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她面前,站住,然后出声问:「就这一双鞋子,妳看了一个晚上吗?」
她的目光慢慢调向他,又被他一下子捏住了下巴,「萦柔,这双鞋子就勾走妳的魂了吗?妳记不记得答应过什么?」
谢萦柔淡然,几个时辰前的激动已不复见,「你已经遵守了你的诺言,我也会记住我的。」
「那就好。」勾起唇,金城绝缓缓俯下身子,将那枚玻璃戒指又重新载回她手上。「戴着它,答应我,永远别再取下来了,好吗?」
他的柔情蜜意让她望着那枚戒指,无声地笑笑。「有趣,在我的家乡,成亲之时如果新郎将戒指戴在新娘手上,就算是给对方一生的许诺。」
「哦?是吗?这么说来,我无意间还迎合了一次妳家乡风俗。或者我应该说,在很久之前,我就以这枚戒指对妳定情了。萦柔,妳从一开始就该是我的人。」
他轻轻覆住她的红唇,也许是秋意凉爽,她的唇上没有一点温度。
金城绝陡然挺起身子,声音一冷,「萦柔,我以为我娶的不是石头。」
谢萦柔微微一笑,这笑容淡而无味,带着些许苦涩。「你该知道,我不是个善于掩饰伪装自己真情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我演戏演得都累了。抱歉金城绝,我没有办法再强颜欢笑地来讨好你,如果你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在乎我,就请原谅我的幼稚。」
「幼稚?妳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她的目光缥缈,「不,是他曾经这样骂过我。」
「哐啷」一片声响,金城绝甩袖将满桌果盘都扫到了地上,他昂着头,冷冷地说:「既然妳的心里如此忘不了他,今夜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免得最后妳会搞不清楚这张床上睡的新郎到底是我还是他!」
他夺门而出,走到门口又猛然回头。「谢萦柔,妳记住,多情最后就是无情,妳这样无所顾忌地伤我的心,就不怕把我的耐性都磨光吗?我会等妳,但也不是个愚蠢的痴人!」
他倏然离去,留下红烛一夜,滴泪无数。
谢萦柔看着那流泪的红烛,轻声道:「你哭什么呢?该哭的人是我啊。我一直希望做一株路边的小草,但是你看,最终我竟把自己弄到现在这步田地。最心爱的人我不能与他长相厮守,不爱的人我却嫁给了他。为什么会这样呢?老天爷,难道你让我来到这个时代,是为了更深地折磨我吗?」
她的手指轻轻摩掌过鞋内那几个歪七扭八的绣字,想哭,泪已经掉不出来了。
第6章(1)
金城绝还记得,在牢中看见她那日。
「萦柔……还好吗?」看见她身穿粗布衣里,鬓发凌乱,他应该大笑的,可是心却揪紧了。
「金城绝……」她轻轻地叹,「多谢你来看我。」
良久的沉寂停滞在两个人身前,在她怀中的小女孩大概也感觉到了这份沉寂的压抑,所以一动都不敢动。
「这就是妳硬要和萧离一起走的结果,妳满意了?」他的声音里奇异的并没有幸灾乐祸,而是愤恨,和怜悯。「倘若妳当初不走,现在早与我成为神仙眷侣了。」
「但我不悔。」她轻声回答。
这四个字刺得他浑身一颤,陡然走到牢房前,墙壁上一盏并不十分光亮的油灯映照着他的脸色,极为难看。
「事到如今,妳还说不悔?!」
谢萦柔一笑。「当年马皇后被刺客杀死在坤宁宫时,托我给建文帝带话,说她虽然今生无缘白首,但是不悔曾经做他的妻,如今我总算明白她当时的心意了。」
他紧抓住牢房上的栏杆。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拆下这阻隔两人的赘物,狠狠掐死她算了。「妳……做了他的妻?」
「还没有来得及。不过心已许了他,就算是他的人了,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不是共富贵,而是同患难,我和萧离不会丢下彼此的。虽然这一生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短,但我觉得很快乐。」
眼神久久凝结在她唇边的笑容上,金城绝觉得心如刀割,因为让她那样生死与共约,不是他。「妳真的这么想得开,已经决定赴死了?即使有生的机会,妳也不会要了?」
谢萦柔一震。「你说什么?」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皇后已经帮我带过话了,妳应该明白,我能救得了你们。」反手亮出那枚戒指,这戒指当初从他的手中送出,转了一圈,又回到他的手上,「但是我不能平白无故救人,我要你亲自开口求我。」
这不公平,可谁又对他公平过了?明明他是先表白的那个,凭什么和她生死与共的却是萧离?所以他要她求他,不过也只是要一个重新争取她的机会,该他的,就是他的,谁也不能抢!
