他只是在自娱自乐。拈著棋子,他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嗯。”
“那,主菜做什么?”厨房总管又小心翼翼地问。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绽出一抹少见的笑容,“就要火爆鱿鱼好了。”
“可是这道菜比较油腻,大少您……不是向来喜欢清淡的口味吗?”
“偶尔改改口味有何不可?”他挑起眉,那一点翘起的弧度代表了他已不悦。
厨房总管没敢再问,急忙下去指挥厨房开始忙碌了。
棋盘上,是一个干净的开局,一方主动进攻,另一方还未开始还击,这样的对决未免不够刺激,这就是自己和自己下棋的无趣处,他需要的是可以随时猜测对手心思的愉悦。
要去哪里找一个好的敌手呢?
正想著,忽然门房来报,“大少,汀兰银楼的宁老板求见。”
“宁启隆?”
真是巧啊,白天刚见到他女儿,晚间他就亲自过来了,不用问,他知道宁启隆想做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对方一直频繁地往天下钱庄跑,想讨好他,追根究底其目的就是想和钱庄借贷。
听说汀兰银楼经营不善,已经到了快要关门的地步,这怨不了别人,只怪宁老头子贪功躁进,将过多的流动资金都用来买卖黄金上,疏于维持客源之道,有出无进,再加上前一阵金价暴跌三成,宁家的日子自然更是艰难。
这就是宁启隆急于让女儿和李准联姻的原因之一吧?忙著给女儿找个好婆家,也忙著给自己找个坚实的靠山。
虽然李家不是什么大家族,但也算是官宦世家,而李准年轻,前途远大,这势,是肯定能借到的,而有了势,就不愁无财,这一步算盘还算打得精明。
只可惜宁启隆漏算了一件事—他没想到若是他女儿惹到了古连城又会怎样?
“不见。”他冷冰冰地丢出两个字,也不做解释。
“大少,要以什么理由回他?”门房还在等话。
他冷眼一瞥,“这两个字还不够吗?”
第2章(1)
宁启隆在天下钱庄碰了一个大钉子,灰头土脸的回到家,女儿宁若水主动为他递上热毛巾,这本是宁启隆的习惯,但是今日他连用毛巾擦脸的心情都没有,只是将手一推,重重叹道:“若水,看来咱们家银楼是保不住了。”
“爹,何出此言?”她的脸上平静如常,并未被父亲这个突来的消息打击到。
“唉,楼子里可以动用的闲钱已经不多,爹本想凭著和天下钱庄这些年借贷的好信誉再找古大少商量一下,暂时借贷个三、五十万两银子周转,但是古连城不知为何今日连见都不肯见我,难道是我哪里惹到他了吗?”
“古连城?”宁若水轻轻吟诵著这个名字,嘴角微微挑起,似是明白了。“爹,古家不肯借,我们就没有别人可以借了吗?”
“天下钱庄是昊月国第一大钱庄,和他们借贷爹是最放心的。并非其他小钱庄借不来钱,但爹从未与那些小钱庄有过合作往来,不敢保证他们的信誉,万一提前催债,那可就是雪上加霜了,况且爹现在最怕的是如果真的在何时得罪了古大少,那只要他发话下来,全国还有哪间钱庄敢借爹钱?
唉,唉……我到底是何时得罪了他?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呢?”
宁若水默然无声,她心中明白古连城为什么将父亲拒于门外,但是又不方便说出。
就在此时,看门的家丁气喘吁吁地跑来,“老爷,门口有人要见您,是……”
“不见!不见!”宁启隆正心烦,连连挥手。
“可是老爷,来的人是古大少……”
宁启隆一听打翻了手边的茶杯,几乎是比家丁还要气喘吁吁地追问:“真的人在哪里?我这就去迎!”
“爹……”宁若水想拦阻父亲,提醒他古连城的态度变化未免太快,应要提防,但父亲已经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宁启隆就笑逐颜开地陪著古连城进了正堂。
古连城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和宁若水稍早之前见到的不一样,但依然是淡青色的,衣服上绣了一片旖旎的云朵。
他漫不经心地看向宁若水,先微笑致意,“宁大小姐。”
宁启隆非常诧异,“大少认得小女?”
“今晨在静修禅院有过一面之缘。宁老板的女儿真是博学多闻啊。”古连城别有深意的看著她。
宁若水对他微微一福,便向父亲告退,但是古连城却又道:“听宁大小姐说,宁府有一只青花大罐,在下想看看,不知道可否一观?”