只见谢萦柔沉吟一瞬,问道:「你真的能救萧离?」
「这要问妳,妳真的想让他活吗?」他盯着她的眼睛,赌她对萧离的在意,纵使他嫉恨得快要发狂。「还有,妳身边这个其实本不该再继续活着的丫头。」
他眼中的寒光让囡囡吓得一下子躲到谢萦柔的身后,「姊姊,我怕……」
谢萦柔忙将她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拍着囡囡的后背安慰,一边气,「金城绝,你不应该是个借机要挟别人的人。」
「我是个怎样的人,妳并不知道。」他退后一步,说得苦涩,可一下子又回复那个微笑着的金城绝,彷佛唯有如此,他才会觉得自己站在上风。「皇上如今恨妳入骨,连我现在来见妳也是冒着风险,妳应该知道,有时候做事不能瞻前顾后,拖泥带水,因为机会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谢萦柔的表情复杂,看得出心中有着千重矛盾纠结,但他很有耐性,相信她会如他所愿,所以也不催促,只是等。
然后,像是过了一万年之久,她才缓缓张开唇,「你……想要我怎么求你?」
他欣喜的笑了,因为她终于回到他的掌握之中。忽视心里的难堪,他微笑。
「妳知道的,萦柔,妳向来是这么聪慧。如果妳一定要我说明白,那么好吧,我就坦白直说,我要你,只要妳是我的,萧离和这个孩子都可以活下来。」
她尚有疑惑。「你……有把握一定能说服皇上?」
「是的。」
「那么,好吧……」她的声音干冷,「只要你能救出他们,我是你的。」
「妳确定?」他再问一次,狂喜却已掩藏不住。
她点点头。「但是这件事我不能让萧离知道,如果你真的能救我出去,那么请让我先见萧离一面。」
「可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生平做过无数笔交易,却从没有哪一次让他觉得如此惊心动魄,只为了等她的一句话。
但是终于听到她的回答之后,他又觉得悲哀,因为他知道他的喜悦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当他胁迫她答应自己时,其实已经彻底失去她的心。
可是他不后悔,一定要让她成为他的人。无论他们未来是否快乐幸福,他坚信她未来的人生必须由他掌控。
金城绝从来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无论对情场,还是商场。
他想要的,即能得到。
*
当金城绝来见朱棣时,他发现朱棣的表情像是已经等了他很久。
「从皇后那里来的,还是从家里来的?用过饭了吗?」朱棣很可亲地和他招呼。「正好,朕还没有用晚膳,坐下来一起吃吧。」
他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对朱棣深深长长地一揖。
朱棣脸色微变。「怎么忽然和朕这么客气起来?朕早说过,你在朕的面前可以不用跪,不行礼。」
「万岁对绝的好,绝一时一刻不敢忘,所以现在有一事要和万岁商量。」
此时宫女太监们已经把晚膳摆上桌,朱棣漫不经心地夹起一个点心,忽然岔开话题。
「你看这个小东西,外表红红的很漂亮,但是吃到嘴里却特别黏牙,无论你怎么使劲咬,用舌尖挑,想把它咬碎嚼烂,都要费一番工夫,就像是朕这些年打过的仗。所以朕特别叫人做了这种点心,为它取名叫『甜死人』,你要不要尝尝?」
金城绝一笑。「万岁既然说得这么有意思,那绝是要亲口尝尝了。」
「一口一百两金子,怎么样?」
他哈哈大笑。「万岁真会赚钱,一口点心就咬走一百两金子?好,晚间我就叫人把钱送来。」
伸手从桌上拿下一块点心,刚要放到口中,朱棣又打断他,「慢着,你要先想明白一件事,这东西虽然第一口咬下去觉得可口,但是吃下之后却觉得腻烦,你觉得它的确值得用一百两金子换?」
「没有吃过,怎知道这种甜腻会不会对自己的口味?也许正是我喜欢的呢。」他将那块点心慢慢吃了下去,动作斯文优雅,彷佛在品尝绝世美味。
朱棣看着他,神情已经变得凝重,「这么看来,你是下定决心要为那个丫头开口求情了?」
「原来万岁已经知道绝的心意。」
朱棣板起脸,「皇后已经来过了,先做了你的说客。朕真没想到,居然连你也做了那丫头的裙下之臣。一个萧离被她迷倒,朕只当他以前不近女色,所以一时胡涂。而你呢?阅人无数,风流无双,又怎么会也迷恋上这么个黄毛丫头?」
「就当是前世的因,今世的果,命中注定吧。」他还是笑。
朱棣冷哼,「要是朕不答应你呢?」
他依旧笑问:「万岁想要我拿出多少赎身银子?」
闻言,朱棣一摔酒杯,陡然怒斥,「别以为什么时候用钱都能买到朕的一个点头!这一回不是银子就可以替你说话!你知不知道这个丫头有多可怕?她居然能猜到朕的心意,这样的人,朕绝不能容她!」
微一沉吟,他问:「她说过什么了?」
「她知道朕要迁都,这件事朕只和你说过,她怎么会知道的?」
金城绝立刻大笑,「万岁被她唬住了!这丫头就喜欢虚张声势。迁都的事情是我告诉她的,万岁和我说起那件事之后的当晚,我曾经遇到她,无意间向她说起此事。」
「是吗?」朱棣陷入狐疑之中。
见他的表情,他又趁机再加把劲。「万岁,绝在应天还有一笔存银,大约一百万两,原是为了留作燕子的陪嫁,不过这丫头一时半会儿嫁不掉,绝愿捐出,贡献朝廷。」
朱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丫头竟然让你甘愿拿出这么多银子?但是她对萧离可是一往情深,你救了她,万一她不领情,你这笔银子不是白花了?」
「这……就是我们的事情了。不过如果万岁肯放人,能不能顺道连那个小的和萧离一起放了?」
朱棣又怒,「你还和朕讨价还价?萧离那个叛贼——」
「万岁说萧离是叛贼可真是有点冤枉他了,他不过就是带着一个不相干的宫女丢下官职逃出应天而已,再多的叛逆之举他都没有做。」
「哼,仅是如此就让朕生气!朕哪里亏待他了?他若不是心中有鬼,为什么要逃跑?难道他要娶那个丫头,和朕说过之后,朕就不会答应他吗?」
「或许他生性腼?,这点私人事情不好说来烦您。」忍住心中的波涛汹涌和万般苦楚,他尽力地为情敌辩护。
朱棣想了许久,又抬头看他。「你是不是算准了朕会答应你?」
他再度躬身,「绝是想,万岁是个有情人,不至于为难绝这唯一一次的情有独钟吧?」
「哼,有情?世上只有你这么说,少拿大帽子扣朕的脑袋!要朕答应你也容易,朕要亲自问问那个谢萦柔,她若肯跟你走,朕就放人。虽然朕想要你的银子,但也不想看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登时笑了。「绝有何所惧?听凭万岁安排。」
第6章(2)
谢萦柔来到大殿之上后,深深跪倒。
「奴婢参见万岁。」
朱棣疑惑地挑眉。「上次妳见到朕不知是何等的张狂,今天怎么变了?」
「奴婢想了很久,识时务者为俊杰,奴婢虽然不是俊杰,也不应该和万岁顶撞。」
朱棣望着她,「谢萦柔,朕这一次召妳来,是因为金城绝为妳向朕求情,这个人,妳对他有何想法?」
看了眼站在她旁边,负手而立的他,温柔一笑。「金城公子能文能武,才貌双全,长袖善舞,又有治商大才,是天下难得的俊杰。」
即使明知这是场戏,他发现自己的心依旧因她的话而飞扬着。
「这么说来,妳是很看重他的了?那如果朕告诉妳,金城绝要拿一百万两银票买妳的自由身,妳愿意丢下萧离跟他走吗?」
「当然。」谢萦柔答得毫无阻滞,一副顺理成章的样子,「有金城公子如此深情相待,奴婢当然不能错过。」
朱棣顿时征住。「可是……朕以为妳的心中只有萧离?」
谢萦柔叹了口气。「原本奴婢也是这样想的,想当初萧大人在京中也是呼风唤雨的一号人物,奴婢以为投靠了他,下半辈子就会衣食无缺,没想到会遭逢现在的大难。这几天在狱中奴婢已经想清楚了,都怪奴婢当初鬼迷心窍,今朝梦醒,实在是悔不当初。」
此话一出,连金城绝都瞪大了眼。
朱棣大震。「这都是妳的心里话?」
「奴婢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若万岁能饶过奴婢今日,奴婢以后一定不再过问萧离的事情。其实奴婢之前和萧大人也多有逢场作戏的心思,心中真正爱慕的还是金城公子这样的温柔男人。」
金城绝看着她的笑脸,也跟着笑了,可是第一次那么清楚又介意的发觉,两人的笑中都没有真心。
朱棣盯着她许久,咬牙冷笑。「原来女人翻脸比男人还容易,没想到妳薄幸至此,真是……水性杨花。」
谢萦柔低着头,双手只是扶着冰冷的石板,一声未吭。
「万岁,何苦为难一个弱女子。」见她这样,金城绝心疼的变了脸色。
「弱女子?哼,她将朕的两大心腹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如此巧言诡辩,可不是个弱女子!」朱棣看向他,沉声说:「金城绝,朕这一次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人,记住,这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朕想试着做一回你说的『有情人』,但愿这个丫头带给你的不是灾祸。」
「多谢万岁,绝自当尽心竭力,效忠朝廷。」他一躬身,带着谢萦柔一起退下。
只是出了宫门,谢萦柔身子陡然一软,斜靠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上。
金城绝急忙扶住她,又是嫉妒又是不舍,最后全化为无奈的叹息。「没想到妳几句话就让万岁答应放人。萦柔,妳的聪慧还在我的想象之上。」
她垂着眼,低声说:「萧离呢?万岁也肯放他了吗?」
他一征,收回手一拳打在树干上,嘲弄地回道:「这几日应该就会有旨意放人了,而皇后很喜欢铁铉的女儿,答应将她带在自己身边,亲自抚育调教,这下妳可以放心了吧?」