宁启隆一怔,支支吾吾地说:“那罐子不过是寻常的瓷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这么说来,宁老板是不舍得将罐子请出来了?无妨,连城向来也不强求别人,就此告辞了。”
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甚至连脸色从头至尾都只是淡淡的疏冷,看不出任何变化。
但是他这一走,宁启隆却着急了,连声叫着,“大少请稍等一下!”然后回头对女儿叫道:“若水,去把那个青花大罐拿出来让大少看看吧。”
宁若水轻轻咬着唇瓣,眼中染上一层怨念似的乌云,像是要分辩几句,却拗不过父亲的意思,只好不甘心地离去。
过了半晌,只见她捧着一个大大的桧木匣回来,那罐子就装在桧木匣里。
古连城迈开脚步走过去,盯着她将青花大罐捧出,放在桧木匣盖上。
古连城并未伸出手碰触,只是微俯下身,盯着青花大罐看了片刻,然后将目光移到宁若水的身上,看到她眉心依然纠结,便用蚊蚋一般的声音低低的问:“你在怕什么?”
她抬起长长的羽睫,眸光清冷,“大少心里明白。”
这句似答非答的话,换得他唇角一片笑意。
他自然明白这对父女在怕什么,天下人都知道他古连城喜欢奇珍古玩,爱到成癖成痴的地步,所以这鉴宝大会虽然名为鉴宝,实则是他在为自己寻觅宝物,一旦有他看上眼的东西,他会不惜重金将其购入。
从来都没有他买不到的东西——只要是他想要的,无一例外。
他一转身,看着身后已经开始偷偷在擦着额头汗水的宁启隆,依旧淡淡的说:“的确是个稀世之宝,宁老板请善待吧。连城告辞。”
只是如此?
宁启隆怔怔地看着他飘然离去的背影,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的追出去相送。
而宁若水的手心却是一片湿漉漉的汗水。
刚刚古连城盯着她的时候,她的背脊都在发麻。这个男人竟然给了她这样重的无形压力,让她几乎失去向来的冷静自持,忍不住要反唇相稽回去。
但是她又明白,宁家已经不能再触怒他了。
可是他这次特意前来看这个青花大罐,难道不是为了豪夺吗?为何连价码都不开,就这样转身走了?
难道是她对他有所误会?他其实并不如传闻中那样会不惜重金强买看上眼的心爱之物?
但不管怎样,她心中都有个预感——这件事应该还没有到此结束。
鉴宝大会上,古连城一共选出十件稀珍宝贝编纂在今年的“昊月奇珍榜”里。
其中六件由皇宫买下,归入大内,剩下的四件便由天下钱庄收藏。
据说天下钱庄中有一座藏宝楼,摆放着各种前所未见的稀世宝贝,而能摆在那里的东西,无论是哪一件,都价值连城。
这座藏宝楼,除了古连城之外没有人上去过,里头到底是什么样子,又有哪些奇珍异宝?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古连城就在这座藏宝楼中。
他正在看一只罐子。
青花大罐。
九层纹饰,每一层都画着若干孩童,姿态不一却情趣盎然。而在罐子最上面接近罐口的位置,用着清晰的小楷字写着:百子图。
自从三年前他得到这个青花大罐的时候,就一直在费尽心力寻找另一只罐子,虽然连皇帝都曾劝过他,“这样保存完好的珍品,从中原漂洋过海到昊月国来已属不易,你想再找到同样的另外一只,根本不可能。”
但是他并不想放弃,他还是希望能找到另外一只,因为在他的人生中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不完美”,虽然他也知道寻找另外一只的机会是微乎其微。
没想到这微乎其微的机会现在居然出现在他眼前。他会怎样做?只因为一个女子的拒绝就轻易放手吗?
自然不可能!
将青花大罐放好,用一旁的鸡毛掸子轻轻挥去架子上的灰尘,再用一块薄纱将罐子盖上后,他才走下楼梯。
藏宝楼外,一个太监正在等他。
“大少,陛下请您入宫。”
皇宫几乎快成了他第二个家了,每隔一天就要去一次,因为皇帝总有各式各样的事情烦他。
对方是皇上,他也不好拒绝,只是这频频的传召有时候真让人心烦。
所以入宫之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陛下有没有听到最近外面的流言?关于连城与陛下的?”
朱雍莫名其妙地看他,“我们两个人能有什么流言?”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外面风传陛下有断袖之癖,而我是陛下的地下情人。”
朱雍楞了楞,然后爽朗地笑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谁想出来的流言?”
古连城叹气,“连城一直没有娶妻,却频频出入皇宫,大言不惭地说,我又有几分姿色,看在别人眼中,自然是十分怪异。”
“你也想要有个妻子了?”朱雍冲着他眨眼,“这样吧,月静公主一直没有出阁,长得虽不敢说闭月羞花,但也算是如花美眷……”
他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陛下今日传召有什么事吗?连城家中还有无数的事情急待处理。”
“就你和朕说话总是这么放肆。”朱雍没趣地哼了哼,“你不想娶就算了,反正我们公主还愁嫁不出去吗?倒是你,眼高于顶,不知道要单身到什么时候。连城,听我一句,男人这一生若是没有个心爱的女子,就不算完美,你不是最恨做事不完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